《百年酒館》觀感——籠罩於尷尬、疏離、痛苦、代溝與輪迴的布魯克林老酒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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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Louis C.K.身兼主演、導演、製片、編劇，還要負責剪輯、自費發行，難以想見竟然都完成得這麼好。拿劇本來說，情節是渾然一體的，精心布置了散落各處的小細節，一點點填滿。人物處理妥帖、細緻，毫不齣戲。甚至達到這樣的程度，每個人物的特徵被提煉為幾個詞語，它們準確表現了之前的劇情，也準確預測了之後的人物行為。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各有不同的模式，而矛盾往往就在這裡發生：Pete每次都被Horace的消極等死態度激怒，Alice盡量不讓自己想到Horace時吐出來。

讓我們先來理清劇情。第十集前半段是插敘，講述了現任Horace的爸爸—第七任Horace的家庭。老Horace、妻子、Horace、Pete、Sylvia一起生活，這部分發生在整部劇之前，作為背景存在。前九集的疑問，從這裡得出解釋。

Horace & Pete酒吧在1916年開業，Horace和Pete兄弟倆把地址定在紐約布魯克林。之後一代傳一代，如今是第八代管理酒吧，有時他們是兩兄弟，有時是表親。老Horace和妻子婚姻出現危機。妻子對Horace限制自由的做法忍無可忍，與妹妹策劃在復活節晚上離開這個家，唯獨排除了Pete。這個舉動，成了Pete精神分裂症的導火索。Pete是老Pete的兒子，老Pete不喜歡小孩，便抱給了Horace撫養，直到五十餘年後Sylvia提出賣掉酒吧，老Pete才說出這個秘密。

時光流轉，老Horace開槍自殺，留下了最後一任女友Marsha。Horace和Pete接管了酒吧，Sylvia只是不時回來看看。老Pete離婚後一直照看酒吧，終生未再娶。

Pete小時候是一個優秀的孩子，自信外向，學習優異，棒球打得好，有個女朋友。所有人認為他有遠大的前程，然而一切在16歲那年終結。他患上精神分裂症住院治療，之後時斷時續住院，最近一次連續五年住院。出院後靠藥物治療，每年複查一次，持續了十年，情況基本穩定了。（現在Pete50多歲，15年前他大概40歲，之前有提到他上過大學，那20-40歲他在幹什麼？）Horace從小懦弱無主見，老Horace和老Pete都嘲笑他娘炮，缺乏男子氣概。Horace離婚後一直單身，有一兒一女，關係都很差。他一直試圖挽救父女關係，兒子則根本不願見他。Sylvia個性倔強，在外過夜，和黑人談戀愛。她認為家裡沒有一個人精神正常，一心想擺脫這個家庭。現在獨自養育著幾個孩子，日子過得很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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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際關係

Uncle Pete有上一代的保守價值觀，他嘴巴毒辣，直來直去，對於種族、政治、性取向等話題堅持自己的看法，且毫不妥協。Sylvia提議賣掉酒館，他絲毫不讓，認為酒館有百年的歷史，應該倍加珍惜；家族傳統由Horace & Pete繼承，家法優於習慣法，不容Sylvia置喙。在他心裡，Sylvia是個蠻橫無理、目無家法的潑皮，根本不應繼承酒吧。而Horace呢，中年離異男，子女關係糟糕，一事無成，一個可悲的loser。棒球比賽尿褲子的笑話被Uncle Pete說了幾十年。Pete是唯一令他另眼看待的孩子，「他很棒」、「他有個遠大的前程」的話，從Uncle Pete嘴裡說出來真是不多見。我記得一個明顯的對比，他看見Horace心情糟糕，提議找個Asian girl讓他爽一下。Horace覺得這個提議有強制的味道拒絕了。Uncle Pete很生氣，對客人說，下杯酒算酒吧的；Tricia來看望Pete，她提到在醫院裡Pete耐心傾聽她、陪伴她，給予了很大的幫助，她非常感激。Uncle Pete對她說，哪個傢伙膽敢取笑你，我就教訓丫的。這是Uncle Pete唯一一次關心客人。看得出，Uncle Pete知道Pete患精神分裂症的原因，並對沒有親自撫養Pete感到愧疚。第4集結尾，Uncle Pete臨走前，也就是臨終前，與Pete談到了他理想中的愛情。女方跪下給男方口是下賤，而面對面緊緊擁抱，在女方高潮後高潮才是真愛，Pete很受用。

