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故事……
周五下午3點多，影像科忙碌一天的工作終於有了一些空閑，張哥順路走進了我的辦公室聊天，他是因為媳婦患淋巴系統惡性腫瘤來醫院的，腫瘤化療很成功，影像及胃鏡已經看不到病變了，目前第六次化療屬於鞏固治療。家裡有親人生病，身體護理、精神疏解、經濟壓力等綜合複雜因素都會讓家屬身心俱疲，好在治療結果還算理想，他憔悴的面容上露出了一絲輕鬆。
張哥退休前是麻醉科醫生，醫術很好，過去我有親人、朋友手術都是請他做的麻醉，一直心存感激。忙碌的工作之餘，我們會和一些共同的朋友聚聚，喝點兒小酒，互灌一些迷魂湯，我們都是歸屬於那類認為天天清醒的活著就感覺有些累的人群。
給張哥倒了一杯茶，我眼盯著電腦上的CT片瀏覽，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單位、家庭、時政大事兒、他家裡養的狗等等諸如今天說明天就會忘掉的事情。一杯茶入腹，聊夠、休息夠了，他起身要走，出門前隨口說了一句：「去年我照了一個胸部CT，你說右肺有一個結節，需要定期複查，你說我現在需要再複查一個嗎？」我馬上從電腦里調出去年3月張哥的胸部CT，確實右肺上葉有一個針尖大小的微結節，按照肺結節處理原則確實需要複查。我回答說：「那就查一個對比一下看看吧」。
我們起身來到了位於檢查大廳的CT檢查服務台完成了影像檢查登記，此時正好是周末下午接近4點，一天數百個患者的CT檢查已經接近尾聲，等待區只剩下寥寥數個病人。很快就輪到了張哥檢查，他躺在檢查間的CT檢查床上，我坐在操作室的椅子上看著電腦屏幕上一幅幅CT斷層圖像從眼前掠過，眼前一個東西突然一閃，心裡揪了一下，剛才掠過的一幅圖像似乎有些問題，移動滑鼠調到了剛才那幅圖像，右肺上葉胸膜下一個直徑8毫米的結節，就是去年那個針尖大小微結節的位置，明顯增大，幾乎可以高度懷疑是肺癌了，頓時心裡繚亂了........雖然每天都要瀏覽審閱惡性腫瘤病人的片子，給腫瘤的病人做CT引導下的穿刺活檢，關心每一位接觸到的患者，但那種術中關心和慰問的話語卻總是透著陌生的，類似於心理輔導，畢竟從前沒有過交往和感情，不透徹患者這個生命過去曾有的活靈活現，所以沒有感悟。可是此時此刻這種不幸事件發生在我身邊親近朋友的身上卻不知如何處理，他的媳婦在住院，一個獨生愛女也在忙著事業和工作，該如何去和他說，我的內心有些繚亂了........
張哥從檢查床上下來穿上白大褂，因為麻醉科醫生緊缺，所以退休1年多，他還被醫院返聘著，一周來2天做幾台麻醉手術。他走向操作間的我，說聲「沒事兒吧，兄弟？」。口氣很輕鬆，盯著我的眼神卻帶著些許緊張。我回頭看看他，輕鬆的對他一笑，說「圖像還在重建過程中，等一會兒」，其實我還沒想好該怎樣說，第一反應當然是緩兵之計。他說「正好，我現在先去門診給你嫂子去領葯，待會兒過來找你」。張哥出去了，我站起身來，在操作間里來回踱步，然後走到了檢查候診大廳的服務台。剛才給張哥做影像檢查登記的阿梁過去是手術室的護士，和張哥很熟，看見我就問，「沒事兒吧？」，我回了一句「肺癌」。「我靠！」她掩口低低地一聲驚嘆。「你說該怎麼告訴張哥啊？」我問道。感謝，終於有人可以交流了！隨後帶著商量的語氣和她交流「我覺得目前腫瘤很小，很可能是早期肺癌，沒有看到確定的轉移，應該立即手術」。隨即就給胸外科主任電話，彙報了CT影像和我的診斷，然後親自列印了兩張膠片準備等張哥回來一起去找胸外科主任。忙完，張哥還是沒有回來，我的腦子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亂，於是又給醫院另外兩位和張哥比較好的朋友打了電話，同樣彙報了檢查結果。和幾個人說完頓時就輕鬆了一些，我一個人的心臟可承受不了這樣的沉重。
張哥從門診取葯回來，我在大廳迎住他說，「圖像剛出來，一起去我的辦公室看看」，邊走邊故作輕鬆地開玩笑，「張哥，您得請我吃飯了，發現了一個早期肺癌，讓您的壽命至少延長了20年，剛剛和胸外科主任聯繫過，他剛下手術，正在病房等著我們拿片子去看看呢」。說話時好像沒敢看老哥的臉，現在也回憶不起來當時他是哪種表情。「別逗了！真的啊！去年你就說有一個小點，需要複查，還真的長大了嗎？」張哥說。
