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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成功如何成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英雄

導語:日本在佔領台灣初期之所以重視鄭成功,當然與其母親的日本人血統和其曾征服台灣的事迹有關。他們想以這個事實來強化日本對台灣的統治正當性。

作者:藍弘岳,日本思想史研究者,近著《漢文圏における荻生徂徠:醫學·兵學·儒學》。


縱橫四海

在太平洋戰爭期間,日本出版了一本名為《雄飛南海的人們(南海雄飛の人々)》(東京:皇國青年教育協會,1942)。其中,鄭成功被描述如下:「他正是繼原田孫七郎、山田長政去世之後,在德川時代的鎖國政策之後,唯一讓日本人魂揚海國武名的一個人。而且,明朝中國正在戰亂之中,日本卻天下泰平。於是有一英雄混血兒現身於東海,夢想著團結南方共榮圏,建設一大王國。豈不快哉」。是的,鄭成功被認為是一位具「日本人魂」的英雄,一位大東亞共榮圏思想與行動的先行者。對於這樣的鄭成功形象,或許有人感到困惑。鄭成功是中國人啊。

在廈門市鼓浪嶼的鄭成功雕像

其實,我們很難用現代的民族國家框架來理解歷史上縱橫四海的人物。當然,從傳統中國父系血緣的觀念來說,身為鄭芝龍之子的鄭成功無疑是個中國人。而且,受南明政權隆武帝賜國姓朱的國姓爺朱成功,也無疑是位欲驅逐滿清夷狄的中華英雄、明朝忠臣。

不過,從清朝政權的角度來說,他是個海賊、叛亂者。從台灣史角度而言,他則是開台英雄。從南北對抗的中國史觀來說,鄭成功是南方中國之農耕與海洋文明的代表,他是挑戰、抵抗北方游牧與森林文明與民族所建構之政權的英雄人物。又再就世界史角度而言,他則是阻止了歐州海洋帝國勢力繼續向北挺進的亞洲英雄

然而,正是因其活動範圍聯結亞洲大陸與其周邊諸島的廣闊海洋,鄭成功無法被簡單歸類。

鄭成功到台灣後所繪畫像,台灣博物館藏

也正因為這樣,在日本人的認知中,鄭成功也可以是位縱橫四海、進出大陸、經營台灣的日本英雄。這當然與其生於日本,及其母被認為是個日本人有極大的關係。生意做得很大的鄭芝龍在日本期間與日本女性發生關係,乃至迎娶日本女性與之生子都不奇怪。只是這位被稱為田川氏的鄭成功生母是否真的是個血統純正的日本人?還是個華僑?鄭成功的母語是日語?還是泉州話?還是他與鄭芝龍一樣懂得多國語言?這些都是我們可以問的問題。

但對於鄭成功如何成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英雄這點而言,這些史實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同於降清的鄭芝龍,與日本有所淵源的鄭成功選擇與清朝政權繼續對抗,且成功取得台灣的控制權。正是這一歷史事實與其政治決斷使江戶時期的劇作家、小說家便得以在混血兒鄭成功的故事中,加入許多日本的歷史記憶、歷史想像與認同要素。然後,在甲午戰後,在日本佔據台灣之後,源於江戶時代的鄭成功形象又可用來強調日本與台灣乃至南方的關聯,致使鄭成功終成為日本帝國向南發展的英雄先驅者。

接下來,本文將娓娓道來鄭成功是如何成為日本帝國主義的英雄的。


日本版《中國孤兒》:國姓爺合戰

在倭寇亂象結束的十七世紀前期,主要是以李旦、顏思齊為首的海商集團活躍於連結東亞諸國的海洋。他們先後以馬尼拉、平戶、台灣為據點進行海上貿易活動。鄭芝龍就是在該海商集團中冒出頭,成為集團領袖。在料羅灣之戰後,更掌握了整個大陸東南沿海的制海權。鄭芝龍與之前的海商集團領袖不同,他自己成了明朝高官外,也獲封南安伯爵位。但在清兵入關且南下,導致隆武帝自殺後,鄭芝龍也隨後投降於清朝政權。

