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謇詩文函札續訂六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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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系海門市張謇研究會會員、海門市歷史學會會員)
繼續賞讀南通博物苑編《鐵畫銀鉤見性情——南通博物苑藏張謇書法選》(以下簡稱《書法選》)一書,並與《張謇全集》等書參照,又得可供商榷處若干,現拈出六條,懇請方家再予指教。
一、《先室十周忌日為禮佛於文峰塔院成七言八韻》
新版《張謇全集》(以下簡稱新版《全集》)第七冊收錄《先室十周忌日為禮佛於文峰塔院成七言八韻》一詩,全詩如下:
人事倉黃老亦催,不鰥辛苦眼猶開。十年犖犖當家感,一別沉沉拱木哀。
兒已生兒君可慰,我寧作我世何猜。營齋差幸非官俸,薦福惟應到佛台。
石闕雲籠初地接,塔鈴風雨殯宮來。城東山水陰晴秀,天上尊章饗祀陪。
傳信空留荒碣字,塞悲無奈紙錢灰。經壇禮罷余凄愴,過墓端須月幾回。
此詩是張謇為紀念逝去十年的妻子徐夫人而作。徐夫人與張謇少年結縭,恩愛非常。婚後數十年,作為張謇的賢內助,徐夫人將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讓張謇有內顧之憂。更難得的是她能真正理解張謇內心,並在精神層面和實際行動上大力支持張謇的一系列異於常人的選擇。兩人的愛情雖乏風花雪月,也談不上轟轟烈烈,但徐夫人在張謇的情感世界中的位置是無人能夠取代的。1908年徐夫人因病去世,張謇悲痛萬分,親著孝服,主持了她的葬禮。以後每到年節,均不忘祭奠賢妻。這首詩就是張謇在徐夫人去世十周年之際寫的一首悼亡詩。詩中打破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虛實融合,以丈夫的口吻將自己的近況和所思所想直接與逝去的妻子交流,具有打動人心的藝術效果。
詩中「塔鈴風雨殯宮來」一句,《張季子九錄》(以下簡稱《九錄》)、新、舊版《全集》的詩詞部分及《張謇詩集》均同。但《書法選》第5頁收有該詩手跡,此句作「塔鈴風語殯宮來」。新版《全集》的日記部分在1918年三月底也錄有此詩,其中的「風語」一詞與《書法選》相同。按,應以「塔鈴風語」為是。「塔鈴風語」意為風吹文峰塔的塔鈴,鈴兒叮噹作響,如同風兒在說話。而這些話兒又像是從愛妻徐夫人的「殯宮」傳過來的,好似賢妻的溫柔話語,由此營造出了一種纏綿悱惻、感人至深的意境。「塔鈴風雨殯宮來」則既非寫實,也令人覺得不知所云。清戴璐有句「無限滄桑前度事,朝朝風語塔巔鈴」,現代吳昌碩也有「詩成漫與傳佳會,容得長風語塔鈴」的詩句,可相參證。
另,此詩詩題中的「七言八韻」,表明該詩是一首排律。所謂排律,就是律詩的升級版。一般律詩是四韻,而排律則多於四韻,甚至有長至數十韻的。排律也和律詩一樣,除首聯和尾聯不作硬性要求外,中間的每一韻均有嚴格的對仗要求。在這首詩中,「塔鈴風雨」和上句的「石闕雲籠」對仗,「塔鈴」和「石闕」名詞對名詞,而「雲籠」的「籠」是「籠罩」的意思,是個動詞,四字連著意為雲霧籠罩著墓前的石闕。那麼,下句的「風語」的「語」作動詞,正好和上句相對。若作「風雨」則無法對仗,不似狀元手筆。
