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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寫了給人看,人活著給誰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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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ason Walker

Jason Walk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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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稿原創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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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名字帶『曼』的姑娘,

都長得嫵媚動人又命途坎坷。」

北鳥南魚《曼曼》

01

曼曼姐外號蠻子,比我大六歲。她像是一把轉基因的芹菜,瘦瘦高高,手也大腳也大,眼睛嘴巴都往外凸著,只臉小四肢細,脖子也細,像是外面有個框總撐不起裡面的野心倒還憋屈了它們似的。

曼曼姐從她爸爸那裡遺傳來的領導天賦作用在我們身上,從小就表現出大姐大的風範,動不動就指揮我們戮力完成一項艱巨而危險的任務,只有她弟弟一人敢不聽她的。但是磊哥哥和她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只要有他在,就不怕點不起燒房子的火。

他們姐弟倆最喜歡的就是到我們家玩,大概不光是我們家裡養了幾隻灰兔子,連同我和姐姐,甚至我的爸媽都比較對他們的胃口吧!姐弟二人逼著我們家兔子吃蘿蔔吃到口吐白沫,然後又一隻一隻扔進了茅房,他們蹲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著,看著它們怎麼游也上不了岸,在糞水裡鼓個絕望的泡泡最後沉入屎尿堆里消失不見,竟覺得畫面充滿了詩意。

我媽回來看著院子里剩下的幾撮兔毛和滿地大白菜葉子,心裡像被人剜了一塊肉,但也沒對他們怎麼樣。同樣的,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他們家發現了一籃子年豆腐,覺得白嫩嫩真可愛,就一高興全部捏成了豆腐渣,但是他們的爸媽也沒把我怎麼樣。要是換成曼姐姐,劉媽媽一定會像平常一樣,脫了鞋子照著曼曼姐的臉就打,一邊打一邊喊「你個不要臉的賤貨,臭婊子,敗家子,狗王八蛋的,怎麼不去死?老子看你不如死了好啊!」整條巷子都聽得見。而要是扔兔子的人是我,我爸肯定會一聲不吭,像扔兔子一樣把我扔在黑黢黢的小黑屋裡跪著餓肚子。

曼曼姐和我一樣怕挨打,我們成了彼此的護身符,因為但凡有個外人在,爸媽就會忍幾個小時再說。但是她比我怕爸媽怕得多太多了!有一天下午,曼曼姐又被她媽打得鼻青臉腫吱哇亂叫了,剛好我爸媽還沒回家。她從後門溜出來,冒著冷風穿著拖鞋睡衣跑到我們家,趕緊從裡面鎖了門,讓我別出聲。

我們跑到樓上把窗帘拉出一條縫,偷偷觀察對面的情況。她說一會兒要是他們找過來,你就說我不在,沒見過。聽見沒?我說好。但是劉媽媽出門叫了兩聲又進去了,嘴裡還在罵「個小賤種,王八羔子,滾遠了別回來。」於是她就真的不打算回去了,曼曼姐說她要走。我問去哪裡,她說她也不知道,問我有多少錢。我想起枕頭下面原本攢了有些錢,有一回我媽收拾床單直接一鍋端了。她很遺憾地嘆氣。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我爸媽都回家了,她還是不敢下樓。爸媽把我叫下來問有沒有見鄧曼,我爽快地說:「沒有啊,下午回家了一直在做作業,語文做完了做數學,不信你要不要檢查?」我媽說:「好,吃飯吧!」我拍了一大碗飯,吃了三兩口,各個盤裡都夾了點菜就跑上樓,不多時又「蹬蹬蹬」下來添飯。我媽奇怪,「今天倒是吃得又快又多啊!」我說「嗯,餓啊!餓死了。」於是我媽瞄了我一眼又說好。