然而,其與日本人田川氏所生之子鄭成功則持續反清活動,輾轉於南澳、鼓浪嶼、廈門等地。鄭成功於1657年決意北伐並展開行動,特別是在1659年鄭成功率領大軍北伐,曾取得鎮江戰役等的勝利,包圍江寧府城(南京)。然因中清軍之計,鄭成功於是兵敗,而且甘輝等手下大將戰死。最後,鄭成功的軍隊於1661年攻台灣,擊退荷蘭勢力而於1662年正式佔領台灣台南一帶,然同年不久後,鄭成功或因心勞成疾,病死於台灣(參閱奈良修一,《鄭成功:南海を支配した一族》山川出版社,2016)。

上述鄭成功的歷史,許多人耳熟能詳,但若論及細節,則就有理解深淺之差。不管如何,從文學、戲劇的角度觀之,不僅細節,連主要歷史敘事的骨幹皆可更動。如近松門左衛門的《國姓爺合戰》(編註:日本原劇名寫作「國性爺合戦」,本文按中文習慣,統稱「國姓爺合戰」)就是這樣的文本。就像是元雜劇《趙氏孤兒》為改編史實而成的戲劇,而同樣在18世紀法國哲學家伏爾泰又根據翻譯為法文版本的《趙氏孤兒》,再創作了當時膾炙人口的戲劇《中國孤兒》。其次,伏爾泰大幅更動了時代和劇情,且他的《中國孤兒》又被其他西方的劇作家改編,成為西方理解/誤解中國的重要文本。

當然,相較於《中國孤兒》,近松門左衛門的《國姓爺合戰》對於史實的改変幅度不若伏爾泰的《中國孤兒》,但卻有著類似的發展路徑。

《國姓爺合戰》也是據在日本出版的《明清闘記》(闘同斗)等書,再據之改為劇本,而其劇本又被其他劇作家、小說家改寫,同時成為日本理解/誤解中國的重要文本。而且,雖時代不同,但兩者都直接跟異族征服中原有關。只不過,相較於伏爾泰美化了中國道德,近松門左衛門在《國姓爺合戰》中,則是表現了「日本道德的優越性」。

不管如何,《國姓爺合戰》是日本傳統藝能「人形浄瑠璃」的代表劇本,由鄭成功故事改編而成。在劇中,鄭成功被改稱為「和藤內」,以暗示其為日本人之母(「和」)與中國人之父(「藤」=「唐」,日語發音皆為「とう」)所生之子,故其身分非中非日(「內」=ない,否定之意),即中日混血兒。

《國姓爺合戰》雖是以發生在中國大陸與東亞海上的鄭成功故事為基礎,但是以浄瑠璃這種日本特殊的藝能表現出來的,所以也必須從「人形浄瑠璃」的劇本和表演特色等來理解。

「人形凈瑠璃」是由以《平家物語》為源流的故事敘述演出,再加三味線的音樂伴奏和操作人偶的表演(人形操り)而成的舞台劇。以貞享二年(1685年)在大坂的竹本座成立並提出「出世景清」一劇為分水嶺,之前的浄瑠璃為「古浄瑠璃」,之後為「當流浄瑠璃」。「當流浄瑠璃」以竹本義大夫的「義大夫節」為代表。十八世紀前期就是由竹本義大夫和近松門左衛門合作引領風騒的。但在近松門左衛門62歲(1714)之時,竹本義太夫去世,使得竹本座失去了台柱子,而陷入了經營危機。也就在此時,他們推出《國姓爺合戰》,結果大賣,該劇自1715年11月在大阪的竹本座上演以來,共持續演出17個月。不僅大受歡迎,而且拯救了深陷經營危機的竹本座。

本來,人形浄瑠璃大都取材自《平家物語》《太平記》等既有的歷史物語或民間傳承的故事等,但《國姓爺合戰》則取自約莫六十年前,而且在異國發生的歷史事件。這會讓戲劇帶有一種異國情趣以外,也如後述,自然使近松門左衛門會利用其他與異國相關的故事情節來營造劇情。總而言之,《國姓爺合戰》也屬於一種歷史劇(「時代浄瑠璃」),在近松活躍的時代,「時代浄瑠璃」演出的方式是分為五段,但五段不是各自獨立的內容,而是各自相關的劇情。

