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有煙有酒,亦有鳥語花香
這是「凌涵工作室」分享的第21篇原創文章

天黑黑
孫燕姿 同名專輯
孫燕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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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外婆:
當我敲出第一個字的時候,眼淚就止不住了。從來沒有在你面前哭過,也沒想過會在得知你離開的消息時,那麼難過。原以為,你的不告而別會和幾年前外公的離世一樣,對我僅是一種形式上的分別。可是,我錯了。
外婆,此刻我坐在書桌前,你的樣子悠悠然就浮現眼前。你愛抽煙,哪怕得了支氣管炎,咳嗽不止,你的子女在醫生的明令禁止下收起了所有的煙,你也有辦法偷偷地躲在廁所里吸上一口兩口。
直到被媽媽、舅舅或者姨娘聞到氣味發現異常,你像做錯了事的小孩那樣,慌慌張張地把煙扔進抽水馬桶衝掉,出來後面對兒女的懷疑,一臉真誠的茫然。
你知道他們是因為擔心,才會對你抽煙一事那麼嚴苛,可你放不下相伴多年的老朋友,卻又不知如何與子女開口。
是不是好像往昔歲月的翻版?只不過這次管事的主角換了對象——你養育長大的孩子們,如今倒過來成為你日常生活的料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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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愛喝酒,尤其中意白的,這或許與你骨子裡的山東血統有關。即使跟隨外公南下50多年,你依然改不掉家鄉口音,濃重的山東腔,我聽了快30年依然會偶爾碰到聽不懂的字和詞。
媽媽常說,你心寬,別人對你不好,你也很可能轉過頭就忘掉。可我猜,在這艱辛的人世間,你是在用故意的忽略,來成全自己簡單的快樂,對不對?既然長長短短都是一生,何必凡事斤斤計較執著不放?
北方菜大概都容易做成雜燴的模樣,經你手的家常菜,大多顯得稠糊糊,色相難辨,卻出乎意料地好吃。食物的香味彼此滲透,往往令我欲罷不能。
和面,擀皮,弄餡兒,包餃子,一氣呵成。還有各種花捲、饅頭、麵餅、刀切,尤其是你做月餅的手藝,更是無人能及——芝麻餡兒甜而不膩,外面的起酥香脆可口。
嫌製作麻煩,除你以外,家中再無人可將這一系列流程信手拈來。我勸過媽媽讓她學,可自以為是的我們總以為還有許多時間,等著慢慢來。孰知,一次轉身離別,就可能是永遠不見。
這樣的遺憾,終究還是太多了一些。
你的離開太過匆忙,像一場進行時中的電影戛然落幕,留我們在漆黑一片中手足無措,面面相覷。誰能想到呢,只是三天前一次輕微的腸胃炎,醫生卻在報告中發現了你生命的死角——心臟血管堵塞,隨時可能面臨死亡。
好像天氣預報里的「有時局部有陣雨」,很多時候卻根本不會看到一絲雨滴,所以對於醫學用語中的「隨時」,我們根本沒有放在心上,最多只當作一種善意的提醒,讓我們多點時間關心你,照顧你的身體。
擔心縣城的醫療水平有限,媽媽拿了你的X光片,準備先來杭州,去浙一醫院讓專家們看看。她跟你說,等她回來,帶你到杭州看病。
你把頭搖得跟個撥浪鼓似的,堅決不肯去,說沒啥大事,何苦受這個罪。沒轍,媽媽只好改口,那麼,等你出院,我們去杭州玩一趟好不好?
這下你開心了,笑得像考試滿分贏得獎賞般心滿意足的孩子。
年輕時操持家庭走不開,後來外公生病,你又要伺候他。2008年他走了,你孑然一身,反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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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同姨娘的關係最親。前些年姨娘在杭州時就接你去住,那會兒表姐做淘寶生意正紅火,你就幫他們燒燒飯,偶爾也幫忙打個快遞包什麼的。
之後他們去了廣州,你也不怕路途遙遠,飛機、火車都不在話下,一年去那邊住上個把月依然是有的。
你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反正最後都是兩腿一伸,為什麼不趁現在腿好的時候到處走走?
