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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笑傑《茶樹寨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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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樹寨事件

作者/白笑傑

白笑傑

雲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新平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作品見於《邊疆文學》《雲南日報》《百家》《文學港》《散文詩》。詩集《花腰傣村莊》獲玉溪市優秀文學藝術獎。詩集《金色的山寨》獲中國作家協會2016年度少數民族文學重點作品扶持。

那天下午,我終於接到,從老家茶樹寨寄給我的信。字筆不算工整,歪歪扭扭,但也算乾淨整潔,可以看出寫信人非常用心良苦。

萬萬沒想到,寫信給我的不是別人,正是生我養我,還供我上大學的母親。我知道,母親那點只讀過高小三年級的水平,還是在當姑娘時學的。能親自執筆寫信,讓我大吃一驚。更加覺得,母親的偉大遠遠超過,我這個名副其實的茶樹寨第一個大學生,我完全理解,母親那點淡薄膚淺的文化知識,也是她在不斷努力中,尋找一種自我表達上的完美。

當我再次把目光微微抬起,放下手中泡有暗香茶的茶杯,朝著明亮的窗子望出去時,展現在眼前是一片景象,四月如線穿梭清明穀雨,把我生活的這座縣城洗刷得一塵不染。遠處的高樓,近處的街道,各種花樹都是一派秀麗風光。

大約半小時,我就這樣紋絲不動的站著。之所以我要重新而認真審視,這封似乎很平常沒有意義的信,是因為裡面存在著,許多難以用語言表述的事。內容卻與我經常在夢裡,出現那個叫人寒心的面孔,有著說不明道不盡的人相關。在我眼裡,他是個充滿正義的好漢,骨胳里都是用鐵打制,遍身的血是煮沸鐵水。我一直堅信,大凡具有傳奇色彩的人物,都具有完美無缺的功德。

而我過於置信,確切地說,他死於二十年前秋季的一天黃昏。那個叫茶樹寨的寨子,曾經沸騰過一陣子,那個名叫羅寶的單身漢男人就生活在這裡。

信里母親提得更多的,卻是說清明節到了,要我趕回老家茶樹寨,給羅寶的墳上掛紙。雖然他沒有任何後人,而我們畢竟與他有過那段難忘深交的日子。我不敢違抗母親的囑託。他沒有結過婚,也就沒品嘗過男歡女愛那種甜言密語的日子。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脫落了在茶樹山樑子上有一座墳,就象記不得長在茶樹山樑子上的,某棵茶樹生長在哪裡一樣。

回到家的那天,正是清明節的頭一天。清早起來,我站在門前寬闊乾淨的院子里,看到左鄰右舍的院子里,掛著紮好的花花綠綠的紙錢,用一根根竹竿掛著,在清明的晨風中飄飄搖搖。看到這些翻飛的花錢,我心裡有一種莫名的隱痛。

母親身體不好,執意要跟我上羅寶的墳,我沒有同意。我一人挎著竹籃,裡面裝著刀,紙錢,香和燒熟的幾個洋芋就離開了家,順著茶樹寨子往北方,那條長滿野草的山路走去,我清楚,這條巴掌大的小路直通茶樹山樑子。

二十多年的事早該淡忘得如雲如煙了。可是,羅寶的身影卻怎麼也抹不去,在我成熟的思維中,永遠留下一道深刻而清晰的痕迹。

那一年秋天,我剛滿九歲,這樣的年齡正是充滿天真和好奇。在我記事不深時,羅寶在農曆七月初五那天下午,母親就把他領進了我的家門。個子和年歲都比我大的羅寶,規規矩矩地站在我面前。母親當著我和家人的面宣布說,咱們家又多了一個人,羅寶現在有困難,吃住就在咱家,給他睡在東屋的那張床上。