第一段的場景設在繁華的南京城宮廷

首先,韃靼王使者梅勒王要求第十七代皇帝思宗烈(崇禎皇帝)將懷孕臨盆的華清妃改嫁給韃靼王。對此一要求,李蹈天贊成,但吳三桂反對。後來,李蹈天挖自己的左眼給使者,使梅勒王知難而退。皇帝受李蹈天行為感動,欲將其妹栴檀皇女許配給李蹈天,然栴檀皇女不肯。故皇帝命宮女分別舉梅花與櫻花分成兩隊進行花戰,謂若代表皇帝方的櫻花軍勝,則皇女當嫁李蹈天。但就在花戰後,吳三桂進諫皇帝,舉發李蹈天謀反之心,然而反怒於皇帝。話說就在此時,韃靼軍攻入宮廷。李蹈天謀反,殺害了皇帝,吳三桂則帶領華清妃逃出。然而,華清妃不幸死於岸邊,故吳三桂將華清妃腹中的嬰兒取出,居然倖存,因而刺死其妻剛出生的嬰兒,以「狸貓換太子」,放入死去的華清妃腹中,以假換真。另外,一起逃出的栴檀皇女則乘船逃出海。

第二段的場景則分別設在日本的平戶海邊和中國的千里竹林。

首先,描寫和藤內(鄭成功)在平戶海邊見鷸蚌相爭而領悟兵法精髓。之後,栴檀皇女乘坐的小船漂至平戶,遇到和藤內。後來,和藤內與參拜完住吉大明神的老一官(鄭芝龍)會合,決定赴明,但把栴檀皇女留在日本,請和藤內的妻子小睦幫忙照顧。到中國後,和藤內等三人要尋找鄭芝龍留在中國大陸的女兒錦祥女,並希望找其夫韃靼將軍甘輝加盟,故前往甘輝的城堡獅子城。但後來三人分為兩隊,和藤內與母誤入千里竹林並遇到老虎,但在竹林中,他依靠伊勢神宮神符的威力撃退老虎,且令一群韃靼兵為其手下。

第三段則是演出三人到獅子城後,與錦祥女確認父女關係。但甘輝不在,三人無法入內,只有和藤內之母可以被綁的人質方式入內。之後,錦祥女承諾會說服甘輝幫忙。她說若甘輝願意幫忙,則會放白粉到護城河中通知和藤內,反之則流放紅粉到護城河中,以為暗示。後來,甘輝回城並回答已宣誓效忠韃靼王,故不願意加盟和藤內這方。錦祥女在說服甘輝失敗後自殺。和藤內在見到紅色的東西流出來後,馬上沖入城中,並得知錦祥女自殺。結果甘輝受到其妻和行為感召,決心討伐韃靼,並封和藤內為「延平王國姓爺」。後來和藤內之母也跟著自殺,勉勵兩人說韃靼王為母親和妻子之敵人。

和藤內(鄭成功)與錦祥女

和藤內、和藤內之母、錦祥女、甘輝

第四段則是描寫得到住吉大明神神意的小睦和栴檀皇女欲出發到中國時,坐上住吉大明神化身的童子所駕之船到中國。之後,場景轉到九仙山。守護太子的吳三桂登上九仙山,見兩位老翁在下圍棋。圍棋中的對局是劇中劇,利用謠曲《安宅》有關弁慶的故事,演出和藤內如何如弁慶般勇敢和韃靼軍對抗的過程。兩位老翁其實是明太祖和劉伯溫的化身,在告知吳三桂在參看圍棋的瞬間已過五年,及「日本和國的神力」將助太子早日登位的預言後便消失離去。之後,場景同樣在九仙山,但轉到老一官(鄭芝龍)和栴檀皇女相會,及梅勒王的追兵和栴檀皇女們受住吉大明神相助導致梅勒王戰死的情況。

第五段則描寫和藤內、甘輝和吳三桂在龍馬之原相會並布陣,討論如何進攻的情況。但之後,他們獲知老一官一人攻向南京城後,三人一同追到南京城,然老一官已成韃靼王和李蹈天的人質。不過,最後和藤內用計救出父親,並擊敗韃靼王和李蹈天,然後助太子即位為永曆皇帝