在辦公室的讀片電腦上，我把今天和去年的圖像都調在了顯示屏上，我給他指了指那個結節，又當他的面用電子尺仔細測量了大小。因為都是學醫的，他一看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了，但說話還是很輕鬆的，「你說是需要手術吧？」「當然，我剛才已經給胸外科的主任打電話了，他正等著咱們拿片子去找他呢！」我回道。「你嫂子這情況，現在還在化療，緩緩行嗎？總不能我們兩口子都住進醫院裡吧！誰照顧她啊！白細胞還很低，這波化療下來回家還得好好補補，誰給他做飯啊！」。他自然自語的嘟囔著。我知道張哥平時在家裡是個模範，成家30多年來一直是他在家裡給媳婦和閨女做飯，他本人對此也一直是樂此不疲。除了閑暇時喜歡和幾個朋友聚聚喝點兒酒，其它業餘時間都是陪著家人的。看著他現在那幅為家人即將無人照顧而焦慮的樣子，完全沒有顧慮到肺癌可能對自己造成巨大的傷害，甚至生命，我不由得想起過去讀過的一篇文章這樣形容成年男性，「已婚男人就像是家裡一條忠實的狗，尤其中老年男性，更是一條勤勤勉勉踏踏實實的老狗」，眼眶有些濕潤了。
我們一起乘電梯去住院部13樓的胸外科病房，電梯間里服務的大姐也親熱地和張哥打著招呼「您又來陪嫂子住院了啊，聽說快治好了，這下您可輕鬆了，可以好好地歇歇了」。張哥平時人緣很好，待人樸實認真，上上下下的人對他都很熱情。再加上我們是企業醫院，還遺留著70、80年代大國企的一些傳統，人情味比較濃。胸外科主任早就在辦公室里等著我們的到來，閱完片後提出了診斷意見，基本和我們的判斷一致，首先還是考慮這是一個早期肺癌，現代醫學手段完全可以治癒，建議胸腔鏡手術切除病變，術中冰凍切片，如果是癌，繼續行淋巴結清掃，周一先抽個血，做做術前準備，化驗腫瘤標誌物等。張哥回答道「好，只是我想把手術定在五一後做，媳婦化療療程還差40多天」。主任回答道「當然可以，從兩次CT片子上看，這腫瘤至少已經長了1年多了，不急在一時，可以擇期手術」。隨後主任又交代了一些關於手術前患者應該注意的問題，我們就辭謝告退了。
下一步治療的事情初步搞定，心裡頓時輕鬆了許多，隨後就和張哥一起坐電梯來到了位於3樓的血液科病房，張嫂正在病房裡做化療，我順路去探視一下。因為平時工作太忙、雜事兒也太多，嫂子幾次住院沒顧得上看看，我覺得在醫院裡工作的其它人員也是如此，平時自己家裡有個親戚朋友生病住院都不像普通人那樣關心探望、噓寒問暖，讓周圍的人感覺有些不近人情。我認為形成這種狀況的原因部分是因為醫務人員都長期在醫院工作，見過太多的病患和生死，感覺上就有些麻木遲鈍了，另一方面是因為都是專業人士，對朋友所患疾病心中有數，能治好的配合治療很快就能緩解或者痊癒出院，治不好的也無能為力。見慣了生死離別，有些透徹了每個人的生命都是滄海一粟，大限將至就要服從自然規律，醫生護士終究鬥不過老天！
血液科病房裡的患者多數是淋巴瘤、白血病等血液系統疾病，很多都需要化療，看著這些面色暗淡、頭髮稀疏甚至禿頭的病人，剛才放鬆的心情就又開始壓抑起來，進入了另外一種沉重的狀態。NND！在醫院裡工作的人真得有一顆強大的內心啊，否則就得像機器人一樣沒心沒肺地做純技術的操作，或許現在炒的很熱的醫療人工智慧（AI）將來可以乾的得心應手吧？
剛踏入病房，張嫂就心靈感應般地知道張哥回來了，儘管還隔著帘子。「老張，你咋才回來啊，剛才大夫和護士查房.........」，嫂子儘管生病了，聲音還是那麼一連串的爽朗乾脆，還帶著對她深以依賴的丈夫一貫的撒嬌和蠻橫。打開帘子，嫂子看到我也在張哥旁邊，有些不好意思，做起來帶上了帽子。我如平常探視病號那樣噓寒問暖幾句，聊了些家常，說了點兒鼓勵康復的話，就告退了。在我和張嫂聊天間，張哥的表情還是如平常那樣，眯著小眼，在媳婦面前臉上
積著笑容，對自己的情況絲毫不露聲色，.......我鼻子一陣發酸，真的待不下去了！！！不僅僅是因為張哥的病情，還有一種感覺————有家男人的那份擔當和無奈，很多東西都擠在了那顆強大的心臟里，行李箱里已裝不下年輕時想去的遠方，吞了咽了煩惱、痛苦並且愉快地笑著就是成熟！
作者簡介：於明川，男，46歲，北京大學首鋼醫院影像科副主任、心胸專業組及介入專業組組長，華西醫科大學臨床醫學專業本科畢業，北京大學醫學部影像醫學碩士學位，從事醫學影像診斷21年，開展CT引導非血管介入手術12年寫一篇感言紀念友情，感慨人生，宣傳並推廣使用低劑量肺CT發現早期肺部腫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