天黑了,劉媽媽和鄧叔叔沒找到女兒便吃不下飯。曼曼姐並不打算回去,她惡狠狠地說「讓他們找吧!找到死我也不回去。」她腫著的半邊臉上,那五個手指印還沒有消。

我媽本來在隔壁看電視,突然推門進來問:「你剛在跟誰說話?」「沒有誰啊!」「老子明明聽到屋裡還有個人。」「都說了沒有,我自己跟自己說。」「你們搞什麼鬼?你把她人藏哪裡了?」「你說誰啊?我不知道。」「你還裝是吧?」我媽開始在屋裡四處搜索,一邊搜一邊說:「鄧蠻子,快回去,你爸媽要急得瘋了。」

最後她把曼曼姐從床底下拖了出來,曼曼姐不願意回去,我媽說不怕啊,爸媽是天底下最疼你的人,打你也是為你好,回去認個錯就沒事了。但是曼曼姐還沒想好要不要回去,她媽就殺過來提人了,對面又是一陣鬼哭狼嚎。「你怎麼不去死,你死了倒乾淨!」

02

曼曼姐再也沒敢在晚上過來我家玩,便總是纏著我去她家。她那裡有我沒見過的玩意兒,類似米老鼠的娃娃,彩色的可以鋪在地上的泡沫板。

有一次她翻開一本相冊,指著一張明星畫問我,「你說他們哪個最帥?」畫上有四個頭髮很長的男的,一個髮型像菠蘿,扎著頭巾,一個戴眼鏡,頭髮中分最長的那個像鬼,還有一個斜劉海穿著花襯衣。我看了看右下角的「F4」,想起來姐姐給我講的電視劇情節,就說那顆菠蘿最帥。

「怎麼可能,這麼丑,哪有我仔仔帥!」她很輕蔑地說。我問「哪個仔仔?」她就指了指花襯衣說「這個」,然後狡猾地一笑「知道我為什麼喜歡他嗎?」我搖搖頭。她抱起相冊,翻了身滾過來向上躺在床上,對著花襯衣啵了一口,說「因為他長得像我喜歡的男生」。她問我有沒有喜歡的男生,我連說沒有,沒有。她又說,肯定有,肯定有。

她還給我看她的作業本,裡面密密麻麻都是紅筆做的記號,我想這要是我爸媽看見了,一定會得失心瘋。但是曼曼姐的字跡很漂亮,不是一筆一划齊齊整整的漂亮,後來我知道用另一個詞來形容更合適,叫做「俊逸」。曼曼姐指著每一頁里被圈出來的字,有「若」、「葉」、「古」、「台」等等,都是帶「口」字的,她說:「看到沒?知道它們為什麼會被圈出來嗎?」我看了看,不知道有什麼問題。

她說:「因為我把『口』都畫的圈兒。」我一細看,果然,凡是該方的,她全部寫的圓。「本來我還沒想畫這麼圓,後來我們語文老師多事,偏要過這個細,把每個都框出來。我知道他什麼意思,越看不上眼兒,我越要畫給他看。有一天他終於受不了了,專門寫了一行評語:『字跡不錯,但注意一筆一划寫清楚』。」

說完她冷笑一聲:「哼!字寫出來是給人看的,既然他知道是什麼字,我也知道字怎麼寫,幹嘛非要守這個破規矩!」

還不到吃飯的時候我媽就扯著嗓子叫我回去,她總讓我不要和鄧蠻子走太近。她當然還不知道再過幾年,也有不少媽媽這樣警告自己的孩子,讓他們也離她的女兒遠點。不過有時我倒希望媽媽快點叫我過去,因為曼曼姐簡直比我媽還煩。

每次在她家,她去哪兒都要我跟著,她不停地說話讓我聽著,甚至喂狗、打開水、上廁所,洗澡,她把我鎖在浴室不讓走,打開天花板四個取暖的大燈脫了個精光,我穿著羽絨服站在裡面熱的不行,看著她一對乾癟的乳房覺得毫無美感,她背過身不讓我看,但那兩瓣屁股也沒什麼肉,只有些深淺不一的烏斑值得做想像……