不用說,這樣的劇情完全不符合歷史事實。其所以能大受歡迎,原因之一也就在其改寫的故事情節中,加入許多各式各樣的戰爭場面。有花戰、人虎大戰、女性捨生取義、圍棋對戰中的劇中劇及最後擊退韃靼王的戰鬥等。這些戰爭場面讓整個劇情無冷場。總之,近松門左衛門為迎合日本的觀眾,加入許多歷史想像和當時的日本觀眾會覺得新鮮有趣且興奮的情節。其中,戰爭場面當然是免不了的。特別是和藤內成功擊敗韃靼王,完成反清復明大業這一點大膽改寫歷史事實。但或許我們也可理解為鄭成功曾攻克南京的事實認識被凝結於劇末,輾轉構成鄭成功勝利的劇情基礎。

事實上,近松門左衛門後來寫出了《國姓爺合戰》的續集《國姓爺後日合戰》,他就在劇中詮釋被懷疑有叛心的國姓爺遠走台灣,永曆帝遭叛變,使韃靼王順治皇帝攻克南京城的過程。只不過,在劇中,韃靼王又來打認真經營台灣的國姓爺時,便又被受日本神庇護的國姓爺打敗並斬殺。近松讓劇情結束在鄭成功守住台灣的結局。然而,不管是《國姓爺合戰》或其續集《國姓爺後日合戰》的結局都營造了日本神與日本人成功幫助(或說征服)中國的一種心理想像的空間。而且,上述《國姓爺合戰》整體的劇情設計其實也加入許多沈澱於日本神話、戲劇、物語中的戰爭記憶。

鬍子的秘密

在《國姓爺合戰》在劇情的鋪陳上,根據《明清闘記》等文本(參閱野間光辰,〈《明清闘記》と近松の國性爺物〉,《近世芸苑譜》東京:八木書店,1985)。而且,在該劇演出前,浄瑠璃作家錦文流已寫出以鄭成功為主角的劇本《國仙野手柄日記》,元祿末年已在信濃掾座演出過。近松門左衛門的《國姓爺合戰》實際上也受該劇的啟發。另外,《國姓爺合戰》也受「唐船」等謠曲等日本傳統藝能的影響。據研究,取入《國姓爺合戰》中的謠曲共有十五首。如其中的故事情節「父是唐土、母是日本」這一段當是受到「唐船」等唐事謡曲的影響(參閱松田存,〈近松『國姓爺合戦』著想考〉,《二松學舍大學論集》43號,2000)。其次,中世日本的能劇、漢詩、《太平記》等軍記物語中的世界觀也當浸透入《國姓爺合戰》中。

首先,在《國姓爺合戰》中,近松讓劇中人物表示出崇敬「三皇五帝禮樂」和「孔孟教」的「大明國」,及相信「佛因果」的「天竺」和有「正直中常之神明之道」的「日本」所構成的「三國世界觀」。而滿蒙所代表的」韃靼國」則被排除在三國之外,被詮釋為無法無道的「畜生國」。所以,近松不僅繼承了來自中世日本佛教信仰的三國(震旦、天竺、本朝)世界觀,且懷有來自儒教的華夷秩序觀。

但需注意的是,在近松的敘事中,日本是明顯優於大明國的華,而這一優越感也滲透著「神國意識」。和藤內所代表的是華(大明國、日本),所對抗的則是夷(韃靼國)。但在大明國與日本之間,無疑他是代表日本的。如之前說過的,和藤內之所以是日本代表與其母為日本人有關,而其母在該劇第三段中會說:「日本雖小國,但不論男女皆不舍義」等話,以表現出其日本人的認同與道德優越性。和藤內在擊退韃靼軍時更說:「連老虎都害怕的日本本事,你們知道了吧」。對沒有老虎出沒的日本來說,老虎無疑是異域中的恐怖珍奇野獸。打倒老虎就如同在哥斯拉系列電影中擊退哥斯拉一樣,是十分令人血脈噴張、振奮人心的。總而言之,日本雖是「小國」但也是「神國」的優越意識貫徹整個劇情,不斷牽動著江戸時代日本大眾的情緒。