羅寶在我家長久地住下來了,他有吃有住心情很高興,衣服髒了母親要給他洗。他執意說,不用不用,我自已會洗,已經是大人了,別人看到他滿臉漲紅,象喝了一碗干烈的雞血酒一樣。母親看到羅寶老實勤快,領著他到隊長磨黑家去說情,要求給羅寶放隊里的羊,掙一點勞動工分。磨黑望著羅寶結實的身材,看他能把羊放好,沒有多說一句話就滿口答應。磨黑沒給母親為難,母親萬分感激。但萬萬沒有想到,羅寶在後來的日子裡跟磨黑有著對立的思想和行動上的衝突,最後導致發生了悲慘的結局。

一天中午,母親趁羅寶外出放羊時對我說,過去羅寶家的階級不好,他家養過一百多隻羊,還有幾十畝茶地,再後來劃階級成份時被劃成了地主。他母親和父親體弱多病,加之頭上和思想上戴著地主價級的大帽子,經常挨批挨打不久就相繼病世了。羅寶成了地主的獨根苗。只因他的年紀較小,不會做什麼與階級對立的事,寨里的人們只記著他是地主的兒子,在很多事情上是不聞不問。隨著年齡的增長,羅寶的思想越來越痛苦,他感到地主成份比什麼東西都可怕,像茶樹山樑子的山緊壓在他身上一樣,每到晚上睡覺就作惡夢,使他喘不過氣來,怪可憐的。母親重重的說了一句。

原來他知自已比別人低一等,無論在放羊時還是做什麼,就是說話走路都讓別人先走,低著頭聲音很小,從來不與別人爭執過什麼事。我補充著對母親說。

羅寶每天天麻亮就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家的水缸挑滿,然後他又到左鄰右舍,看見爺爺奶奶或者幼小的弟妹有挑不動水的,就一家一家的挑,直到把水缸挑滿,別人為了感激他,留他吃飯或者送吃的東西給他,都被他拒接。家裡的柴燒完了,他主動拿著刀到山裡去砍,背到家裡。磨黑家他幫挑水砍柴的更多,他同樣不吃不拿,聽說磨黑的女兒秀月很感激羅寶,也喜歡找他玩。母親一邊說一邊用刀使勁地切豬草。刀影在母親的手裡上下翻飛,讓我眼花,只聽見刀聲擦擦,嫩葉切成碎片落下。

起初,寨人們認為這些小事不足掛齒。後來,日子久了,羅寶依然給寨人們挑水、採茶、砍柴。他用自已的行動、汗水,終於感動了許多人的良知,與他慢慢親近。逢年過節時喊他到家裡吃一頓飯,不過寨里人也只能做到這點,也算是對他作點感激和補償。過多的沒敢再來往,生怕會影響到自家的階級成份,臉上不光彩,會給社會抹上敵意的黑灰。

我非常尊重羅寶,從來不跟他爭吵,不說他是地主的兒子,總是用一種平等的方式朝夕相處,他對我可好啦,處處愛護我,關心我,看上去他年紀輕,身體壯實,全身的肌肉如繩纏繞,在陽光下皮膚顯得更加黃亮。嘴上的鬍子長得又黑又密,看得出他已經成熟了。

有一天,羅寶趕著羊群領著我一同與寨人的夥伴相約到離寨很遠的納木河邊去放羊。羊群放在河邊的荒坡上,青草嫩綠,任憑羊兒美美地吃。

下午時光,羅寶和幾個大些的夥伴,到河對面的洋芋地里摳得幾個拳頭般大小的洋芋。為了不讓人發現,做到十分保密和安全,由羅寶率領著跑到河上邊的梁子上,選擇了一道無人覺查的小平掌。幾個人勤腳快手拾得很多乾柴棍燒火,把洋芋裝在柴禾下面,火苗沖得人高,青煙在密集的樹林里漫騰,如寒冬的天氣,黑煙遮擋著視線,怎麼也上不了天空。我們都圍坐在火堆旁邊,耐心地等待洋芋燒熟,不大功夫,洋芋在柴火噼噼啪啪炸響聲中熟了。露出了黃黃的皮,用手一捏,在滾燙的手掌里成功地裂開,接著就冒出熱氣騰騰的白煙。隨後,一股馨香的味散發在空氣里,從每個人的鼻孔里痒痒地鑽進去。

