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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把一生獻給敦煌的人,都是為了什麼?

圖為常沙娜臨摹的莫高窟壁畫,燃燈菩薩,1947年

敦煌的力量到底是什麼?

常沙娜曾說,是真實純粹的至善與至美。

那壁畫上的美,

引領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

抵達內心深處的神性之所。

文|息小徒

[虛度大師錄]015:常書鴻&常沙娜主播/思婕配樂/張國榮-奔向未來的日子

敦煌壁畫,一條長達兩米的衣紋線條,行雲流水般一氣呵成,氣韻悠長。

畫出這根線的人,並沒有在歷史上留下名字。

窮盡想像,也想不出當時站在這洞中的畫工,是以如何的心力、技法,如何的兜轉手腕,氣定神閑,才畫出了這條將人帶去佛國凈土的線條。

如果將敦煌壁畫看作一個人,從公元366年那個叫樂尊的和尚,面對鳴沙山的佛光頂禮膜拜,開鑿出第一個洞窟開始,此後一千餘年,這個叫做敦煌壁畫的人,沉浸於歲月之中,在時光之外不停長生。

《佛的足跡》攝影/張望

一個又一個鮮活的生命流淌進她的血脈,這些生命從一開始就註定無名。

常沙娜,是這眾多生命中的一位,一生為了敦煌,與逝去的無名前輩們相同,印證著那句佛語:

《維摩詰經》有云:「欲得凈土,當凈其心,隨其心凈則佛土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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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還沒出生前,名字就已經被取好了。

1927年,23歲的父親常書鴻,登上一艘由上海開往馬賽的達達尼亞大郵船。

他興奮不已,因為他相信真正的繪畫藝術藏在歐洲。抵達法國後,常書鴻進入法國里昂國立美術學校。

過了一年,妻子陳秀芝也到了法國,他們很快有了孩子。

孩子的名字以一條叫La Saone的河流命名,音譯為——沙娜。

常沙娜,在法國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她被爸爸畫進油畫,也是媽媽雕像的模特,那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時候。

油畫,常書鴻一家

很多人將她的名字解釋做「婀娜多姿的沙漠」,那時,沒人知道,有一天,這個小女孩會跟隨父親,真的抵達千萬里之外的那片沙漠。

她後來感嘆那是一種奇妙的緣分。

緣分初露端倪的那天,常書鴻剛從盧浮宮出來。

他慢悠悠地走到塞納河邊,在一個舊書攤上,意外中發現了六冊書——伯希和的《敦煌圖錄》。

一本黑白攝影圖冊,記錄了敦煌千佛洞三百餘幅壁畫和塑像圖片。

這東西雖來自故國,對他來說卻很陌生,他站在舊書攤前翻看,直到暮靄沉沉。

第二天,順著書攤老闆的指引,他趕去吉美博物館,看到了伯希和從敦煌藏經洞掠去的大量敦煌唐代絹畫。

他這時終於確定,他所追索的藝術,在自己的家鄉。

1908年,法國人鏡頭下的莫高窟

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會拒絕敦煌。

就在常書鴻抵達敦煌之前,有一個人已經先行到了敦煌。

這個人是張大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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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張大千正遭遇到藝術創作的瓶頸,常常提筆四顧心茫然。

紀錄片《敦煌畫派》中有這樣一段描述,講述了張大千當時所面臨的中國畫的窘境:

「從魏晉時期開始,中國畫一直追求神形兼備的藝術境界。

東晉顧愷之的《女史箴圖》、唐代閻立本的《歷代帝王圖》和畫聖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都是筆法嚴謹、神形兼備的曠世之作。

而宋代以後,中國畫走向了文人畫的時代,只求神似,不求形似,逸筆草草。到了清末,就只留下三寸金蓮、殘山剩水了。」

當同時代的畫家們開始將目光投放到西方油畫的時候,張大千將目光放在了敦煌,滿懷敬佩,重新回到一個學生的狀態。

張大千在敦煌

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

敦煌壁畫,是五代水墨畫之前的世界,尚未進入文人繾綣多思、空性高情的時代。

那時的人們喜歡用最真實的筆觸,最鮮艷的色彩,天真而浪漫的想像,通過世俗世界,去抵達心中的佛國凈土。

歷經北涼、北魏、西魏、北周、隋、唐、五代、宋、西夏、元十個時代,千年時光,無數無名畫匠。

在這小小的窟中,繪製壁畫45000平方米,彩塑2400尊,如果把這些壁畫連接成1米高的畫廊,可以延綿近50公里。

數百年都不見真容的中國畫線描「十八描」,鐵線描,折蘆描,行雲流水描,在古書中才能看到的「褒衣博帶」、「秀骨清相」、「曹衣出水」、「吳帶當風」,在敦煌比比皆是。

木心說,藝術是無對象的慈悲。

敦煌壁上,儘是慈悲。

莫高窟45窟—《觀無量壽經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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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一直記得,從重慶到敦煌那條漫長的旅程。