所以,重要的是,和藤內一家被形塑成虔誠的神道信仰者。也如學者所指出的,《國姓爺合戰》有許多地方反映文祿之役(壬辰倭亂)的戰爭記憶,如豐臣秀吉的住吉神社信仰和加藤清正擊敗老虎的傳說等等即是(參閱崔官,〈鄭成功から和藤內へ―近松の『國性爺合戦』を中心に―〉,《東アジア文化交渉研究別冊》8,2012)。事實上,約莫《國姓爺合戰》演出的前後時期,《朝鮮太平記》等以豐臣秀吉征伐朝鮮為背景的軍記物語已出現。在這些作品中皆表現出日本優越意識。近松也共有這些戰爭記憶,欲透過這些戰爭記憶來表現日本優越意識,以期吸引民眾。

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對於豐臣征伐朝鮮的戰爭記憶,其實也喚起古代日本神話中神功皇后征伐朝鮮的歷史記憶。其中,核心的角色是住吉大明神。該神主要是住吉神社供奉的三柱神。那是伊弉諾尊從黃泉國返回,在禊祓其身污穢時所生之神,在《日本書紀》中表記為「底筒男命」「中筒男命」「表筒男命」(在《古事記》表記為「底筒之男命」「中筒之男命」「上筒之男命」),號曰「住吉大神」。再者,《日本書紀》中有云:「飛廉起風,陽侯舉浪,海中大魚悉浮扶船。則大風順吹,帆舶隨波,不勞櫓楫,便到新羅」。也就說,神功皇后遠征新羅時,也得到住吉三神的指引與幫助,連船都是魚群扶著前進的。多麼神奇!這段拍成電影的話,肯定十分有趣。

神功皇后征服新羅

接著,按《日本書紀》記載,新羅王見之便稱臣,決定朝貢於「神國」日本,其後高句麗和百濟也隨之稱臣,曰:「從今以後,永稱西蕃,不絕朝貢」。總之,神功皇后因住吉三神的幫助而順利征服新羅等國。於是,在住吉神社信仰中,神功皇后也被合祀於住吉三神,被稱為「住吉大神」(住吉大明神),成為守護航海安全的海神。但追本遡源,住吉三神原本是大阪地區中津守連(住之江津)所祭祀的墨江三神,後來才從地方守護神轉化為國家守護神和維持航海安全的海神。

所以,住吉大明神在日本的作用有如中國的媽祖但媽祖只是在海上行動的漢民族乃至移往台灣、日本、東南亞諸國的漢民族移民之守護神,不若住吉大明神,沒有直接幫助軍隊向外侵略的行動。

總而言之,定都於大坂的豐臣秀吉自然而然崇敬住吉大明神。他也相信神功皇后曽征伐三韓的事迹不是神話,而是歷史事實。這一個他認為的歷史事實也理所當然成為發動侵略朝鮮戰爭的理由。

正是這一連串的神話與歷史交錯所構成的重層記憶的影響下,在《國姓爺合戰》故事設定中,在和藤內出發到唐土之前,其父母鄭芝龍夫婦曽祭祀海神住吉大明神外,和藤內之妻往唐土時也得到住吉大明神的庇護。可見在《國姓爺合戰》中,住吉大明神深具特別的象徵意義。近松門顯然熟稔這一段神話與歷史。這是因為他本人就是出身於侍奉豐臣家的武士家庭,後來又大坂度過其後半生(參閱崔官,〈鄭成功から和藤內へ―近松の『國性爺合戦』を中心に― 〉,頁109)。

其次,與豐臣秀吉的朝鮮征伐相關而加入該劇的是和藤內打虎的劇情。雖然就歌舞伎和凈瑠璃等劇本的內容傳承來說,和藤內打虎的劇情可能受市川團十郎在元祿十六(1703)年上演的《源氏六十帖》狂言本中之「荒事」 (以誇張方式演出武士或鬼神等)藝能的啟發,參閱水谷不倒,〈國性爺の虎〉,《水谷不倒著作集第三巻》東京:中央公論社,1974)。但加藤清正在征伐朝鮮的戰役中擊敗老虎的傳說是日本家諭戶曉的故事。和藤內與虎打鬥那幕劇當是轉用了該故事。

