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是用來愛的，還是用來賣的？——兩篇行書中的朋友

最新 04-07

《寒食帖》——蘇東坡

被古人公認為天下第三行書的，是蘇東坡謫居黃州時所寫的《寒食帖》，此帖後有他的朋友黃庭堅所寫的一段品評。

如果你上網搜索《寒食帖》的圖片，而你搜到的圖片上只有蘇東坡所寫的部分，那麼，你搜到的那個圖片不能算是《寒食帖》的完璧。因為，這個帖子之所以那樣美輪美奐、超凡出塵、令人讚嘆不已，正是因為在蘇東坡所寫的詩句後面，有黃庭堅寫的品評文字。當然，完整的帖子再後面，也還有其他人所續的一些品鑒的文字，但是那些缺了倒也罷了。沒有那些續文，只要有黃庭堅的，就可以說是《寒食帖》的完璧了。後面那些，或可以比作包裝此璧的錦盒，有固然也好，沒有也無傷大雅。

《蘇東坡寒食帖跋》——黃庭堅

為什麼這樣說呢？

僅從書法看，如果你是一個懂書法而且沒有什麼先入之見的人，剛巧你沒有看過《寒食帖》，也不知道蘇黃兩人的名氣（當然我知道不會有這樣的人，因為這個帖子以及這兩個人的名氣太大了，懂書法的人都知道他們和這個帖子），那麼當你初去看這個帖子的時候，也許你會認為後面黃庭堅所寫的部分，書法比前面蘇東坡所寫的更好。黃庭堅的書法在北宋名氣之大，除蘇東坡外無人能敵，他的字中宮緊收，極有張力如武林高手含胸拔背，而外展的橫豎撇捺氣象雄健，被譽為有如長槍大戟；整篇字之間又錯落有致，如子弟兵臨陣配合得心有靈犀；那字的水平真真可以說是輝映千古，不但應稱為第一流的精品，更可以說是一流中的一流神品。相形之下，或許你會覺得蘇東坡的這篇字有些粗率，雖也是一流中的一流，但是比之黃庭堅的字或有些不如。黃庭堅的品評文字的最後一句，是說如果蘇東坡看到了他黃庭堅這個品評，也許會笑他「於無佛處稱尊也」——我們看來，也很可能會像黃庭堅想像中的蘇東坡品評黃庭堅對蘇東坡的品評一樣，認為他是「於無佛處稱尊也」。

但是如果我們相信黃庭堅，相信他的鑒賞力也相信他的誠實，那麼我們也許會再仔細去看，如果你真的懂書法，並且真的懂得蘇東坡和黃庭堅，那麼你會發現，黃庭堅的讚許絕不是過譽，蘇東坡《寒食帖》不論是詩文的水平，還是書法的水平，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神品和極品，即使比之於黃庭堅，依舊是或有勝出——我以為黃庭堅的書法可以說登峰造極了，不可能有誰能超出，而蘇東坡的書法可以說是做到了「無法」，因為無定法所以無一絲一毫窒礙，所以全篇能夠一任天真、直抒胸臆，所寫的「書法」和當時的心境之間無比熨帖，有如雲之隨風，這是黃庭堅的書法所不能及的——然而如果沒有黃庭堅的稱許指點，也許不會有幾個人能有見於此。而正是有了黃庭堅的大力舉薦，我們才能看到這篇神品。而且黃庭堅所稱許的，更多的是蘇東坡的文字，他稱讚蘇東坡的文字比之於李白猶有過之，這樣的大膽也可以說天下少有。

我看《寒食帖》，深深感慨於黃庭堅心靈之高貴——所謂「文人相輕」的那種惡習，於他當然是一絲不染；更難得的是他的眼力，能識別蘇東坡的偉大；更難得的是他對朋友的愛，是如此純凈而深厚——我可以想像黃庭堅寫那篇文字時的心情，他只有為自己朋友的一片喜悅，完全忘記了自己。我現在會說黃庭堅在《寒食帖》上的文字幾乎可以和蘇東坡並駕齊驅，而黃庭堅當時只怕根本就沒有想到自己的字好不好，他一心只是想告訴天下人，蘇東坡的這篇東西太好了，他只是一心敬愛朋友。

曹昱說：「《寒食帖》中的蘇東坡和黃庭堅，就是伯牙和子期。如果沒有了黃庭堅的這個文字，就如同高山流水的故事中，刪除了鍾子期的部分。」信哉此言，因此，我以為《寒食帖》之美，因這段故事而倍增。這個帖子，讓我們看到有過這樣的朋友，這樣的相互理解，這樣的真心相待，而讓我們的心，每次都能因此而溫暖——即使在蒼涼痛苦的現實中，在「也擬哭圖窮，死灰吹不起」的時刻。