在夥伴中,我的年紀最小。看到擺放在眼前洋芋止不住的口水往肚裡咽,一雙小手只想去拿其中大的一個。同時,我也看見另外幾個人也在咽著流動的口水,幾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洋芋,似乎就要發生內部戰爭,想把所有洋芋撕得粉碎,快速填飽肚子。

饑荒年代,我家的日子越過越緊,把褲腰帶繫到最小處。幾天來我沒吃上米飯了,每頓只能喝點菜湯加半碗玉米面,生命就這樣熬過來。現在我看到這樣豐盛的場景,又餓又累,高興得激動而暈過去。待我醒來時,卻躺在羅寶的懷裡,只見他眼裡含著淚花,怔怔地望著我說,吃吧!這是我留給你的,還有這個,是我從旺發的嘴裡摳出來的,他可饞了,像只野性十足的豹子。

靜靜地聽他說著,我顫抖的雙手有氣無力地接過洋芋,在無光的眼裡,確實看清了那洋芋上還留有牙印,整齊的一排,把洋芋咬進很深,還沾著濕乎乎的口水。當時我沒看一眼在身旁的旺發,他是怎樣怒視著羅寶和我。我不停地流著淚,把那個洋芋一口一口地吃了進去,當我把最後的洋芋吃完時,餓得發黑的眼已漸漸明亮起來。終於度過了那個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天。

在我幼小的記憶深處,羅寶的身體很結實,膀寬腰圓,肌肉結實,力大無比。沒想到他那麼大的身體也會被病拉倒。那天羅寶放羊回家一頭載倒在床上不吃不喝,發起高燒,大講昏話三天三夜,母親望著羅寶特別著急。然後對我說,羅寶常喝生水,晚上睡覺不掛蚊帳,被蚊子叮咬得了惡性瘧疾,隔一天就燒一天,母親用三床被子蓋在羅寶身上都無濟於事,冷得他哆嗦發抖,只剩下半條人命了。

寨人們知道他病了,想來看他,又想到他的背景,只好把抬起來的腳又放下,沒人給他治病。母親看著羅寶那張沒有血色的臉,急得眼淚都要滾下來。救人要緊,母親冒著風險悄悄地給他找草藥治病,從清早出去直到晚上才回來,從上山找回兩種草藥,藥名叫土細率和石椒草,連同根莖葉用刀砍成小節裝進小土鍋煨給他喝,連服三天病才好些。

羅寶緊閉的雙眼慢慢睜開,目光從窗子內望出去,遠處的茶山綠樹成蔭,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把床和羅寶照得鮮紅起來。他的身體一天天從虛弱中強壯起來,羅寶很感激母親和家人,每次逢人便說,他的這條苦如野草的命,是母親從半路中撿回來的。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每到天黑,我經常發現羅寶總是急急忙忙地離開家。過不了多長時間又回來,跨進家的第一句話就對我們說,還沒睡?母親揉了揉發酸的眼睛說,一直等著你呢,我們睡了,把門閂起來,你怎麼進家睡覺?母親總是用溫和的語氣說,對待羅寶就像自已的親生兒子一樣,從不用粗俗的語言批評。他的這種神密的行動,只有細心的母親覺察,羅寶已經找上對象了,母親總愛問與誰家的姑娘好上,羅寶先是抿嘴一笑,然後臉就開始紅起來,又低下了頭,不再說話。母親再三追問下,他才從緊閉的嘴裡小聲告訴說,她叫秀月。說完走進他的房間睡覺了。

母親一直從心裡高興,望著我說,像他這樣長得標緻的伙子,做事勤快腳手,要人才有人才,要勞力有勞力,何悉找不上好媳婦,母親一直在這樣的歡快和微笑中度過。雖然我不知道,人長大了還有一種比生活更富有意義的愛情,更不知道為什麼羅寶要常到夜間外出,難道與姑娘約,會非要選擇黑天摸地的方式才能進行。比如在陽光照耀的白天,或是在家中,在明亮的燈下不是更好嗎?這樣才能把雙方的心靈顯露出來。我總是喜歡,用一種莫明的思維方式提出種種質疑。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問羅寶,說經常在夜間外出,不怕嗎?在空曠的星夜下不感到冷嗎?他定定地望著我說,你還小,不懂我們成年人的思想。過一會兒我對他說,如果冷就多穿點衣服,會病的。他對我半點不隱藏地說,我選擇的那個地方不冷,四周是密集的茶樹林,一點風都不透,更不會讓別人看見和發現。說完,他就哈哈大笑起來,高興得眼淚都要滾下來。