佐藤正清虎狩之圖。佐藤正清即加藤清正

但重要的是,這個情節的鋪陳又再度動用了日本神話中的神。因為和藤內在擊退老虎時使用了伊勢大神宮的神符,且被形容為「生於神國,從神受身體髮膚」之人,受「天照神之威德」庇護。和藤內之母則說:「照耀中國的日光和照耀日本的日光沒有差異,日本是太陽的根源,太陽所始之地,有仁、義、禮、信之道」,然後稱日本為「神國」。所以,和藤內是受日本神庇護且具日本身體之人,並以此角色來幫助「大明國」。這也是他與其父鄭芝龍和被其稱為「毛唐人」妹夫甘輝的差異。

歷史上,甘輝本是鄭成功手下的勇猛將軍,但在《國姓爺合戰》中,他成為留著長鬍須,象徵著「野蠻的中國人」,與干浄美白的和藤內成為強烈的對比。他不僅是「唐人」,而且是「毛唐人」。

初代河原崎権十郎飾演的和藤內(左下)和五代目坂東彥三郎飾演的甘輝(右上)

其實,在近代以前的日語文獻中,不管是「唐人」或「毛唐人」都不一定指中國人,而是泛指「來自異域的他者」。當然,在大航海時代以前,「來自異域的他者」主要是中國人或是朝鮮人,所謂的「唐人」主要指這兩者。

但後來歐州人也來到日本時,由於他們金髮碧眼的風貌,所以就被稱為「毛唐人」。後來,在十九世紀中培里的黑船來到日本時,那些美國人也被稱為「毛唐人」。

現在「毛唐人」已被認為是個歧視用語,幾乎沒有人會使用此語來稱呼中國人或歐美的白人了。總之,近松在《國姓爺合戰》使用「毛唐人」一詞來稱甘輝時,他或無貶意,但已成功凸顯沒有蓄鬍的和藤內為日本人

如同上述,在《國姓爺合戰》中,幫助明朝天子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和藤內(鄭成功)是一位特別受到日本神保護的日本人。這一形象在江戶後期的小說中不斷得到強化。

在《國姓爺合戰》上演的兩年後,即在1717年左右,江戶時代中期浮世草子(一種江戶時代的小說)作者江島其磧出版了《明朝太平記》。該書實際上是巧妙地融合近松門左衛門的《國姓爺合戰》、《國姓爺後日合戰》及《太平記》寫成的。關於本書,筆者特別注意到的是,如其書名,作者明顯有將鄭成功比附於楠木正成的意圖。但在該書中,楠木正成是能使用「奇正之術」的謀士、兵學家的形象,而非忠君愛國的形象。所以,在該書中,鄭成功也是在這一意義上,不僅是受日本神保護的「日本無雙的勇士」,也是擁有智謀之人。

但在另一方面,鄭成功的忠義形象在後來的小說、漢詩文中開始得到進一歩的發揮。如在《繪本國姓爺忠義傳》(《繍像國姓爺忠義傳》)中,就在書名中直接使用「忠義」這個字。在該書序文中有曰:「東人勇而知,西人順而義」,而中日混血的鄭成功是「兼二氣而進於忠孝者」,其事績是「國家之大美談」,連三尺童子皆知。只是現有的國姓爺故事「急於悅人」,故「玉山氏乃編搜書籍抄其實,畫其要」,希望「田畯紅女有省覽此冊則頑廉懦志」,有「補於世治」。也就是該書作者希望賦與過度強調其娯樂性質的國姓爺故事忠孝道德的意義,使人讀之能生立志之心。

就像這樣,在江戶後期的小說中,鄭成功被賦與「忠義」的道德意義。也就是說,其為明朝忠臣的形象得到強化。在漢詩文方面,鄭成功也同樣從忠義的觀點來重新詮釋。如江戶後期著名的史家,《日本外史》的作者賴山陽就寫了《讀鄭延平傳》這一首漢詩。他吟道:

