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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者如斯未嘗往

郭源潮

 郭源潮

宋冬野 

00:00/07:25

Calvin死了。

就像一滴水落進大海,悄無聲息,很快忘卻。

作為一名活躍在這所小學校的英國外教,去世後幾天後才被清潔阿姨發現,沒人知道他的死因,不知道他死時心裡在想什麼,學校也沒有發訃告,甚至連我的室友,Calvin生前的飯友為他寫的紀念文字,也被官方勒令刪除。

他死得沒有尊嚴。

一個年過半百的英國人,遠離故國,孑然一身,沒有妻小,彷彿無根浮萍。他曾表達自己希望一直留在中國,沒想到竟以這樣的方式留了下來。

作為一個曾經生活在我們身邊的鮮活生命,他的死讓我身邊的人唏噓了一會兒,但也僅僅一會兒。大家慣例地感慨生命的無常,命數的有限,甚至將討論上升到生死哲學和人生價值選擇的高度。然而,熱鬧的生活過於聒噪,人本性也善於遺忘,也許會有短暫的兔死狐悲,但也很快被拋諸腦後。

我的奶奶,一輩子在農村的一畝三分地上打轉,小學文化,擅長撕逼。我年幼時,有一次吃飯老人聊起村裡的細碎鄰里,提到有一個老頭子女四散,終年獨居,猝死在自家老屋而無人知道。過了許久,鄰居有事找他,才發現他早就佝僂地趴在屋角,蛆蟲穿梭,滿地腐敗。說完這個故事,奶奶眼淚啪嗒,鼻涕也流了出來,一直在嘆息老頭死的好慘,連說了好幾聲。

當時的我太小,還不明白她哭泣的理由。

現在想來,她許是在哭這個老頭的慘淡收場,更可能在哭泣死亡本身的殘酷。

在我們的文化里,沒有談死的傳統。孔老夫子早就下了斷言:未知生,焉知死。雖然我們都知道Valar morghulis, 但年輕人總覺得和自己不相干,身體健康,滿懷抱負,春風得意時自視為世界的主人,黯然銷魂時又感慨世界負我,永遠張揚,永遠熱血,在浩歌狂熱中醉生夢死,在大起大落里又涕泗橫流。死不會是他們當前會考慮的事,因為他想吃,想愛,想求知,想在一瞬間變成天上半明半暗的雲。他的人生正要舒展綻放,他醒著睡著都在憧憬自己成為時代弄潮兒的樣子,對於他們而言,談到死不僅殘忍,甚至有一些滑稽。

於是,死也成為了一個禁忌。

然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你是否會死。

所以你拒絕去思考這個問題,因為越想越害怕,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其不確定性。

我曾經迷戀一切用實證主義思想或者邏輯推理來探討人文思想的書,因為經過一番解構重構之後,很多習以為常的概念往往看起來荒誕不經,對於個人的知識構成是一次革命性的顛覆。

這種思維方式有點像馬親王曾提到的應對鬼神是否存在的辦法,假如你害怕鬼怪的存在,那麼你就該去細緻地、符合邏輯地想像它存在的情形。貞子從電視機里爬出來殺人,如果她藏匿於狹小的電視里,那麼說明她沒有實體可言;可是她又能殺人並造成實在的物理傷害,那麼她又必須有實體,如此一來,就產生了邏輯上的矛盾。一旦想通了這一點,恐懼感就會消除。

如此推導,死亡這件事,其實是沒有意義的,當一個人還活著,那麼就意味著他沒有死去,所以死亡對他沒有威脅;而當他死去,歸於寂滅,化為虛無,活著本身對他也沒有了意義,因為他已消亡,不會有意識去想像活著。

但是這也說服不了任何人。

因為這世界他媽太美好了,活幾生幾世都不夠。

我常常因為陷入一些矯情的思緒里覺得鼻酸。音樂、藝術、文學多麼精妙,這些事物不依託於任何事物而成其偉大,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就是至善。民謠的旋律熏得你雲里霧裡,歌詞也字字捶打著你的心;流芳百世的畫作讓你失神,斑駁的色彩和精湛的匠心令你折服;韻腳精整,才思縱橫的詩歌讓你全身酥麻,覺得一字一句寫的都是你。文藝作品真是上帝賜給人類最美好的禮物,我不由常常感慨,我們人類中何德何能,才能誕生出一批才氣斐然的俊采,他們是如此地受上帝寵愛,才能寫出那些偉大的文藝作品。讓人笑,讓人哭,讓人魂牽夢縈,讓人敏感細膩。