就在那個夏天,天熱得心慌。母親因操勞過度營養跟不上,剛生過一場病,精神不佳,主要是眼花模糊,走路搖擺。看著母親的病樣,我心裡像刀絞。後來有人告訴我,說壩塘里養著的魚捉來煮湯吃,能補身。

為了母親的身體,沒有任何一種東西能阻擋我的動力,簡單拾起捕魚的竹簍走出家門。隻身一人悄悄地跑到村外面的壩塘里去捕魚,陽光把我單瘦的身體照在水裡,帶著水草的氣息迎面向我撲來,脫下衣服一步一步,大膽地走向微風掀起波紋的深水裡。那時,我勇氣十足,堅定的信念讓我走向飄來盪去的魚群,沒想到水很深,當時我一心想儘快抓到魚,好給母親吃後身體快快康復起來。但沒有游進多長,一陣黑暈,我失去知覺完全落入了水裡。

也許死神還不想接納我。待我醒來,我已仰面朝天地躺在壩塘邊的草皮地上,我意識到自己沒有死,還存活在這個多災多難的生活里。羅寶站在我面前,他的衣褲潮得淌水,在陽光下冒著白氣。他鐵青著臉,眼神憂鬱,看樣子他非常著急。看到我醒來羅寶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珠,說好險啊!如果我來得再遲一步,你就沒命了。

後來,羅寶在壩塘里捉到了十條巴掌大的草魚,親自將魚煮給母親吃了,母親的身體終於慢慢的恢復過來,氣色變得好看起來。

沒想到,一個悲憤的故事,就這樣在無意中形成。那天中午,羅寶在魚塘摸魚,偏被過路的隊長磨黑給看見,他正從茶樹地幹活回來,趕著一條牛,手裡提著拴牛的繩子,瞪著手拳般大的毒眼怒視著羅寶,然後像一陣狂風飄然而去。就在這天晚上,磨黑帶領著八個長得熊腰虎背的漢子,趁著月明星稀衝進我家。門被他們重重推開,氣勢洶洶地排站在母親和我的面前。燈光下,母親正補著衣服,我正做著作業。母親見村長帶人來,恭敬地站起來,雙手端著長板登讓他們坐,磨黑連眼都不看一下我的母親,兩隻賊眼在我家窮得如洗的屋內上下搜尋。

磨黑的手裡,提著那根又粗又長繞成圈的牛皮繩,在我母子倆的眼前飄來盪去,母親並沒有意識到任何不祥的先兆。語氣溫和地對磨黑說,隊長你們隨便坐,站著腳會酸的,有什麼事坐著說嘛。

誰坐你家的破板登,還不趕快把偷魚賊羅寶交出來。磨黑怒氣很高。隊長,羅寶他不在,等他回來我就把他領到你家行不?母親知道他們來的目的,溫和地說道。

嗯,不在。魚賊肯定被你們藏起來了。磨黑說著又向母親走近一步,把繩子狠狠地砸在地上。然後陰陽怪地說了一句,今晚找不到羅寶,我們就等在你家,不信他不會出來。

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我輕輕地退出門外,飛快地跑向那個沒被寨人發現的地方。其實說它密秘也算不上,它離寨子很不遠,翻過一座茶山就到。白天常有寨里的老人到那裡烤太陽,到了夜晚無人再來。