車顛簸著,沿著祁連山,通過河西走廊,途徑古代涼州、甘州,一望無際的荒漠,沒有盡頭的旅程,天高地闊,滿目荒涼。

那時她尚年幼,還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什麼樣的命運,她只知道徹底遠離了巴黎的浪漫。

她在車上背出一首民謠:「出了嘉峪關,兩眼淚不幹,前看戈壁灘,後看鬼門關……」

1942年,重慶國民政府指令教育部成立「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常書鴻出任第一任敦煌藝術研究所所長,自此一生,只為敦煌。

常書鴻臨摹壁畫

常書鴻在莫高窟第130窟峭壁上指揮竇占彪修棧道

常書鴻卧室、書房(攝影/李輝)

妻子一直不同意舉家搬去敦煌, 常書鴻試圖用敦煌彩塑打動她,也只換得了暫時的妥協。

在敦煌幾年後,妻子一去不返,常書鴻騎馬去追,月夜下的戈壁死一般的沉寂,只有透心的荒涼,不知身在何方。

當時有一位南方來的測量人員,叫做陳延儒,生了重病,他留給常書鴻的最後請求是在他死後把他埋進泥土裡,而不是沙子里。

因為埋進沙子的人,最後都成了路邊的無名白骨,再也不能回到故鄉。

1944年 常書鴻臨摹 屍毗王 本生圖

常書鴻臨摹 敦煌257窟 鹿本生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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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沙娜還記得,爸爸第一次帶她進入洞窟的場景。

「他帶我們進入洞窟,在洞口射進的陽光照耀下,裡面有那麼多從未見過的壁畫、彩塑,鋪天蓋地,色彩絢麗。

我不明白這是些什麼,只覺得好看,新鮮、神奇,在明明暗暗的一個個洞窟走進走出,就像遊走在變幻莫測的夢境里。」

敦煌的生活很清苦,睡的房子隔成兩間,裡面是土炕,外面是行軍床,敦煌缺水,一盆水擦臉、擦身、洗腳,剩下的還得派其他用場。

法國的浪漫一去不復返,那個被養在蜜罐子里的小女孩,變成了塞外戈壁上的野丫頭。

初到敦煌的常沙娜

與父親,弟弟在敦煌

最高興的還是畫畫,每天太陽初起,研究所的鐘聲響起,大家就進洞開始臨摹、調研。

常沙娜和大人們一起,興緻勃勃地登上蜈蚣梯,爬進洞窟臨摹壁畫。

莊嚴的佛陀、慈眉的菩薩,頭頂則是節奏鮮明的平棋和藻井,環繞身邊的是佛傳本生的故事,蓮花聖潔,飛天飄逸。

能在少年和青年時期,沉浸於那樣純粹的美是一件極其幸運的事,人得以信仰純粹的美,從這美中感知善良,學會謙卑,可以將生命凝於一線,進入專註。

對於當年的常沙娜和其他年輕人來說,他們用一日日的臨摹來滋養這份藝術生命,養的紮實,養的心安。

而這樣的藝術生命,又成為他們一生堅實的核心,無論經歷什麼,都不會丟失自己的本心。

常沙娜 女供養人(五代61窟) 159.5x62cm 194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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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8年,常沙娜前往美國波士頓美術館的附屬美術學校讀書,在這裡,她知道了希臘、羅馬,還有埃及、兩河流域。

可無論如何,敦煌依舊是最熟悉的身體語言。

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後,中國留學生都希望回國,這其中當然包括尚未完成學業的常沙娜。

那時候所有人都想回來,祖國這個詞說出來,是真的會熱淚盈眶的。

只是她還不知道命運的車輪又再次轉動,這個車輪帶著她一路飛奔,她抵達過時代所能給予個人的巔峰,也掉落到時代的谷底,唯一不變的,依舊是千年的敦煌。

常沙娜在美國,因用「蝴蝶論」解釋眾生平等,黑人小孩爸爸特意為之照相

在這艘船上漂泊22天回到祖國

常書鴻正在籌備北京的「敦煌文物展」,常沙娜成了這次展覽上兩位特殊客人的講解員,他們是梁思成和林徽因。

兩位先生那時的身體已經非常不好,可是站在敦煌藝術的面前時,梁思成的嘴唇在微微顫抖,林徽因清秀蒼白的臉上竟泛起了紅暈。

展覽之後,常沙娜成了林徽因的弟子,成了新中國第一代從事工藝美術的專業人員。

在林徽因的指點下,常沙娜開始學習如何將敦煌圖案融化進工藝品,絲巾、擺設、服裝。

之後,她還參與了人民大會堂外立面、首都劇場等國家級重點建築的設計,同時開始在清華大學、中央美術學院、中央工藝美術學院任教。

那時的人們剛剛歷經過戰爭,每一個人都是倖存者,每一天都要認真努力地過下去。

常沙娜 和平鴿絲巾 130 x 130 cm

常沙娜手稿 人大會堂宴會廳天頂裝飾設計彩色設置效果圖 38.5×103cm

常沙娜 文殊變(中唐窟號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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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常沙娜就迎來了時代的低谷。