曼曼姐經常問我:「你說我是不是不是他們親生的?」我哪兒知道呢?此外,她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你快來哦。」還有就是「不走嘛!」但我還是要回自己家,我也怕我爸媽打。

於是曼曼姐想了個好法子,她找來兩個杯子,杯子底下各打一個小孔,把特別長一段毛線穿過去打結了連起來。一個放在她的卧室,另一個從她的窗檯穿出來,穿過她家門前的大馬路,穿過我家門前的桂花樹,再從我家窗檯伸進去,坐在枕邊。

曼曼姐說「我試了,對著說話能聽見」,「以後晚上你走了我也可以在這邊跟你說話了」,「我要是叫你過來,你一定要過來找我啊!」「好,那你不能太早睡著啊!」

晚上我側著耳朵聽,「喂?喂?喂?」杯子里沒有一點聲音。第二天我去找曼曼姐,還沒開口她先問我:「昨天你聽到了嗎?我跟你說話了,你為什麼沒有回?」我說「真的嗎?我什麼也沒有聽到呀!」曼曼姐非常失望地說:「我以為你聽到了,還跟你說了好多……」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她對著一個空杯子到底是呼救「媽媽啊不要打我」,還是向那個男生表白「我好喜歡你」,不知道她一個人對著空氣說到凌晨幾點,那杯子里盛著的除了秘密又有多少希望和絕望。不知道她會不會從後院挖點土種一株仙人掌,每被扎一下覺得疼了就把眼淚滴在裡面澆灌它長大。

我什麼也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這根線究竟能通向哪裡一樣。

03

那麼愛說話的曼曼姐話越來越少,她好像有了別的朋友,於是很少來我家玩,每次過來我還是歡天喜地地把家裡的書和好吃的拿出來給她。

她常常躺在我床上看著看著書就睡著了。我把她搖起來,讓她和我玩,她只說自己累,我很生氣,心想「你回自己家不能睡嗎?一來我家二話不說就躺屍。」要是她不睡,就痴痴看著一處發獃,我問她想什麼,她說沒有啊,看到她眼裡潤潤的,問她哭什麼,她說沒有啊,高興還來不及。

偶爾她心血來潮,說要給我扎辮子,染頭髮,指著一張美人照片說這是效果圖,但是最後卻把我弄得像剛從化學實驗室逃生出來一樣,身上臉上都是亂七八糟的顏色。

對此,我媽無話可說,只有罵我:「活該。叫你天天和她玩。搞得也像中了邪。」她也不是沒有認真問過我為什麼那麼多孩子,我老和曼曼姐玩,我想了想說「因為她漂亮」,我媽就冷笑一聲「我的天吶!她也算漂亮,你真是敢說哦!」但其實我更想知道,那麼多孩子,為什麼曼曼姐老和我玩。

初中沒畢業,曼曼姐就去了職高,後來經常有一些染著五顏六色頭髮的男孩騎著摩托車過來找她,她打扮一番,穿著個彩色抹胸上衣和牛仔短褲就跨上車。有時候她在家,時不時招呼我過去玩,我去了她就直接把房門一關,不讓劉媽媽進來。

她房間里亂糟糟的從不收拾,挨著窗子的桌上擱了個大煙灰缸,裡面全是煙屁股。我坐在她旁邊不說話,她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一根接一根抽煙,然後突然把煙叼在嘴裡,食指勾了寬鬆的衣領子向下一扯,說:「給你看個東西」。

只見她高聳的鎖骨下方有塊黑色的斑,煙霧裊裊,我看不仔細便問「什麼東西?」她把煙重新夾在手上,吐出一圈圈的霧,「我自己燙的,拿這個。」我身上皮一緊,倒吸一口涼氣。沒問為什麼,她自己說:「我男朋友常常抽完煙往這裡一摁。」「不疼嗎?」「疼啊!」「那還摁?」「就是疼才摁。」我不懂這是什麼邏輯。