羅寶和她戀人秀月的據點,唯一認識的只有我,當我跌跌撞撞,腳地板翻天的跑到這片幽暗的茶樹林邊時,喘著粗氣停止了腳步。月光透明無比,照在我的身上,如豆般大的汗珠從頭上滾落下來。茶樹林在月光中更加翠綠,我正緊張地弓身尋找,終於在一個缺口處找到唯一能進入裡面的通道。輕輕扒開茶樹枝朝著裡面走去,站在遮陰的茶樹下放眼望去,茶樹林中間有一個直立的大石頭,月光毫無陰影地把潔白的銀光瀉落在上面。

在寧靜而又野味很濃的地方合歡,是一種豪放的生死戀。倆個赤身胴體,在月光中互相絞繞,嘶咬得死去活來,那雙雪白的乳房更加高聳堅挺顫動。我無法再往下看他們,那種火一樣燃燒的純情表演,是沒帶一種任何防衛的思想境界超越時空。差點失聲驚叫,好在我用雙手緊緊地把嘴巴死死蒙住。在慌亂中,我不小心將一根乾脆的茶樹枝踩斷,清脆的茶樹聲,驚嚇了羅寶和秀月的拼搏過程,只見倆人擁得很緊的身子立刻鬆開了,他倆從石頭上抓起穿衣服圍著身子跳出茶樹林。我這粗魯的舉動,卻給後來的羅寶增添了殘酷。

羅寶不要命似的往家裡跑,他認為,回家後就是一種安全。沒想到,當他前腳跨進門檻時,早被等他多時的磨黑一夥蜂擁而上,將他按翻在地,用那根牛繩子把他五花大綁捆起來。被磨黑一伙人前簇後擁地帶走,從這夜開始,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在第二天清早的睡夢中,被母親從單薄溫熱的被子中拖起來。在混沌朦朧的睡意中,聽到母親低沉暗啞地說,你不能在家裡了,我要把你送到很遠的姨媽家去讀書。我知道,我做了一件不可饒恕的錯事。沒有怨言,沒有反抗地跟著母親走出家門,太陽照著半牆,像一個失去血色的產婦,沒有一點熱氣。在我要離開家的那瞬間,母親突轉過身,放下手中大包小包的東西,在我的屁股上,拌著寒涼的風狠重地打了兩大巴掌。我不哭也不跳,老實地跟著母親往前走,離開了茶樹寨。

母親知道,羅寶被抓的根源,她常傷心得在背地裡流淚,說羅寶是她害苦的。隊長磨黑髮現他的女兒秀月,瞞著他跟羅寶悄悄相好約會,對羅寶更加恨之入骨,在群眾大會上批鬥,打他。羅寶再也沒有機會和秀月往來了。在磨黑的管制、嚴逼下,他的思想終於崩潰了。不清不醒,整日獃獃地,傻傻地犯愁。不吃不喝,老是憨笑。羅寶瘋了後,就沒有在我家,到處流浪,白天黑夜走村串寨討飯吃。

有時我從姨媽家回來,在路上遇上他,好像對我不曾相識一樣,眼光很陌生,怯怯地望著我。一天中午,他站在我家門口,長時間注視著我,我以為他肯定是餓了,我盛了碗飯端給他吃,他只是搖搖頭,不伸手接飯,然後轉身離開。

為了能跟他親近,我一個人跟在身後去找他住的房子。其實,他住的不是什麼房子,而是在離家不遠的茶樹山樑子,那個大岩洞底下住著。不過,見著他那副模樣我就不敢靠近他,有一種怕的感覺,打著結的長髮披到肩膀,黑花的臉,衣服破成柳條絲,活像個野人。他的這副模樣,一點不像以前的那個羅寶慈祥溫和,讓我常常在夜夢中驚醒。

羅寶瘋得讓大人小孩害怕,但他從未打過任何人。怕他的是那副樣子,那種變形、扭曲的思想,更多的是可憐他的這種遭遇和不幸。他在寨里整天整夜地吼叫,跑來跑去,聲音很亂,又暗啞,聽不清喊的是什麼。只要一有他的聲音,他的零亂而破碎的腳步,那些大狗小狗就發瘋似的追著他咬,羅寶知道狗追著他咬,停下來不走,狗也不敢再往前一步靠近他,只是圍成一圈,抬著頭,鼓著眼,豎起毛亂叫,狗依仗著群勢才這樣敢圍攻,如果是正常人的羅寶,嚇得早就夾著尾巴逃得無影無蹤了。寨人們看到這樣的場景,都難過得流下了眼淚。

