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一場春雨
這個春天，我急迫地從遠方趕回，好怕再錯過這一年一遇的春雨，我已經實在是錯過太多了，自從那個夏天，在塵土飛揚的路邊攔下那輛南下的大巴，把自己和簡單的行旅塞進去後，此後十幾年再也沒有見過平江的春雨了，那些浸在他鄉年月里的無數的想念，想念中的春雨是朦朧的、飛揚的、溫暖的、濕潤的、纏綿的、持久的……
完全沒有令我失望，在到達平江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一下就是一個月，一個月真是毫無誇張，少不了幾天。一年中我最愛的日子，就是這塊土地上早春的雨季，它神奇地把一整冬的寂寥荒涼換上鮮活生動，把枯萎的大地淋出一片新意和綠色，每一寸土地每一個岩縫裡都能蹦出生命，勃勃生機，令人足夠欣喜。
我對春雨的喜愛是緣自那一條靜默在久遠時空里的三里來遠的路，沿著紅色土壤的山丘開出來的路也是紅色的，一條紅帶彎彎曲曲地蜿蜒在鄉村的田裡山間，路的一端是我兒時的家，另一端是我的小學學校。每當春天的雨季來臨，各種植物競相從路旁的土壤里，近處的稻田裡冒出來，當那些嫩草長成一壠一壠的，密集的、厚厚的、柔軟的綠毯時，我再也不樂意走那條小路了，一定要從稻田中穿過，撐著傘穿著雨靴，踏著嫩草上的雨珠和田野淺淺的積水，在雨靴與嫩草和水的碰撞中，可以走出無限的樂趣來。
一眼嫩綠一汪清水，滋養與新生，雨水催發生命時傳遞出的溫暖、濕潤、柔軟，還有清新，讓人心生歡喜，那個在田野山間春雨青草間邊玩邊走的少女，就算身邊沒有朋友應該也美成一幅畫吧，這條鄉間的小路我走了整整六年，那麼年少的行走著的六年，諸多的樂趣，足夠用餘生來回憶。
這一次我似乎又回到了當年，找回了那個少女的滿心喜悅，在這個漫長的雨季，有了很多個可以聽雨的深夜，聽它們落在瓦礫上發出清脆的撞擊聲，也可以有很多個可以看雨的白晝，看它們一層一層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在地面划出一個一個的水坑，然後被水坑裡漂浮著的花瓣美醉，被春雨洗掉幾次後，裹著山城的那層冬日的灰濛慚慚褪去，慢慢被新綠渲染，山城也如少女般清麗清新起來。
梅子時節的雨，下起來總是分外地纏綿，噼噼啪啪、紛紛揚揚、大大小小、一場一場又一場，就是不停息，把農婦的家都下出霉味了，她們晾曬的衣服總是幹不了，於是聽到了婦人的數落和抱怨：「雨做死的落！做死的落！」，我卻笑了，生生地聽出了生活的趣味來，久違了的家鄉的味道，那個只有夏冬的南方都市，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情境？對雨，我總是能保有愉悅的心，特別是春雨，無論它下多久都討厭不起來，沒有它哪來的春意盎然？
在第一場春雨中萌芽的有一種叫蒿的植物，嗖嗖嗖地冒出地面，小小的植株，散發著濃郁的特殊香味，人們愛採摘它來做粑粑，香味奇特，無以言狀，只有吃過的人才知道。味覺是有記憶的，蒿的種子在春雨中探出頭時，舌尖的味蕾也開始思念某種味道，於是人們漫山遍野去尋找它、採摘它，回家後挑撿好、煮熟、和上麵粉、糯米粉搓成一個個的小圓餅，可蒸，可油炸，也可油炸之後再蒸，這個時候朋友親戚鄰里之間，如果要送禮和分享，沒有比蒿粑粑更討喜，更能表達心意的東西了。
萬物的生衍繁殖都是一場時間的賽跑，蒿成熟後，莖葉中會產生出一種苦味，人們的味覺是不愛這種味道的，於是蒿只有快速地成熟，才能逃過那些採摘的手，才能得以承傳生命，隨著蒿的成熟，吃蒿的季節也就過去了，那種舌尖的芬香又一次被記憶封存。
在這個雨不停歇的早春，我才真正發現油菜竟有著無比頑強的生命力，它在漫漫嚴寒的冬季里長得蔥鬱可人，誰家的菜園子里都少不了它，它抽好的穗幾乎每天都被端上餐桌，最後還能借那縷最早的春光開出花來，金黃燦爛一片，美好而完整，好像那些穗從未被摧殘過。無數的雨不分晝夜地拍打著油菜花的花瓣，數不清的金黃的小小花骨朵都是一個個的小倔強，從未見它們在雨後一片狼藉，殘花敗柳過，只要太陽露出一點光芒，就散發出濃郁的香味招蜂引蝶。
當最漫長最豐盈的一場春雨過後，春光已經明媚得睜不開眼，樹木新生的嫩葉在陽光下閃著白光，紅的白的黃的紅的紫的花都爭艷開放，沒有最美只有更美，但是和油菜花比，怎麼看我都覺得它們透著一股小心機，它們知道最美好的時光來了，陽光正好、溫度正好、濕度正好、微風正好、晝夜正好、連蜂蝶也正好，它們不用擔心不測風雨，在枝頭盡情美，盡情香，在風中盡情浪就好了，紫荊花都快把自己開成密集恐懼症，櫻花花期很短，但那一樹的嬌美，讓很多人漂洋過海去看它，生怕錯過那僅有的幾天花期，這世間萬物確是難有比鮮花更嬌艷更精緻的皮相了。
近的遠的菜地里、水田中，有農婦農夫們忙碌的身影，她們在掄起鋤頭鏟掉那些在春日裡快速老去的冬季菜類，刨開新鮮的泥土，撒下這一季的種子；他們正跟在牛和犁的後面，指揮著牛，推著犁翻開硬化的水田，他們吆喝著走過的地方留下美麗而工整的線條，又將見到蔬菜蔥鬱，禾苗生長，稻子成熟，而此時泥土的芬芳夾雜著農家肥的臭味在空氣里瀰漫，似乎有春藥的味道，狗在不停地叫吠，貓在發情地慘叫。
屋後的樹林里，鳥的叫聲越來越多，遠的、近的、短促的、悠長的、婉轉的、直白的、一直不停地叫的、許久才叫一聲的，還有很多稚嫩的，一聽就是雛鳥，我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從遠方趕回，也許是和我同一天，我也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破殼而出，也許是和我那新生的侄兒同一時刻，小傢伙在媽媽的子宮孕育幾個月後，來到了這個紛紛擾擾、熙熙攘攘的人世間，在這個春天裡，開始張嘴啼哭，裂嘴歡笑，睜眼細看，人生還長，你得慢慢成長，人生無常，你要尊重命運讓你遇見的一切，始終保持內心的美好、豐盈和喜悅。
一年裡確實沒有比這更好的時節了，從一場雨開始，見證歲月從未老去，生命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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