再後來誰都很少見曼曼姐,好幾年春節她都沒回來。我想起那天晚上她說她要走的話,看來是認真的沒有忘記過。

我上了中學,一回家就常常問「曼曼姐呢?」但是沒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她像是冬天下的一場雪,你踩她,掃她,嫌她臟,春天一到她自然沒了蹤跡,她是從不屬於哪個春天的。

隔壁黃三叔兒的老婆去縣城買金項鏈,回來說見到曼曼姐穿得烏七八糟和幾個不三不四的男人拉拉扯扯,天曉得她到底在幹嘛,又是怎麼活著。「哎!這個姑娘算是廢了。」大家無不惋惜地說,並期待從她父母那裡看到更多憤怒悲傷。但劉媽媽依然十分健碩、豁達,與人說說笑笑,問起來大女兒來只說不知道,「當她都死了吧!」

死了的人可以當他活著,但活著的人怎麼能當他死了呢?有一天她果真接到一個電話,是曼曼姐打的……

04

聽我媽說劉媽媽在市裡照顧了曼曼姐好幾天沒合眼,好像是為肺病做手術。曼曼姐從醫院被接回來,人更瘦了,兩頰陷進去,眼球像雞蛋馬上要從雞腚里鑽出來,嘴巴烏青,完全不成人形,瘦下來的肉也沒見貼在誰身上。想起來之前跟媽媽說她漂亮,我自己也忍不住驚呼「真敢說」!

過去看她,她還是坐在窗邊抽煙,望著外面出神,見我來了就微微地笑:「是你啊!都長這麼大了。」一句話咳三聲。我問她好些沒。她說好了。我問她是怎麼了,她又咳著說沒怎麼,只是小事。她每句話都說得費勁,我聽得也費勁。兩個人便不再說了!

恰逢劉媽媽端了碗熱粥進來,「鄧曼兒啊,快吃,這個財魚對傷口好。」她攪了攪舀起來一勺吹了吹,「來,我喂你吧!」曼曼姐就縮了脖子,又抬了抬下巴說:「放著吧!」劉媽媽說「好,我放這裡了,你別等涼了才記得吃。」又問我要不要,我推了好幾次她才笑著出去帶上門。

劉媽媽笑起來真好看,她老了都這麼好看,難怪爸媽說她年輕時是一等一的大美人。不過她是什麼時候老的呢?

曼曼姐沒有吃,放了會兒非讓我吃,我也吃不下,粥就這麼放著。她回頭看了看門,指使我反鎖上,又像很多年前扯下衣領一樣擼起袖子,那細細的半截胳膊露出來,青筋暴起,手腕上裹了厚厚幾層紗布,隱隱約約能見些紅色。

她一層一層地拆開,我提前別了頭不去看,又忍不住在她把最後一層紗布揭開的時候還是看了……第一驚訝什麼東西可以傷人這麼深;第二驚訝這麼深的傷口下手還能連著胳膊不脫節;第三是,那傷口並不幹脆平整,我很想知道在這一拉一回中,她有沒有多問一下「死?不死?死?不死?」

我已經被那一層一層翻出來的焦糖色的皮肉嚇到,她還要把手腕子翻過去頂出來貼在我眼前,這一動從裡面立馬湧出深紅黏糊糊的血漿,霎時我感到整間房子都尖叫著,有成千上萬的蛆蟲、鳥獸都在趕來瓜分她身體的路上。曼曼姐笑吟吟的,像魔怔了似地說:「你看嘛!其實已經好了。」「你怕什麼?不就是一個疤嘛!又不疼。」「你看嘛!看嘛!」

從那之後劉媽媽再也沒有一邊打一邊罵曼曼姐「賤貨,怎麼不去死?」,但是曼曼姐病一好又離開了家,小鎮上的人連提都懶得提起。我也很久沒有她的消息,偶然聽誰說「好像名字帶『曼』的姑娘,都長得嫵媚動人又命途坎坷」,這才忍不住想起了她,於是連連點頭稱「好像沒錯」。

提筆畫了個圈,沒得寫,只寫下一個「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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