九土茫茫誰丈夫,何圖萬火出東隅。

公卿爭下穹廬拜,節義翻歸鱗介徒。

孤島魚塩新版藉,一家冠帯舊唐虞。

英魂千載游桑梓,可問楠公父子無。

賴山陽在這首詩中,盛讚鄭成功之「節義」,且也同樣比之於以忠義著稱的楠木正成。在這一詩中,重要的是,楠木的形象不是智謀而是忠義,賴山陽是從這一點將鄭成功比附於楠木正成的。從《國姓爺明朝太平記》到《讀鄭延平傳》一詩,不僅楠木的形象有了轉變,鄭成功也隨之轉變了。

此外,同樣是幕末大儒的古賀侗庵在《讀鄭成功傳》也誇鄭成功「其忠肝義膽,楠將軍之亞匹也」。而且,更有趣的是,侗庵在該文中,再說完鄭成功之母為日本人之後,嘆道:「嗟!夫明三百年養士,而其唱大義扶持綱常者,尚不能不藉吾邦之人,尤可以見日域秀氣之所鍾,人物之盛加萬國萬萬,其土苴餘緒,猶足以驚動四鄰也」。這種強調鄭成功與日本人之血肉關係,同時又強調其忠義之心和戰略能力遠遠勝於明代中國人的論調,在幕末時期當是主流之論

日本長崎平戶市千里濱的鄭成功兒誕石。圖源維基

可見到了幕末,鄭成功的忠義形象已深入一般日人心中。當然,與楠木正成相較,鄭成功畢竟不是忠於天皇,而是忠於大明皇帝。這之間的差異構成近代日本歷史對這兩個英雄的詮釋重點的差異。即楠木正成被強調的是,其強烈的忠君愛國形象以培養日人的尊皇心情;相對之,隨著日本帝國的擴張,日本知識人則除強調鄭成功的忠義心外,進而特別重視他的抗清戰爭和佔領台灣等歷史事迹的意義,以合理化日本的對外擴張。

被帝國野心改造的「鄭成功」

前述的《繪本國姓爺忠義傳》在明治時期分別以《明清軍談 : 鄭森偉傳》(高崎修助編:高崎修助,1885)之名和《國姓爺忠義傳》(西村富次郎編,自由閣:1886)之名翻刻出版過。就是在這些江戶後期創造的鄭成功故事文本基礎上,明治日本的文學家乃至歷史學家在日本佔據台灣之後,也開始展開他們的鄭成功研究與描述。

事實上,日本在江戶時期以國姓爺為題材的書寫中,台灣時代的鄭成功事迹不太被重視。但在日本統治台灣之後,鄭成功與台灣的關係遂成為重點。例如:丸山正彥在《台灣開創鄭成功》(1895)中就說:「鄭成功終焉之地台灣已歸其生國大日本帝國的版圖」。而且,在日本正式佔據台灣不久後,台南縣知事磯貝靜藏在1896年就向總督府提出建言,希望將位於台南縣的延平郡王祠能改稱為「國幣社開台神社」,但後來明治政府正式同意的稱號是「縣社開山神社」。改名為神社後,儘管該位階比原本建議的低,但從江戶時代以來已被認為是日本人的光榮代表、道德模範的鄭成功,在這之後已正式進階為當受日本人和台灣漢人崇拜的日本神。原本福州風格的廟宇也增建了日式的拜殿與鳥居,也成為以一種中日混血的建築物,從而構成一種台灣特色。

台南的延平郡王祠山門

日本佔據台灣時期的「開山神社」

日據時代留下的石制鳥居

日本帝國在佔據台灣初期之所以重視鄭成功,當然與其母親的日本人血統和其曾征服台灣的事迹有關。他們想以這個事實來強化日本對台灣的統治正當性。另一方面,鄭成功終究是明朝忠臣,而非日本帝國的忠臣。要用鄭成功來強化日本的對台統治正當性這點來說,實際上的效用恐怕是有限的。