一天清早,我挑著桶到水井去挑水時,看到羅寶站在路邊,在清晨的寒風中眺望著遠方。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臉來看了我一眼,見是我,他的嘴角抽動著。我知道,他有話要說,我小心地湊過去,他苦笑了一下,那動作完全是個瘋人的動作。眼皮往上愣了一下,他說,我要一匹棗紅馬,騎著馬要去找我的秀月,聽說她在那裡等我。說完,他大笑幾聲後轉身而去。

在我離開茶樹寨,去縣城讀高中的當天下午,天際像一塊用熱氣騰騰的血水煮成的紅布一樣,突然變得血紅起來。母親以為是自已的眼睛有些失目而產生錯覺,她急忙跑出大門,問左鄰右舍的人,他們都說已經看到天像血一樣紅起來了,都語無論次地說,這天怎麼還比火燒一樣嚇人,從未見這的景象。

過了一會兒,一群群烏鴉撕肝裂膽,鼓噪著自南向北飛來,鋪天地的從寨子上空飛過。遮蓋了母親和所有茶樹寨的大大小小,正恐慌地看著像血染紅天的人們,寨人們坐在各家的大門口,足足守望了一袋煙的功夫,天上的血色沒有了,烏鴉飛去了。人們沒說話,雞沒打啼,狗沒咬叫,一切都平靜得讓人出奇的害怕。老人們有一種先兆,出現未遇到過的現象,在寨里可能會出現破財或捨命。他們圍在一起議論著,也只好嘆嘆氣,好像誰都在聆聽著即將發生怪事的那刻。

就在半個天,被鮮紅的血染紅的時刻,一件讓寨人們意料之外的事發生了。羅寶為了要找他日思夢想的秀月,他把我們寨里的那匹棗馬用繩子拴住後從馬廄里拉出來,棗紅馬長得油光毛華,健壯肥膘,走在路上閃閃發亮。騎在光滑的馬背上,他很高興,在馬屁股上打了兩下,馬駝著他走了。當黑色的烏鴉覆蓋了茶樹寨的上空和寨人們的眼睛時,羅寶騎著棗紅馬走到了家那邊的那條大深溝,由於棗紅馬沒訓過,馬突然受到烏鴉的驚嚇,性子烈起來,幾個騰空就把他給掀下幾十丈高的深谷里。羅寶就這樣划上了人生短暫的句號。

我低著頭,只顧往前走,腳下的步子很沉重,每向前一步都很吃力,路上的小草好象拴住我的腳,死死地纏著,走了半天,我的眼前便露出了茶樹山樑子。眼前的山就是茶樹山樑子,羅寶就躺在這座山裡?我心裡對自已說。順著小毛路走,拐過一個彎就能抵達茶樹山樑子,茂盛的茶樹下,長了很多是草。我弓著腰,在草棵里尋找著多年沒人拔草、上土的墳。

風吹來,翻動著草叢,面對這片枯黃的雜草、茶樹林,心裡有些荒涼。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羅寶的墳在哪裡,鑽來鑽去,很累,流了滿身的汗,氣喘吁吁。我想,那墳肯定被茶樹,野草給籠罩了,才這樣難找。我又重新選擇,一個較高的石頭踩上去,旋轉身子到處搜尋。突然,我的鼻孔里鑽進一股燒香和燒紙錢的煙味。這麼說,還有人在這裡燒香上墳呢?不對,這裡才有一座墳,不可能有第二座,我的眼睛不停地搜尋著煙味飄來的方向。不大一會兒,縷縷青煙從我上邊的茶樹林里升起來,風沒颳了,茶樹林一片靜寂,並隱約地夾雜著一陣「嗚嗚」的輕聲哭泣。我心裡感到奇怪,莫非是大白天還有鬼在哭不成。