《書法選》中該詩的詩題與新版《全集》也略有不同,作《先室十周忌日,為禮佛於墓西文峰塔院,成七言八韻志戚》。詩後還有一句跋語,新版《全集》未錄,作「戊午夏曆三月二十五日,嗇翁書付文峰塔院僧臨源。」「臨源」也作「靈源」,是文峰塔院的住持,也是張謇的友人。這句話交代了本幅作品的寫作時間和寫作緣起,三月十五日正是徐夫人去世的日子,張謇於本日在文峰塔院為她做了盛大的法事。則該詩的系年(新版《全集》作「民國七年三月(1918.4-5)」)可以進行更精確的推定。
二、《示測繪生函》
新版《全集》第二冊收錄一封《示測繪生函》,全函如下:
甲班沈秉璜調丙班測,局繪鮑恩調丙班繪,丙班曹文瀛調丙班算,局繪范欽孟調甲班繪,胡、孫、錢三生暫充局繪。
測繪為地方自治之先基。廿二行省州縣從通州始。鄙人苦心,當為諸生所共諒。諸生在事,務須習練知識,忍耐勞苦,以養成公德,名譽第一。不可常常歸家,既妨本事,兼礙衛生故也。若鄙人竭蹶而圖,諸生不能協成完善之故,果豈所期望於諸生者?幸各勉之。
新版《全集》註明本函的來源為「據原件複印件」,本件在《書法選》第73頁。經比對,新版《全集》中「諸生不能協成完善之故,果豈所期望於諸生者」一句中,「完善」應為「完美」,「故」字應為「效」字,該句的斷句也應改為「諸生不能協成完美之效果,豈所期望於諸生者?」這裡的問題主要是「效」字誤為「故」字導致的,而推測緣由,則是在釋讀該字時看錯了行,當成了「兼礙衛生故也」中的「故」字了。
三、《致宋躍門函》
新版《全集》第三冊收錄張謇致宋躍門系列函件,其一如下:
苑西側舊房三間改造法:檐柱(舊高七尺)升高二尺。進深(舊一丈七尺)加二尺四寸,共二丈零四寸。架分(舊七架)改作八架。兩邊架各四尺,四架各二尺七寸,中一架一尺六寸,共二丈零四寸。向南加一間,寬一丈(與舊二間同)。又落一廈,深四尺。廈南天井一丈四尺。朝西之一架為廊,北山牆仍落廈,歸平安館用。屋歸西別業用。
新版《全集》將本函的出處標作「據1994年版《張謇全集》」,文字與舊版《全集》沒有出入,但既有原件手跡在,自以標作「據原件」更勝。本件在《書法選》第75頁。其中說「進深(舊一丈七尺)加二尺四寸,共二丈零四寸」,一丈七尺加二尺四寸等於一丈九尺四寸,距函中的結果「共二丈零四寸」尚少一尺。經比對,「加二尺四寸」應為「加三尺四寸」,正好合為二丈零四寸。另,「苑西側舊房」的「房」字應為「屋」字。從這封信中精細入微的指示,我們能真切感受到張謇一貫的事必躬親、一絲不苟的嚴謹作風。
四、《題潘思牧喬嶽長松圖》
新版《全集》第六冊收錄張謇《題潘思牧喬嶽長松圖》一則,內容如下:
乙丑五月,余年七十有三,沈生輩於揚州得此畫見贈。以畫松壽人,其風始於北宋。唐六如《畫譜》:郭熙嘗作《連山一望松》,為文潞公壽。以二尺余小絹,作一老人倚杖岩前一大松下,此後作無數松,大小相倚,轉嶺下澗幾千百松不斷,故一望云爾。他如雙松、三松、五松、六松、喬松,皆此例也。今此巨幀,故尤可貴。
這則跋語新版《全集》標明「據原件」,在《書法選》第83頁。舊版《全集》已見收錄。其中「此後作無數松,大小相倚」,「大小相倚」不詞,經比對,「倚」字應為「亞」字。亞是相當的意思。「大小相亞」是說畫面上除了老人所在的那株大松樹外,後面還有無數的松樹,大小都差不多。「倚」字和「亞」字字形相差甚大,何以致誤?推測緣由,和前文「示測繪生函」一樣,也是在釋讀該字時看錯了行,當成了「作一老人倚杖岩前一大松下」中的「倚」字了。由此也讓人不禁感嘆張謇手跡釋讀的不易,一不留神就可能出現疏失。
五、《通海定界後記》
新版《全集》第六冊收錄張謇《通海定界後記》一文,全文如下:
通之失地于海,舊矣。由三角沙西南之通海分界河,按嘉慶朝案,應循卯酉線直東至兵田北圩外河至於東海,以是引繩而批其根,計方里,度盈絀,所失殆八十餘萬畝,既付諸成事不說之例。今通境三補地悉屬於公司。有墾之地則有賦,有墾之民則有民事、刑事,納賦有所,理民事、刑事有官,未可無明定之疆域也。是以光緒三十四年,由前州廳按圖據案,詳請督部咨部定界,蓋事理之處於不得已。越宣統元年六月二十六日,度支部復准。於是,通州直隸州知州琦珊、海門廳同知梁孝熊、呂四場大使金上迪並通海紳士,期會察視,建立界碑,先期州廳合諭兩境之人民。案據原圖,地就成局,區劃分疆,由蒿枝港循陸先登、陳謙六兩圩東外河,折南至中心河,折東循施萬榮、袁駕玉兩圩北外岸台而東,又折而南,至小沙洪蘇狼兩營兵田北界,折而直東,卯酉定向,為通海之分疆。合立界碑,即以示文勒諸碑陰,俾兩境居民、公司佃戶曉然知界碑之北屬公司,第一至第四及牧場堤地歸州轄,界碑南之第五至第七堤地歸廳轄,納賦訴訟,分別有確據矣,示所云可謂至詳。記者前以所規銘於界柱,冀詒來者,今則猶有說焉。析兩境言之,或得或失,誠不無彼此之異。合國家觀之,則猶楚人失弓,而楚人得之也,況田一公司之田之人乎?界分而明,人合而聚。明故有定而不爭,聚故相觀而能善。不爭則安,能善則和。誠安而和,庶幾模範一國。是則作後記之願望也夫。宣統三年七月下旬,張謇撰書。
此文新版《全集》標明「據原碑拓片」,事實上該文舊版《全集》及《九錄》均見收錄,在其他的一些相關文獻中也可見全文,不同的版本文字有所不同。新版《全集》即據南通翰墨林印書局1911年出版的《通海墾牧公司開辦十年之歷史》與原碑拓片對校,做出了十條注釋。《書法選》第101頁收有此碑拓片。其中「呂四場大使金上迪並通海紳士」的「紳士」經比對應為「士紳」。「案據原圖,地就成局,區劃分疆」的「分疆」應為「分理」。「俾兩境居民、公司佃戶曉然知界碑之北屬公司」的「俾」應為「凡」,「佃戶」應為「之佃」。「合國家觀之,則猶楚人失弓,而楚人得之也」的「合」應為「自」。「宣統三年七月下旬」應為「大清宣統三年七月下旬」。這幾處異文實際上可以兩通,無關宏旨,但既然標明據原碑,似應忠實照錄為妥。
另有一處更重要的,「記者前以所規銘於界柱,冀詒來者」的「詒」字,從《九錄》到新版《全集》均同。但經比對原碑,此字應為「詔」字,意思是「公開宣告」。「冀詒來者」的意思是通過將通州、海門的具體分界刻在界柱上的方式,讓後人知曉兩地的管轄範圍。
六、《西園記》
新版《全集》第六冊收錄張謇《西園記》一文,原文較長,節錄如下:
吏斯土者,視日穢於胥役隸卒之色,聽日倦於暄呼敲扑之聲,神明日瘁於簿書牒訴倥傯之事,而不能無以休而養之也,以治西北曠地為園。……據亭之中,仰辨雲物,俯鏡澂流,東望師山蕭森之林,西志春秋隔水之稼。風篁雨筿,扶疏瓏玲,有守約施博之美,而無幽昧險隘之慮,園之勝可望而攬矣。
西園是時任海門直隸廳同知王賓在廳署西北建造的一所園林,位於今海門烈士紀念館北側,現已無存。據張謇日記,1896年農曆8月21日「為王海門作《西園記》。
此文新版《全集》標明「據《九錄》」。《書法選》第104頁收有張謇手書此文的碑刻拓片。拓片文字和《九錄》比對,有十餘處不同,不過基本都是可以兩通的。但有兩處:一是「聽日倦於暄呼敲扑之聲」的「暄」,拓片和《九錄》均作「喧」,自然以作「喧」為是。另一處是「園之勝可望而攬矣」的「望而攬」,令人生疑。但《九錄》與之相同。細觀拓片,此字作「坐」。「攬」是「取」的意思,「坐攬秀色」是常見的詞語,形容賞玩景色十分方便。徐霞客《重遊黃山日記》中也有句「左天都,右蓮花,背倚玉屏風,兩峰秀色,俱可手攬」,可以參證。此處的坐攬「園之勝」和前文的「據亭之中」云云也正好能夠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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