只是如著名東洋史家那珂通世所強調的,鄭成功「始終為明守節,至死不渝,是真大和魂也」(〈台灣人に関する意見〉《台灣教育會雜誌》第23號,1904 )。然而,明朝忠臣何以能有「大和魂」?這除了源於其母的血統要素外,鄭成功所有的忠義精神方才是重點。因為如上所述,鄭成功的忠義形象在江戶時代的小說中已得到強化。只是在日本統治台灣之時,在現實上明朝已滅亡時空中,鄭成功反清復明的忠義形象足以用強化台灣漢人的反清意識,以使戰勝清朝中國的日本與反清的台灣漢人有共同的敵人(參呉華君,《台灣総督府領台初頭の民情認識と[鄭成功]顕彰──[同化]と[舊慣保存]の関係性に対する考察として》,《年報日本思想史》 2,2003)。

後來,隨著台灣統治的穏固與日本帝國的擴張,鄭成功的故事也再度得到發展的契機。在鹿島櫻巷所著的《國姓爺後日物語》(東京:愛國婦人會台灣支部,1914)中,鄭成功故事的詮釋重點被放置在他移往台灣以後的行動與思想,及其後繼者的相關事迹。其中有一段鄭成功和陳永華的對話十分值得玩味。

陳永華說:「台灣乃中華南海之重鎮,扼南洋航路之咽喉,制東印度諸島,東是日本,南是呂宋,航通自由自在,遠征、貿易隨心所欲。斯得此地利外,島內物資豊富,天恵之寶島。若王想完成遠大的志向,此誠為天賜之島國。……若國富兵強,則不要說恢復大明,連遠征南洋之志望也定當能有所成就」。聽完,鄭成功則回答:「聞及日本豐太合(編註:即太閣豐臣秀吉)征三韓,自為王,雄圖日本屬國於海外,我也欲學其智能,若不久能恢復大明,我將離開台灣,遠征南洋之國,把大明國的領土擴張到海外諸國」。

陳永華,1634 - 1680,鄭成功首席軍師。《鹿鼎記》陳近南原型。

上述這一段對話,基本上把大正時期的日本帝國的圖南之志和以台灣為南進基地的想法直接加諸在鄭成功與陳永華的身上。如此一來,他們兩人成為了日本帝國向南擴張之思想與行動的先行者。

所以,鄭成功從受日本神保護,打敗北方大陸珍奇野獸老虎,進而成為反清復明成功的英雄,再演變為成功征服台灣而懷圖南之夢的海洋帝國英雄

正是在這種故事情節的延長想像中,在1940年代初,當日本意欲打造「大東亞共榮圏」時,鄭成功轉身又蛻變為進入南洋而「夢想著團結南方共榮圏」的英雄。換句話說,隨著日本的擴張,鄭成功活動的範圍也跟著擴張。

總之,不管彼岸的半島、大陸乃至「南方共榮圏」都是「異域」。混血兒英雄鄭成功的故事給予日本人征服異域的想像空間帝國的野心以文學的修辭召喚人們一起進入這一想像空間

從老虎到哥斯拉

然而,當夢醒時分,開山神社又改回延平郡王祠,「夢想著團結南方共榮圏」的海國豪傑也變回充滿異國情趣的打虎英雄。當代日本人也只能在偶爾上演的《國姓爺合戰》中享受「和藤內」的冒險譚所帶來的刺激感和異國情調,就像看著一場刺激有趣的電影,其中也有怪物會出沒。但當老虎不再稀奇時,我們需要一種全新怪物以刺激人們的感官。它可能來自人類文明過度發展所製造出的怪物,也可能是來自外層空間的生物等等。

如大家都知道的,哥斯拉就是這樣的怪物。

當然,對當代日本人而言,哥斯拉所具有的象徵意義遠超過和藤內所打倒的老虎。在2016年上映的電影《新哥斯拉》中,哥斯拉已變成提醒日本人若不修憲的話,難以對付外來威脅的「巨大不明生物」。

2016年電影《新哥斯拉》

話又說回來,《國姓爺合戰》中的老虎是虛構的,《新哥斯拉》中的哥斯拉也是虛構的。不管是在哪個時代,在哪個國家,似乎都需要虛構的怪獸來滿足一般民眾既懼怕鬼怪,又愛打鬼怪,同時容易過度自我防衛,陷入莫明自我或自國優越的心理。然而,不管是面對哪一種怪獸,我們的時代依然渴求鄭成功(和藤內)這樣的英雄。

就這點而言,當代人類與江戶時期的日本大眾有何差異?不管你在哪一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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