我輕腳輕手地扒開草棵,朝著青煙飄出的地方走去,低沉的哭聲使我更加心慌。大約在離那地方不到十米遠的地方,我蹲下往草縫裡一看,大吃一驚,羅寶的墳就在那裡,墳上光禿禿的沒長一棵小草,墳前也沒長茶樹,好象常被人拔過,乾乾淨淨的。跟我原來想像的完全兩樣。

一個頭髮花白,長發披肩的老女人,弓著腰在羅寶的墳前磕頭,嘴裡輕輕地念著什麼。那女人又點燃香,一排地插在墳前,隨手也拿起紙錢燒著。老女人輕聲抽泣著,立起了如鐮刀的腰,搖搖擺擺地在墳頭上,插上花花綠綠的紙錢,在潮濕的微風中翻飛。老女人又跪在墳前磕了最後三個頭,才戀戀不捨地起身,朝著右邊茶樹林走去,顛巍巍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消失。

這一切我看得真真切切,但我始終不明白,老女人為什麼要這樣做。待她走後,我趕上去仔細一瞧,墳前的土被踩得堅實,說明常有人來。再往老女去的方向一看,有一條剛好比巴掌寬的小路,從墳的這邊通去,直通道望不到盡頭的地方。但願所看到的這一切不是真實的事,因為我清楚,羅寶沒有什麼後人了。

我依然給羅寶燒了香,燒了紙錢,把已經燒好的黃生生破了皮的十多個洋芋排在墳前。想告訴他,現在我家的日子過得很紅火了,由於我家種茶的畝數多,加之每年茶價高,收入多。穿的、吃的、住的都不愁了,還買了轎車。羅寶看到這些洋芋,他肯定會高興,還會想起那次在納木河邊,放羊時燒洋芋吃的經歷,他從旺發嘴裡搶出的,那個留有牙印和沾有濕乎乎口水的洋芋,是救了我的命。

當我作最後深深的告別時,發現在沒有燒完的紙錢里,看見一截紙片吸引了我,並小心地抽出來。不是紙片,而是一張黑白分明的相片,相片上照的是個年輕美貌的姑娘,長得很靈秀。頓時,我心裡產生一個念頭,這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天下午,家人去上祖墳,因路程遠未能回來吃飯,只有我和母親在家裡。母親見我回來了,她很高興,有說有笑。把好菜往我的碗里挾,我吃不下去,只是默默地想著在羅寶墳上看到的一切,我還是把一切經過詳細地對母親說了。過一會兒,母親的話語不多了,長久地失去笑容。

這時,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那張在墳前撿到的相片,遞給母親看。母親接過相片,認真端詳了半天,也許是她上了年紀,眼有些花,看不清相片上女人的模樣。我說了句提醒的話,說相片的女人很像秀月。聽我這麼一說,母親的視線從相片上移過來,她眨了下眼,望著我,然後看了看相片。她突然對我說,這女人不是別人,就是幾十年未見過面的秀月姑娘。

我肯定地說了句,來上羅寶墳的老人就是秀月了。看來她每年的清明節都來上羅寶的墳,我只能從依稀的記憶中,斷定是秀月。母親聽過後,點點頭又說,沒想到曾經歷經苦難的歲月,寒冷的風雨中,依然讓秀月活著。

然後她又重新認真端詳著相片,用蒼老而又粗糙的手,撫摸著秀月那張永遠年輕美麗的臉。母親的淚水,慢慢地浸濕了保存得完好,但有些發黃的相片。

編輯簡評

《茶樹寨事件》寫的是舊時代里人們悲喜交加的生活。主人公羅寶出身地主階級,這是悲,被我母親收留,這是喜;羅寶找到愛人,這是喜,被女方父親逼瘋這是悲;羅寶不認識所有人,包括他的愛人秀月,某日騎馬墜崖,這是悲,秀月卻對他念念不忘,給他帶來寬慰,這是喜。羅寶的悲喜又何嘗不是那個時代里人們的悲喜呢?小說通過一封信展開了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故事,又與眼前的「上墳」遙相呼應,頗有動人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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