一想到這些至美至善,誰又捨得死呢。

有一部叫《letout nouveau testament》的電影很有意思,用一個奇妙的腦洞和輕快的敘事探討了如何面對死亡的問題。劇中每個人的死期是固定的,全都記錄在上帝的電腦里,無奈上帝的女兒剛進入青春期,十分叛逆,有一天一氣之下把電腦里的信息全泄露了出去,於是世間所有人都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故事的主體就是每個人知道自己死期後發生的一切。有人知道自己會長命百歲所以瘋狂作死參加極限綜藝,有人拋棄一切只為和情人度過生命的最後幾天,有人一蹶不振痛苦流涕,有人打了雞血坦然赴死。

向死而生這種生存智慧,大家都不陌生,然而善終者寡。

前些時間,正值我面臨人生選擇的時候。

某天我在微信後台看到一位朋友給我留言,說本來看了我知乎上的文字覺得有趣而順蔓摸瓜到這裡,發現我某篇文章提到自己考公務員的事,在體制內鬱郁已久的ta頓時感覺悲從中來。

我猜想,這種感覺,應該就像是你以為在孤獨浩瀚的宇宙里,好不容易找到一顆與自己相似的星星,卻失望地發現,褪去理想主義的外衣,他不過也是一朵庸俗的火苗。

因為我也不過是個脆弱的人,會掙扎,會不停地自我質疑,會在面對誘惑時搖擺不定,會在詩與遠方和功名利祿間遲遲下不了決心。我一面地鼓吹那些高大全的概念,要自由而無用的靈魂,要有趣,要活得熱烈又扎眼,放肆且隨性,一面也在羨慕著「生活在別處」,羨慕著亦真亦幻的價值感和榮譽感,羨慕著帝都的戶口帝都的房,哪怕這幸福感只是來自別人的捧場。

不知道別人如何,我覺得自己越活越迷糊,自我這個概念也常常令我質疑。年少時我中二得近乎愚蠢,熱愛轟轟烈烈的名人傳記,常常看得熱淚盈眶,癔症一樣以為自己是天選之子,將來必將成大事。心中戒律是「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辦事火急火燎走路帶風,言談間全是血性、張狂、跋扈這類偏執的詞語。彼時我像活在自己世界的王,在外人眼裡卻是個痴痴顛顛的神經病。

我病態地崇拜的那些偉人,那些以一己之力將人類命運拽入新世界的豪傑,渴望有朝一日能和他們等量齊觀。我拙劣地模仿,蹣跚地朝他們的方向邁進。在這來來回回中,我在不停地自我建設,我渴望的那些標籤經過這些年的努力一部分成為了我的人設,而在往後的價值選擇中,基於這些已有的標籤,我不停地自我強化認知,麻痹自己,認為這些標籤的集合體就是我,片面地往自己身體塞進符合自己價值標準的,摒棄不符合的事物。

換言之,我在不停地塑造自己,而在塑造的同時我又害怕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確的抉擇。

我很怕死,所以不敢草率地活。

在經歷和家裡人持續很久的爭吵後,某天看日誌我忽然回想起在法國的一段時間,那時膝傷正嚴重,常常痛得在床上躺一天無法動彈,西法的冬天終日下著綿密的陰雨,逼仄的房間死氣沉沉,我經常盯著窗外發獃到失神。那時絕望的我思維消極,覺得自己會終生殘疾,人生就此報廢,常常喜怒無常乃至神經衰弱,只有在睡夢裡才能得到解脫。當時我就想,如果能重新恢復健康,我一定抓緊時間做我想做的事,不再蹉跎歲月,周旋於瑣碎。我不想在將死之時回想一生,發現此生有太多遺憾,留著濁淚絕望又不甘地感慨曾經為什麼沒有選擇某條道路,沒有走那條自己清楚地知道自己喜歡的路,卻被旁人的輿論和物質所裹挾,一輩子活成別人羨慕的樣子,被街坊鄰里抬舉和吹逼,卻唯獨不是自己想成為的樣子。

這想法嚇得我冷汗涔涔。

我怕死,但更怕死時充滿遺憾。

我懶惰、好逸惡勞且意志力薄弱,喜怒形於色又講話刻薄,但我仍然希望,這輩子能試著撲騰幾下,能做一些特別,大膽,血性,不凡的事。但願在這世上走過,寧願活的短暫,但是因為出彩,張狂和風騷而被人提起,也不要籍籍無名過一輩子卻無人知曉。

最後,我想告訴那位後台的朋友,我的確考上了部委,經過曠日持久的掙扎,終於還是沒有去,而是去了一個沒有房、沒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價值和榮譽,但是自己很喜歡的地方。

如果你是來這裡找尋一顆散發相似光輝的星星,我希望這個決定沒有讓你失望。

最重要的是,我沒有讓自己失望。

餘下的人生,我想從心所欲地活,懦弱的我可能還會經歷搖擺,會被生活持續地捶打以至終於萎了下去,喪失了我中二的熱忱和嬉笑怒罵的臭脾氣,但在那之前,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堅持得久一點。

與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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