媽媽送X光片來杭州的那晚,我下了班去火車站接她。莫名地覺得心裡不安,聽她在地鐵上跟我念叨如何把你騙來杭州看病的事,眼皮直跳。
第二天清早6點多,我被陣陣的捶門聲吵醒。迷糊中聽見媽媽起床去開門,然後客廳里傳來姨娘的聲音,我的心開始如擂鼓般怦怦亂跳。
外婆,你一定不知道,當聽聞你走了的消息時,我有多麼驚惶。
猝不及防的訣別啊,你連說一句再見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我,沒有留給,我的媽媽,你的小女兒。此後,她無父無母,偌大的一個世界,她再無可以承歡膝下的依靠。
心疼與悲痛滿溢,我緊緊咬住被角,任眼淚肆虐狂飆。
他們都說,你走得十分安詳,好像就是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去見了你想見的人。
是不是,親愛的外婆,自始至終你都比我們看得透,卻佯裝糊塗騙過了所有人?生命之門緩緩合攏,你一如往常的坦然與平和,何嘗不是另一種幸福?
嘴角略歪,傳說是中年貪吃桑椹落下的毛病。耳朵也不好,隨著年歲的增加日益耳背,卻喜歡問問題,擁有比許多年輕人還旺盛的好奇心。
有時媽媽他們會嫌你啰嗦,不清楚情況還要瞎問。至親面前,我們最容易失去耐心,因為相信他們可以無條件無限制包容,所謂真實的自我,便是對親密關係施以不加節制的折磨。
幾年前我跟媽媽說起這個事,勸她不要對你這麼嚴斥,時光匆匆,不要等失去了,再來後悔當初沒有對你好一些。
你走的第一晚,媽媽守夜,她回家來換了件衣服。我說,幸好你對外婆後來越來越好了,要不然遺憾更多。
她輕聲說,你不要再講了,我又要難過了。平靜的聲調蘊藏著巨大的悲痛,而我的眼淚也早已滑落。
外婆,這個世界就是如此諷刺,即使道理我們都懂,當事情發生,我們卻仍舊茫然失措。接受失去,大概是我這一生,都無法修得的學分。
忘不了,每一次的神州飛船上天,你是那樣期待地守在電視機前面,當發射的倒計時響起,我們會被你要求保持安靜。
彼時的你,臉上的神情既緊張又虔誠,就像是,神州飛船的成功升天,軍功章里也有你一半的心血。
說起NBA,你知道喬丹早已退役,科比叱吒為王,林書豪橫空出世,姚明不打球了,轉行做起了老闆;網球你說李娜心理素質不好,碰到小威就要吃癟,年紀不小了,趕緊回家生孩子去;不能和你聊斯諾克,因為你熬夜觀看的奧沙利文、塞爾比、賓漢姆,我都不一定知道……
當你仍像新生兒般對這個世界充滿熱愛,我卻陷入憂鬱的泥淖無法自拔。其實幸福的源泉何必苦苦向外求索?外婆,從你的身上,我已然知曉,一切的好與不好,判斷的標準與生存的價值,全部在於,我們的心。要依心而活,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樣子。
火化室外,看青煙裊裊,我再次想起這個問題,既然我們每個人都在赴死的路上,那麼,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外界賦予的名和利,掌聲或者口水,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當你與這個世界徹底斷絕聯繫,哭的人哭了,笑的人笑了,可是明天,太陽照常升起,所有人的生活並沒有因為哪個誰的消失而發生一丁點改變。而今苟延殘喘的我們,求不得,放不下,別不了,又是為了什麼?
其實外婆,我知道的,我並不是你理想的孫輩。
我出生那一天,你在產房外焦急等待,媽媽的預產期晚了一周,你本以為好事多磨,連續兩個女兒生了兩個外孫女後,這一次,上天會讓你從小女兒身上得到想要的圓滿。可是,你又失望了。
媽媽說,你一聽到護士宣布,腿都軟了。後來希望又全到了舅母身上,不過表妹的誕生令你再無其他念想。可你對我們依然是很好的,對你的女兒們也是,雖然小時候我常嫉妒表妹手裡不停冒出來的新玩具、五彩的糖果。
直到今年中秋節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依然在吃醋,看到你在客廳來回踱步等待表姐未歸的焦急,心裡酸酸的。媽媽笑說,如果換作是我遲到,你也會這樣的。
吃完飯,你拉過我和身懷六甲的表姐一起坐在沙發上,鄭重其事地攤開我倆的手掌,說要看一看食指和無名指哪個長。
我的食指比無名指略長几毫米,表姐亦如此,我倆一頭霧水,不知這裡面有何奧秘。你連連點頭,說好啊好啊,你們兩個都是有福之人,食指長,有得吃啊!
