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於古人的萬古情愁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由於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至為深刻，骨子裡都有救天下，濟蒼生的情懷。而現實情況卻往往是「人生在世不稱意」，只好「明朝散發弄扁舟」了。可是，僅此就能使自己安心地悠遊林下，醉心山水，彈琴弄月了嗎？很顯然，不能。那顆不安份的心始終是不安份的，儘管可能自己才疏學淺，也許根本就不是一塊料兒，可是依然不管不顧，固執地認為天下人負我，世路艱險，命途多舛，天下沒有巨眼英雄，青眼相加，以至報國無門，申志無路。所以在古詩文裡面就有很多這樣懷才不遇的可愛形象。

但是，不管如何，放浪形骸的外表下，跳動著的始終是一顆火熱的心，是一顆「憂天下，濟黎民」捨我其誰的責任心！這是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基因，它代代遺傳，永不變異。壯志雄心，濟世豪情，光焰萬丈，生生不息。可是功業難成，時光難留，轉眼之間，已是蒼顏白髮，由此而生髮出多少的慨嘆與悲哀！這些感觸和思想，都在古詩文中或明或顯，或多或少地呈現出來。形成了古人對人生苦短、個人渺小而天地廓大、宇宙永恆的無奈與悲嘆！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極宴娛心意，戚戚何所迫」，人之於天地自然，只不過是一個來去匆匆的過客，人之於世，只不過是暫時的旅居而已。這對於自詡為天地之間最偉大者的人類而言，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人類無論如何是不能放下驕傲的心性的，可這也是一個始終都不能接受而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悲哉，哀哉！可是面對冷冷的自然宇宙，人又能奈若何呢！「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哀哉若此，顯示出古人多少的無奈，多少的凄涼，多少的不甘。所以說「秉燭夜遊」「良有以也」。可是，就游得那麼安心，那麼適意嗎？恐怕不會，肯定不會，決然不會。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人啊，之於茫茫天地，之於浩緲宇宙，之於漫漫長河，之於皓皓明月，是多麼的孤獨，多麼的渺小，陳子昂其心何其大，其身何其小，他這千年一嘆，回蕩千年，墜落九天，沉重地砸在了所有知識分子的心裡，讓人們心潮起伏，不能平靜。誰不「念天地之悠悠」，誰又不「愴然而泣下」！月下的曹操「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不也哀嘆「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的幾何人生，那種強烈的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撲面而來，熾熱灼臉。英難如此，常人何堪！常人有什麼樣的感慨，自然無從知曉，可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情，英雄也是人，常人也都有英雄夢。男兒誰不帶吳鉤，壯心不已夢不休。雖無長才濟天下，也想麾下萬兜鍪啊！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看似很瀟洒，那是騙人的，只是因為「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他性情豪放飄逸，洒脫不羈，好像能夠萬事不縈懷，可是「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只好「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了，「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這是狂放的外表，「醒時相交歡，醉後各分散」，這是醒酒後的無奈，「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僅此而已，又能如何。「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白有傲骨，有詩才，雖懷抱理想，卻不願意周旋人事。他不知道，出將入相，最重要的是人事，人事不行，何談其它。「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人格精神的獨立保住了，可理想卻被擊得粉碎。究竟是自己不行呢，還是別人不給自己機會呢。但是，不管怎樣，李白就是李白，他依然懷抱著自己的崇高理想不放，儘管它實現無望，可就是不影響李白高唱「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為青絲暮成雪」，不影響他到處高呼「天生我才必有用」，也不影響他拉著誰都「與爾同銷萬古愁」，也不管人家有沒有愁。跟陳子昂相比，李白只有詩才，沒有宰相之能，在政治上，他是個新手，很幼稚。而陳子昂則不然，人家才真叫懷才不遇，據說武則天時期的政治架構，很多都是從陳子昂那裡學來的。人家的浩嘆，才具有震爍千古的穿透力和震撼人心的力量！

還有杜甫，他的執著令人動容。「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老病孤舟，與「天地一沙鷗」何其相似乃爾！他早年就立下「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志向，儘管一生悲涼，就是不改初衷，他在詩歌中把天地的闊大與個人的渺小對比得令人心碎，他太不容易了，也太令人肅然起敬了。他在現實面前碰得壁太多了，唯其如此，他的不改初心，才更具有直搗人的靈魂的力量，他用全部的生命力，燦爛出悲劇的萬丈光華，輝耀在歷史的長河中。「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屈原激憤地問天，天卻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對他不理不睬。儘管這樣，屈原依然懷揣著自己的政治理想，不依不饒，不屈不撓。劉慈欣的《三體》小說中三體人把人類看成蟲子，可是「把人類看作蟲子的三體人似乎忘記了一個事實；蟲子從來就沒有被真正戰勝過」。所以生命的尊嚴也會讓人們對蟲子肅然起敬的。而人的智慧與靈性，高傲和執拗，也會讓天地動容，油然而生敬意的。「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自然，蟲子是唱不出來這樣的詩句的，而「人」能唱。「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長江之無窮，明月而長終，又何羨乎！且消受這無邊的江上清風和山間明月吧。曠達如蘇軾者，不是凡人。他仕途多艱，烏台詩案，更是差點斷送了他的性命，可他依然在杭州，在澹州，在黃州等地方，認真地做著自己想做、要做的事情，把自己的一腔大愛，踐行於理政治民之中。沒有嘆息，沒有抱怨，沒有自暴自棄，更沒有自甘沉淪，放任自流。當生命燦爛的光華釋放到極致時，就是天地鬼神也會對之望而生畏、退避三舍的。

真的應該對古人的倔強奉上由衷的敬意，無論是儘管「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卻仍「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的韓愈，還是眺望「高樓接大荒」，生起「海天愁思茫茫」的柳宗元，無論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還是「僵卧孤村不自哀，尚思為國戍輪台」的陸遊，無論是「把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的辛棄疾，還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岳飛。他們尚未了卻心懷天下事，卻不得不慨嘆「可憐白髮生」，他們對功業未就，個體生命渺小的悲嘆，對個體生命苦短的追問，並由此而生的千古情愁，都是那麼地令人感佩！

蟲子雖然是蟲子，可依然勃發著生命的活力。而古人尤其是有著強烈責任感和事業心的那麼多的讀書人，有著心懷天下，放眼國家的那些文人烈士，他們都是會思考有思想的蟲子，他們之於廣袤天地、浩瀚時空的慨然長嘆，都有著無與倫比的歷史震撼力。那一聲聲喟嘆，穿越長長的歷史邃道，跨越千年，歷久彌宏，響徹人寰，撼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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