Horace對世界抱有「消極抵抗」的態度。有一次與Pete談話，他說到，上半生清醒的時候太多，剩下半輩子希望盡量在床上度過，這與Pete形成了鮮明反差。Pete說我的人生不是什麼有趣的生活，除了吃飯、睡覺、做好酒吧的工作、維護好與周圍人的關係，不剩下什麼了。儘管這樣，也要堅持下去，生活總有變好的可能，這就是全部的意義。事實上，Horace是劇中著墨最多的角色，也是擁有最多性伴侶的人。拍過他與同輩，他與女兒，他與數個女友（炮友），甚至花了一集專講他和前妻的婚外戀。

Horace雖然又慫又沒主見，總能在處理複雜的關係時遊刃有餘，有條不紊。他那直奔主題、毫不忸怩地挑逗女客人的話，「我想幫你搬傢具」、「順著樓梯向上走到二樓就是我的住處」贏得了對方稱讚，「你挺聰明」、「有根巨大的老二吧」。不少女人折服於他的魅力之下，喜歡他的幽默。這或許是文化的差異，若是在中國，他怕只能倒追女性，還不一定能到手。不過，這是他為數不多的積極生活的時刻，有條件限制：不約會、不見家長、不談結婚，只是make love。

在生活的其他方面，無力感始終侵蝕著他，讓他放下抵抗，被動接受。Horace＆Pete是酒吧共同的主人，Uncle Pete在世時一直是bartender，佔據著本該Horace擔任的角色，Horace幾乎不處理任何事情；Uncle Pete死後，Horace的位置被Sylvia取代，Horace仍然放手不管。因此，Sylvia評價Horace，說他與Pete這幾十年來渾渾噩噩，互相捆綁，合在一起都構不成個完整的人。可能對於Pete來說言重了，Pete始終相信生活有變好的可能。

Horace的態度經常激怒Pete，他或遇事則慫，靜靜等待事情自己解決，或消極進攻，一旦被人發現也懶於辯解。Horace把疏離的處事態度表達得淋漓盡致，Pete的憤怒彷彿一拳打在棉花上，綿軟無力。Uncle Pete好心為他招妓，解決生理問題，他受不了選擇權被強制剝奪，消極反抗。這可惹怒了Uncle Pete，而Horace帶著一臉無辜的表情說，為什麼他要生氣？姐姐Sylvia患癌症，上門尋求安慰。Sylvia說，小時候只有Horace知道自己的全部心事，Horace是個很好的傾聽者。Horace本人卻滿臉茫然，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兒。Horace給昔日炮友發簡訊，炮友帶著紅酒赴會。酒酣耳熱後，炮友講起了最近閃婚閃離的故事，目的是化解Horace的悲傷情緒，她的遭遇比Horace更慘—Horace會得到些安慰，重回幽默風趣。Horace依舊愁苦滿懷，生生澆熄了炮友的性致，結果不歡而散。更別提不顧女兒Alice強烈的反對，自作聰明把女友趕出家門，卻同時惹怒了兩方的破事兒。Horace總能幹出不合時宜的蠢事和前後不一、沒有原則的爛事。弔詭的是，該患精神病，受遍煎熬的人，反而八面玲瓏地應對生活的壓力，在複雜的關係中輾轉騰挪，成為了生活這門藝術的大師。

Pete在Uncle Pete去世之後，戲份驟然變多，Horace＆Pete＆Sylvia的關係成為了劇情重心。可以說，儘管Pete的精神疾病如此嚴重，不得不每天服藥物度日，他是家族成員里最正常，最有前途的一個——最後一集我們得以窺見一個正常的Pete，自信樂觀，靈活地化解了父母一觸即發的衝突。如果Pete的媽媽沒有拋棄Pete，而是帶他一塊逃到曼哈頓，Pete不會獨自承受父親所有的怒氣。Pete16歲患上精神分裂症，直接源於被丟棄的經歷。即將重回精神病院之際，Tricia帶Pete離開酒館，度過了一段幸福的時光。Tricia說，和我在一起時，他就像個小孩子，彷彿從來沒有得到過別人的愛。