對於類似說法,我並不當真,但看你笑逐顏開的樣子,一股暖意湧上心頭。世道炎涼,迅疾莫辨,有時選擇相信,會比較容易快樂吧。
你和舅舅打賭,從各個角度和過往經驗判斷表姐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原以為盼玄孫心切的你定會把寶押在男孩這頭,誰知你言之鑿鑿,堅持認為表姐誕下的必為女嬰。一副未卜先知,又胸有成竹的模樣令我們忍俊不禁。
再過兩個月,小寶寶就要呱呱墜地。表姐說,自你離開後,肚子里的胎兒便安靜了許多,之前難以忍受的妊娠反應也消了不少。是血肉骨親間特有的聯結吧,彷彿你粗糙溫熱的手,再一次撫過我們的臉頰。
迄今唯一留下的關於你的視頻,竟是兩年前拍攝的一段微電影。那是我第一次自編自導,包攬配樂和剪輯,主角是媽媽,和你。故事素材是媽媽提供的,來自於拍攝不久前,她和你的一次「意外」對話。
那晚,在你家吃完晚飯,媽媽準備穿鞋回家。突然,你叫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下個月3號,你有空嗎?
怎麼,你有事?媽媽轉過身問。
下個月3號,我生日,你能來嗎?
言至此,坐在我身邊的媽媽眼角泛起淚花,她說,當時她只覺得世界萬物一下子安靜了,後來,她走上前抱住了你,你比她想像中瘦小得多,簡直都抱不了滿懷。
她哽咽著跟你說「對不起」,感受你的手在她背上一下一下輕輕地拍,就像小時候夏日午覺睡不安生,也是你輕搖蒲扇,一下一下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那天也是媽媽這輩子第一次,跟你說出「我愛你」。媽媽說,你的眼睛也紅了。
拍攝的時候,我幾乎照搬了這個橋段,因為它太過真實,當媽媽回身上前抱住你時,透過攝影機的屏幕,我看見她的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倒是你顯得頗為淡定,一邊輕拍媽媽的背,一邊說「沒關係」,聲音中似乎流露出小小的笑意。不知是不是由於我這個第三者的干擾,讓你不自知地收斂了情緒。
邊凌涵執導微電影《回家》
怪我這個新手沒做全準備工作就上馬,辛辛苦苦地拍了一天,晚上回家迫不及待地傳到電腦上一看,哎呀壞了,所有的光全都糊掉了——人像在晦黃的光暈中,似罩上了一層朦朧的雨布。當時那個懊惱的心啊,真想把自己的腦袋給狠狠拍爛。
晚飯後收工,我把機器塞進包里,你挪著小步走到我身邊,悄悄地問:什麼時候能看?你一定也很期待成果吧,這下好了,你和媽媽一天的時間和情緒都打了水漂,我要怎麼給你們一個交代?
硬著頭皮,我給你撥去了電話,還沒等我解釋完(或者我的解釋你也聽不懂),你似發現了新大陸般莫名地雀躍起來:你的意思是不是,明天要重拍?我難堪又羞愧地支吾了兩聲,你卻突然大笑起來,說:好啊好啊,明天你早點來,我剛想起有一件新衣服,你媽上次給我買的,好看,我要把它拿出來,讓它也上個鏡,露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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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扛著機器,和媽媽一起去到你家。客廳里,你穿著媽媽買給你的褚紅色印花短袖坐在沙發上,金碧輝煌的晨光將你周身籠罩,那樣的你,豈止慈祥,簡直神聖。
雖然,你的記性依然不太好,總是不能兼顧走位和說話,有時是沉默著一直走出了我的鏡頭,有時則站在原地一股腦兒背出台詞。幾次三番下來,只要我一喊停,你就彷彿立刻意識到了問題所在,似道歉,又似自言自語地說:我好像又錯了,是不是?哎喲老了老了,不中用咯。移回原點,你鄭重其事地催我:再來一次。
當片子出來,我上網傳給朋友們看,除去我稚嫩的技藝,聽到的最多的反饋是,這位老太太你是從哪兒請來的啊,老戲骨啊!
必須是。
有一場戲,媽媽燒好了飯和你一同坐在餐桌邊吃,依照劇本所述,她講了一大堆丈夫如何對她好,女兒又如何爭氣的事,間隙,你輕聲說:自從你爸爸走後,這個家,很冷清啊!你知道嗎,外婆,在講這句話的時候,你的眼神里,真的有一種欲說還休的哀傷。更讓我差點控制不住掉下淚來的是,當媽媽抬起頭來問你說了什麼,你故作輕鬆地說,沒什麼,沒什麼。這第二個「沒什麼」,你是微微搖著頭說的,眼睛裡彷彿升起了一層薄霧,淡淡地看向別處。
突然,我的心感覺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狠狠地擰了一把。剎那間,恍惚覺得,不是我在導演這齣戲,而是你借著這些畫面,讓我得以看見一個真實的獨居多年的老人。大概沒有人問過你的心情吧,做晚輩的,很多時候關心你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卻很少過問一句,你的心裡,在想些什麼?