她曾經的法國生活,美國留學都變成了把柄。

她經歷了我們能想像的一切,但看到她熟悉的敦煌和敦煌人,又像這一切從未發生。

敦煌也奇蹟般地成為藝術的倖存者,文物沒有遭到一點破壞。

常沙娜 觀無量壽經變(盛唐172窟) 272x300.5cm

常沙娜與父親常書鴻討論敦煌

1971年之後,下放農村的常沙娜終於可以重新畫畫了,她走到田地里,去畫那些野花野草,那是自由的感覺。

在這之後,又是巨變的三十年,改革開放重新創造了一個新的時代。

常沙娜帶著她的學生們,繼續對敦煌圖案進行整理、研究,整理出版了《敦煌歷代服飾圖案》、《敦煌藻井圖案》等等關於敦煌圖案藝術的大部頭作品,這些作品全部得益於一次又一次的實地臨摹與勘驗。

每一次,都彷彿回到了少年。

敦煌歷代服飾圖案

隨著人生行至暮年,親人、長輩、愛人、恩師、夥伴,逐漸開始從她的人生退場。

2008年,常沙娜被診斷出乳腺癌,那是她離死神最近的一步。

那句熟悉的法語,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是她幼年時就會說的句子,而現在回憶過往,當重新吐出每個詞語的發音時,她心中踏實。

常沙娜

她再次回到敦煌,當年父親帶著大家為了保護石窟種的樹已經鬱鬱蔥蔥,大波斯菊開的異常絢爛,那是當年父親帶回的種子。

她擦拭著父親的墓碑,喃喃說:

「爸爸你好,我一輩子忘不了你,一輩子,你給我的教育,你給我的敦煌莫高窟精神,永遠陪伴著我,謝謝爸爸。」

人生一世,能在暮年的時候還揣懷著一份誠摯而純粹的感激,是因為她走過了堅實而豐厚的一生。

她說自己這一生是如此幸運。

常沙娜和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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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同時走出了兩種人。

第一種是張大千們,敦煌是他們發現藝術新世界的工具,敦煌不是終點,他們抵達是為了離開。

第二種則是常書鴻們,抵達之後,就再沒想過離開。他們簡單篤定,殫精竭慮,夙興夜寐,精益求精,只為那一筆。

他們成了千百年前那群畫匠的延續,隱藏在壁畫之後, 將自我消解在了敦煌之中。

這樣的名單,在常書鴻和常沙娜之後,也還有長長的一串。

當 年 在 敦 煌 的 青 年 們

1945年之前,段文傑一直是一個激進的年輕人,他參加抗日救亡,組織學生運動,那時候在他的人生計劃里,敦煌是個過客。

他描述那個時候的自己就好像「一頭餓牛闖進了菜園子」,他睜大了眼睛,貪婪地看清楚每一根變化多端的線條。

和很多來到這裡的年輕人一樣,他油畫功底讓最初的臨摹並不算成功,於是這個年輕人開始讀佛經,讓自己靜下來。

時間一點一點堆疊,眾神、僧侶、伎樂、惡魔、供養人,一個又一個人的人物從牆壁上走進了他的筆端。

從1946年到1951年,他臨摹了各洞窟不同時期壁畫340多幅,面積達140多平方米,在莫高窟個人臨摹史上,他是第一人。

他與同事對莫高窟洞窟進行了全面的編號、測量和內容調查,文革打到了,回到洞窟,提筆繼續。

一待,就是六十年。

左圖為年輕時的段文傑,右圖為老去時

段文傑臨摹敦煌壁畫

從23歲抵達敦煌的那個秋天開始,歐陽琳就開始臨摹敦煌壁畫,從工作到退休,沒有一刻停止。

臨了那麼多,畫的那麼好,她從未辦過個人展覽,也從未出過畫冊,敦煌是每天的日常。

「就是喜歡它,覺得畫著美麗,好看。如果有一兩天不臨摹,心裡就空落落的,只有拿起畫筆,心裡才會平靜下來。」

在莫高窟樹下聊天,左起為歐陽琳,常沙娜,黃文馥

2002年後,歐陽琳不再臨摹,開始寫作。

90歲的老人不寫過往,她寫一些小品文,分析解讀壁畫,把自己和丈夫的研究保留下來,後來不能寫,就讀書,讀唐詩宋詞,說這世界真美好。

94歲的萬庚育先生顫抖著身體,這位敦煌畫匠在敦煌度過了半個世紀,她繪製的「敦煌莫高窟全景圖」全長九米,準確繪製了50年代敦煌莫高窟全景。

萬庚育

敦煌的力量到底是什麼?

常沙娜曾說,是真實純粹的至善與至美。

那壁畫上的美引領著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生命,抵達內心深處的神性之所。

壁畫上有眾生、佛陀、菩薩、惡魔、信眾、伎樂,正如現在的人間。

圖為常書鴻所繪,那一年他們在莫高窟種下了春天

本期作者:息小徒,一個想著能走多遠走多遠的說故事人。

參考資料:紀錄片《敦煌畫派》 《敦煌:眾人受到召喚》 常沙娜自傳《黃沙與藍天》

圖片版權:常沙娜《黃沙與藍天》敦煌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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