Pete前半生耗費了太多時間在精神病院，後半生已經離不開這兒，熟悉的工作、人際關係、事物將他框住，沒有掙扎的動力了。Pete總被Horace頹廢、無責任的態度惹怒，但得不到Horace的任何積極回應，彷彿在曠野里獨自嚎叫，餘下憤恨的情緒咀嚼回味。他知道這種相處模式不健康，累積傷害，但「生活總有變好的可能，這是全部的意義所在」。

Jenny與Pete家人共進晚餐，Sylvia覺得Jenny和Pete年齡相差太大，Pete足以當她爸爸，這段戀情沒有好的結果。Sylvia一心要揭露真相，Horace不合時宜地說明了真相，聯手謀殺了Pete的主動權，作為戀愛中獨立一方推進關係的權力。Sylvia認為這個家庭里沒有一個精神正常的人，包括Pete。所以，正如Pete說的，「你從來都不曾愛過我一點，哪怕是一點，事情也不會到這種地步」。從同輩身上得不到任何關愛，相反全是傷害，或是名為罪惡的沉默。在長輩那兒同樣得不到，Pete曾向Uncle Pete解釋Horace＆Pete酒吧能經營百年的秘密：儘管男人打自己的老婆，可是他們成功養育了自己的兒子。而你們這代呢？我五十多歲才知道叔叔竟然是自己的父親。

Pete從沒喪失愛人的能力，只是不設想對方有同樣的想法。他患有重度精神疾病，前半生大部分時間在醫院度過，而今守著一間酒館，生活起居都在這兒，一事無成。但他不認為病人只配與病人交往，自己享有同正常人交往的權利，事實上他做得到。黑人警察說，年少時Pete幫了他很多，至今無人可以做到，他很樂意幫Pete的忙。在精神病院里，Pete總是在Tricia情緒脆弱時陪伴在身邊，是對她幫助最大的人。更值得說道的是與Jenny的約會。我認為這是Pete的highlight，最有男人魅力的時刻。他像個古典的紳士，穿著得體、舉止從容。替Jenny入座，當Jenny想不出自己的優點時化解尷尬，真誠有力地說出她的若干優點。尊重女方，也尊重自己。

Sylvia從小到大都在反抗長輩，我行我素，避免與酒吧有什麼往來。患上癌症後，不顧家族其他成員的意見，甚至無視Uncle Pete代表的家族傳統與權威，毅然決然準備賣出酒吧。這麼一貫堅決的反傳統態度，使得她自強獨立，最大程度擺脫了家庭的負面影響。劇終，Pete殺死了Horace。Pete重回精神病院，而Sylvia病口餘生，和新男友前往外地生活，開啟人生新的篇章，某種程度上成為了家族宿命的唯一逃脫者。

我寧可用自私而不是獨立描述Sylvia。所有劇集只看到了她的算計、精明、刻薄乃至絕情，彷彿人生只為自己而活，「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縱使在出售酒館這件事上，Pete與她的利益對立，她仍然不能不留一絲情面，將全部實情一一抖出。一連串做法不僅抹殺了之前幾十年的親情，也粗暴踐踏了Pete的自尊心，甚至摧毀了Pete幸福生活的可能。只看到用利益對手的幸福為自己的悲慘經歷陪葬，恨不得世界毀滅的陰暗心理，完完全全沒有一點親情的味道，「連我對待我家的狗，都比你對Pete好」，過分現實而顯得殘酷。可以想到，Sylvia不患癌症的話，根本不會重返酒吧，與其他成員也不會有什麼干係。那麼，在得知自己患癌症後，找到Horace尋求安慰，有幾分利用、幾分真情的成分實在難以知曉。

劇中有兩個常駐配角：Leon、Kurt，相信大部分觀眾不會注意到，他們幾乎每集都有登場。酒吧專門為Leon準備了蘋果醋。Leon總拿著個小本子，在固定的位置上寫東西。他金句迭出，一副憂鬱的詩人模樣，非常可愛。Kurt參與了大部分的政治話題討論，角度刁鑽，表達生動細緻，感染力很強，但是痞痞的姿勢和語氣，讓人忍不住胖揍一頓。兩位合著貢獻了許多笑點，是這部劇能被稱為喜劇的因素吧。Leon緩緩講出，「當你想真正表達感情的時候，卻發現如此的困難，多麼難過啊」，你會覺得這傢伙可憐，值得你抱在懷裡，給他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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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旨