電視里在直播神州十號發射的實時畫面,我知道你喜歡看,便扶你到沙發上坐下,想著等發射告一段落,再接著拍其餘的情節。攝像機架在一邊,閑下來的我隨意地撥弄按鈕。屏幕上熱情開朗的媽媽動作略顯生硬,表情也不夠自然,說話時,語調不自覺地上揚。被外力介入打破的生活常態,此刻成了榨掉水分的橙子,怎麼看都有些乾澀。想著應該怎麼給媽媽講講戲,好讓她放下包袱,手不自覺地把相機調到了拍攝模式。
我看到了,你,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注視著電視。你的背駝了好多,弓在那裡,衣服鬆鬆垮垮地垂下來。銀白色的頭髮被微風輕輕拂起,皺紋舒展,嵌在臉上像彎彎的河流。
從煙盒裡抽出一支香煙放進嘴裡,你眯著眼睛,點燃打火機,深吸一口點著了煙。煙氣自你手中裊裊升起,而你就坐在那裡,手臂一起一落,再起再落,不時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
幾分鐘的時間,你的視線始終不曾偏過一分,只是安靜地,看電視,抽著煙。彷彿周遭的一切與你無關,攝像機不存在,廚房嘩嘩的水聲不存在,就連我也在你的意識之外。那一刻,外婆,我在你的臉上,看到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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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我們並不需要經歷嘔心瀝血的追尋或者轟轟烈烈的疼痛,才能領悟平淡的真諦。生命的秘密,其實你早就告訴我了,不是嗎?
即使再艱難,也要勇敢地,活下去。哪怕,只有一個人。
多想再討得一點時間,去好好了解你呵,外婆,握著你的手,聽你娓娓道來,那些被時間掩蓋的紙頁,屬於你的,獨一無二的傳奇。
我想知道,這個複雜矛盾的身體里,蕪雜慌亂的思緒,究竟哪一部分,遺傳了你?我想知道,生活在這個特定年代的自己,血液里流淌著怎樣的歷史和過去?我想知道,今生你的心愿是不是都完滿,還有什麼是我可以為你傳承?
至今仍不能輕易提及你,眼淚依然會奪眶而出。失去你,我才明白,相處時再怎麼樣的珍惜,都不為過。因為世事無常,因為,我們終留不住時間。
來不及,為什麼總是,徘徊在得與失之間,一邊掙扎一邊努力,最後依然來不及?
外婆,你離去之後,我有時走在路上,會無端恍惚。前幾日上班途中經過一個十字路口,單位大樓就在對面,紅燈刺目,霎那惶然失措,不知該去往何處。身旁行人擦肩而過,有電屏車在身後按著喇叭,催我前行。心裡空洞洞的,腳下似有千斤重,挪移不得。不能想,不能想,一想到便是止也止不住地,悲傷。
外婆,我多想問問你,到底怎麼樣的人生,才可以在閉目辭世的那一刻,不留遺憾?
當你安詳地和衣而卧,被工作人員推進火化室,媽媽跟在後面,哭成了淚人。目送你最後一程,傳送帶發出咔咔的聲響,視線中你瘦弱的身影越來越遠。焚化爐的鐵門緩緩降下,顫抖的媽媽用盡全身力氣大喊著,媽,你快快跑,媽,你快快跑……我扶住她,望著你消失在時間的盡頭。臉色突然變得蒼白,額頭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一陣突如其來的胃絞痛讓媽媽彎下了身體。她說:是你外婆,在跟我說話。
那天陽光很暖,11月的天,難得在霧霾中露出澄清的臉。我們把你送上鳳凰山公墓,放在外公身邊。生前同寢,死後同穴,在另一個世界裡,希望外公與你,仍然相親相愛。
外婆,天堂有煙有酒,亦有鳥語花香。我會記得你,也請你,不要忘了我。
我會好好照顧你的小女兒,盡我一切所能成為她的依靠,就像當初你做的那樣。
太陽西沉,很快又會天亮。草木發黃,轉眼又會抽芽。時光荏苒,萬物生長。
而我們,終會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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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選自散文集《一橫一豎,一晃十年》
作者:邊凌涵


※「媽媽別自卑,你可以不如別人的」
※超越原生家庭的影響到底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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