我覺得天下第三行書，因為有了這樣的故事，也許會超過天下第一行書。

當然，天下第一行書也有故事——沒有故事的古董很難聲名鵲起，好故事是名品的好廣告，天下第一行書的流行，也正因有一個傳奇性的故事。

天下第一行書是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這是王羲之和友人們在蘭亭聚會的產物。那是一次快樂的聚會，景色秀美，觴詠怡情，王羲之信筆而書，無心中寫得珍品。過後再看，他自己禁不住得意。只是覺得其中有個別字寫得不夠好，並且有塗改也是有些遺憾，於是就決定重新再寫一篇，但是怎麼寫也寫不出那種神韻了。這也不奇怪，在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的陪伴下，在曲水流觴、暢敘幽情的氛圍中，寫出的文字中有山嵐之氣、有竹木之蔭、有清水之潤、有交友之喜，這些在家中是沒有的，配料不足怎麼可能寫出。

這個輕鬆而快樂的友情故事讓《蘭亭集序》有名，但並不是《蘭亭集序》得以如此有名的最主要的故事。讓《蘭亭集序》成名的，還有另外一個故事。

唐太宗李世民是一個書法迷，他非常喜愛王羲之的書法，更渴望能見到和得到《蘭亭集序》。他打聽到《蘭亭集序》的下落，這帖子在一個和尚辯才的手裡，他是王羲之的後人智永的弟子，是個大有文才、超然不俗的人物，他熱愛書法因而也非常珍惜《蘭亭集序》。為了避免麻煩，他甚至都不承認《蘭亭集序》在他的手裡。因此，即使是皇帝也拿他沒有辦法——當然，李世民畢竟是自我定位為「明君」的那一類，所以也不能採用暴君的那些手段——比如，派兵抓獲這個和尚，嚴刑拷打逼問帖子的下落，或者掘地三尺去尋找這個字帖。

於是不愧是心理學大師的李世民，採用了一個特別的策略。他派一個非常有才華和文學素養的高級官員蕭翼去完成這個任務。蕭翼化裝為一個落魄的文人，寄宿到辯才所在的寺院。他漸漸地和辯才熟悉，無事時就和他一起談論文章、古今、人物以及書法。作為一個國家大員，花費如此之多的時間，到寺廟中跟和尚談論這些無用之事，算起來這個成本可比什麼千金萬金要多得多。蕭翼的才學當然是非同凡響，而更何況他是有計劃在心，處心積慮地要結交辯才。不久後，辯才就對蕭翼讚賞備至，把他當成了知己和摯友。對他漸漸幾乎是無話不談——除了不談《蘭亭集序》。直到很久後，他才終於拿出了《蘭亭集序》，而蕭翼也終於完成了任務，他公開了自己的真實身份和真實目的，那就是要獲得這《蘭亭集序》。

李世民也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這個帖子，他的藝術愛好滿足了，他也沒有使用暴力並保住了明君的名節。得來不易的東西當然最有價值，一個皇帝用多少錢都買不到，需要讓一個朝廷大員費盡心機親自出手花費一年才能得到的，不用說當然是無價之寶了。於是李世民令國內當代的各書法大師去臨摹，獲得了一些最高級的仿品。真跡他也藏在最安全的地方，輕易不給任何人觀賞——在李世民臨故的時候，還特意吩咐兒子要把這字帖給自己隨葬。不像其他那些庸俗的皇帝只知道隨葬金銀珠寶。

這成了一段佳話。

我不喜歡這段佳話。

因為李世民並不關心辯才會如何，他關心的不過是《蘭亭集序》而已。

蕭翼呢？他關心辯才嗎？

設想一下，當辯才突然知道，蕭翼是朝廷派來騙取《蘭亭集序》的間諜的時候，是什麼心情？

人生難得一知己。他本來以為自己遇到了一個真正的知己，他傾心結交這個知己，多少個日子中，一壺清茶，他們談文論藝，說古道今，多少的喜悅和欣賞，多少的相知之感……最後，對方告訴你，他只不過是在算計你的藏寶而已。

什麼知己，逗你玩呢。

情何以堪？

辯才失去《蘭亭集序》，固然深為可惜，然而還有更可惜的，是被耍而失去的尊嚴感，這固然深為可惜，然而還有更可惜的，是交出真心而被人踐踏。我甚至想，如果我是辯才，會不會我寧可遇到一個暴君，嚴刑拷打掘地三尺奪走我的字帖，那樣我會失去字帖但是至少我不會失去對知己的信任，也不會失去我給摯友的一片真心。

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從朋友們歡樂的春遊開始，從假朋友之欺騙結束，寫的是一個朋友的悲劇——朋友，有時是可以用來出賣的。

知己，

這種高境界的朋友，只有蘇黃這樣高貴的心靈才能享有；只有蕭翼這樣的高智商間諜才能利用。

中國的文化中，自古就有對這種真心友情的渴望，也自古就有對這種真心友情的欺騙，在世俗的成功中，當然是後者更為成功，因為最真心的友情也最能賣出大價錢，而中國自古不缺乏騙取真心友情的高智商人物。不過在真正的幸福上呢？

我猜，對於那個被騙的可憐的和尚來說，這個受騙也未必是壞事。執著於書畫文學，固然是比執著於金錢美女要高雅，但是對於解脫生死來說一樣是個窒礙，被奪走這個窒礙，未必不是一個解脫的機會。看到了假朋友的真相，也未必不是一個看清貪嗔痴的真相的機會。這世上的真成敗，高智商也未必能看清，也許只有真智慧才能知道吧。

畢竟你我都太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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