愛無能或許是酒吧最悠久的傳統，一代代的傳人在父權的影響下重複著同樣的套路，打老婆，親手搞砸婚姻，帶出同個模板刻出來的後人——以便延續百年酒吧，直到永遠。劇中無處不透出一股尷尬的氣息，引人啞然失笑，幾十年的朝夕相處沒有換來舉手投足間的默契，相反是冷淡和猶疑，「原來我在你心裡有這麼重要的地位」。每個人都是座孤島，自給自足，不需要和他人有情感上的相互扶持和信息的互相傳遞。他人即地獄，且地獄有十八層，你的苦難是他人給予的，動機出乎人性，要拿美好的東西為自己的痛苦殉葬。這種痛苦更深更重，足以令你下十八層地獄。「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他的痛苦顯得悲壯起來了。一旦他人連自己的痛苦都無法承受，便要「予及汝偕亡」，甚至恨不得地球一起毀滅。

是遭受的苦難太多太重了嗎，是生活對他們太苛刻了嗎？Pete確乎如此，賠上了自己的大半生，Horace沒有，他只搞砸了自己的婚姻，和子女關係疏遠，情況遠遠沒有那麼糟糕。就連約炮對象，他都是最多的。Sylvia更加不是，她成功擺脫了這間酒館，獨自生活。養育幾個孩子很艱難，但僅止於此，沒有更多生活的磨難。遭遇相同的人大街上一抓一大把，有什麼好矯情的？諷刺的是，最該大有所為的Pete，遭遇了最大的苦難，荒廢了最多的時光，卻對生活可能會變好懷著最大的希望。最一事無成，一輩子loser的Horace，願望是在床上做夢睡死。生活在這裡不應該被怪罪，是傳統，是父權，殺死了個人的自由意志和獨立人格，受害者被捆綁在名為「百年酒館」的列車上，奔向遠方、奔向未來。

以延續百年酒館的名義聚集著同床異夢的一群人，他們有嚴格的長幼尊卑，七代目Pete死後，才輪到八代目一伙人商討酒吧的未來。自由召喚著反抗體制者，這種人未被體制浸染，保有完好本色。Sylvia有這樣的才能，與潮水奔流的方向暗合。壞的制度可以讓強者變弱，弱者更弱。Pete才華橫溢，一腔熱血，可蝸居在酒館裡；懦弱和沒主見的Horace更加虛弱了，妻子孩子票子俱無，多多睡覺是消遣餘生的手段。Sylvia根本不理會傳統，她自私、精明、現實，知道賣出酒吧對自己利益最大，便充當了毀壞歷史的強力角色。罪惡被取代的推手，不一定是正義，而是別的罪惡。總之，是Sylvia親手關閉了百年酒館，歷史在這裡划下了終止符。Horace九世見證了這一幕，無奈撓頭，無法阻止潮水向前涌流。Sylvia的哭泣，是終於擺脫了這傷心之處，是為永別Horace＆Pete而傷感，更是感動於不再延續百年酒館的傳統。

很明顯，Uncle Pete的死是Pete的戲份和地位轉變的決定事件。Uncle Pete把Pete送給老Horace也是決定Pete命運的事件，但被其一句「這不重要」給抹殺了。兩個事件讓Pete周旋於兩代Horace之間。老Horace向Pete發泄所有的怒氣，是加重Pete精神疾病的直接原因；Horace撇開自己的責任，故意挑起Pete與Sylvia的利益衝突，致使Sylvia大鬧晚宴，破壞了Pete的幸福戀情。Pete失蹤多日後，在復活節（節日名迷之應景）重返酒館，殺死了長得像父親的Horace。Pete意圖殺死的是老Horace還是Horace不重要，重要的是Pete終於走出不值得被愛的陰影，悲劇不再在後代身上延續。

Horace傳到了第九世，而Pete終身未娶，沒有子女。酒館已經作古，湊齊Horace＆Pete與否，又有什麼緊要呢？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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