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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念恩師歐陽群

清明時節雨紛紛,緬懷先師遠行人

——懷念恩師歐陽諱群公

歐陽群(1938-2017)

歐陽群教授,著名中醫針灸學家,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原第一軍醫大學針灸教研室主任、附屬南方醫院針灸科主任,曾任中國針灸學會針法灸法學會副理事長、全軍中醫學會理事,廣東省針灸學會副主任委員、澳大利亞針灸學會學術顧問、阿根廷中華針灸學會顧問等職。

榮獲古巴政府授予的「戰鬥友誼勳章」和「金色榮譽獎章」各1枚,榮獲全軍科技進步二等獎1項、三等獎2項,被授予個人三等功2次。

恩師離開我們八個月了。

記得去年盛暑之時,懷亮突然發來一條信息,老主任走了。我「啊!」的叫了起來,C君問我怎麼了,我訥訥的說,師父去世了。握著手機,在屋子裡遊魂似的盪了兩圈,腦袋上好似頂了千斤重的一個磨盤,坐下,站起,總是不對。腦子裡一片空白。C君拉住我的手,說,你不要這樣。

我說,對,對,我要先打電話慰問師娘。然後把電話撥到師娘的手機號碼,點了幾次接通鍵都沒有撥出去,才發現自己手指一直發抖。終於打通了,師娘喂了一聲,我以為自己會哭出來,結果沒有,我說,我老主任去了,師娘您不要難過,要保重身體,請節哀。師娘哦了一聲。我知道師娘一定也是和我一樣,在巨大的悲傷前面,我們都沉重得失去了語言功能。兩人握著電話相對無言,師娘問,葬禮你過來不?我趕忙說,來,一定來。訂好了時間您通知我,我和懷亮、期望都一準來。師娘說,好。我知道我們都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靜默了漫長的十幾秒,我再次重複了師娘節哀保重,輕輕的掛上了電話。

我以為這一夜會夢見師父,以為自己會哭泣,結果什麼都沒有。

第二天照常開診。我總是在走神,脈看了幾回,連續寫錯字。一整天手都在發抖,腦子像石頭一樣的又沉又木。我知道,這事讓師父知道了,他會非常嚴厲的高聲斥責。在我的臆想當中,老爺子一身軍裝,鬚髮皆白,腰板挺直,神情嚴肅,會用帶著濃重湖南口音罵我:你在幹什麼?!打起精神來!我已經死了,你還不好好看病么!病人誰來照料?!

是的,是的,我知道,我是要好好工作,我是一名醫生,要努力守護民眾的健康。但我也只是血肉之軀,我也是有感情的人類,我剛剛失去了最尊敬最愛戴的人,我還沒有強大到古井無波刀劍不傷。師父啊,師父,請您一定要原諒我。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結識恩師,是很偶然的機會。那時候我在南方醫科大學讀研究生,每日在病房裡收集病人。住院部里的看診是9點鐘上班的。在病房裡治療做得多了,也有病人出院之後要求找我繼續看病,所以,每天早晨8點都會先到門診,先呆一個小時,把要找我看的病人接診完,再回到病房去。因為這點小勤奮,有緣結識了恩師。

其時老爺子已經從南醫退休,每周二來南方醫院開糖尿病高血壓的慢性病藥物,愛回來中醫門診轉一轉。老軍人的作風,戴著副有年頭的眼鏡,滿頭銀髮,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軍裝,腰板挺直,因為中過風,行動有些不便,但說話中氣十足。

我以前在廣中醫求學,南醫體系的老前輩認識不多。他們說,這位老先生,是第一軍醫大學中醫系的第一位系主任。我便時常拿在病房遇到的疑難病例找老爺子請教。他待人很和藹親切,說話帶著濃重的湖南口音,我不太聽得明白時,他便拿紙筆寫給我。當時我滿腦子都是傳統經絡腧穴,對於老爺子指點的都用解剖學、生理病理學的方法來做針灸,非常訝異。他鼓勵我,努力研究解剖學,用功能應用來指導臨床,在療效上果然非同凡響。

有一次,我接診了一例神經外科手術後顱腦功能損傷,陷入植物狀態達8個月的病人。為了促醒,西醫已經用了所有的辦法。我接手之後,也向老爺子討教。老爺子將自己幾十年來在臨床上針灸促醒過的十幾個病案,都毫不保留的寫給我。她住在惠僑樓的病房裡,每日要去給她做治療非常費時耗力。我每日加班加點的給這名女患者做治療。二十七天過去了,沒有絲毫進展。

這一日,我在南方醫院住院部樓下碰見老爺子。他問起這個女病患的情況。我抱怨說我日日加班到一點半,連續做了將近一個月,她連遇刺痛回縮的反應都沒有。大概是我醫術太低,她病情太重,促醒很難,我都想告訴家屬放棄了。

老爺子聽了我的話,表情突然很嚴肅。他說,「區醫生」。我嚇了一跳,他一向叫我小區,突然間換了這麼鄭重的稱呼。老爺子說:「我曾有一個昏迷的病人,針灸了一年零五個月才醒過來。區醫生,你是醫生,你說要放棄,那麼病人就不會有希望了。」他聲音不大,但語氣很重,我看著他花白的頭髮,凝重的神情,不知怎麼的突然間淚水就控制不住奪眶而出。12月的寒風從住院部大樓門口呼嘯而過,吹得人割面生痛,早上八九點鐘,來來往往的人非常多,我努力忍住不要嗚咽出聲,使勁點頭。我已經忘記他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只記得自己站在寒風裡傻子一樣哭泣,舉起袖子使勁拭擦眼睛。擦乾了淚水,繼續回去無怨無悔的給這個女病患做針灸,做促醒。又過了11天,這個女病患開始出現了意識狀態。我連續為她針灸了3個半月,她從無意識狀態,逐漸地:淺昏迷——昏睡——意識模糊——嗜睡——清醒。她切開了氣管不能說話,但她可以握著筆寫字了。在她生日的那一天,她的家人為她慶生,她在寫字板上寫:「區醫生,請你吃蛋糕,謝謝」。這張歪七扭八的字條我保存了好久,她是我用針灸治療促醒的第一個植物人。在我心中,這是我師父救回來的病人,若不是因為他一番話把我在住院部大樓下說哭了,她早就被放棄了。

後來我時常向人說起這一段故事,每一次都會熱淚盈眶。老爺子不只教給我醫術,他更教給我一個醫生的責任與堅守,身體力行的教給我《希波拉底宣言》和《大醫精誠》,我從沒有一刻敢忘懷。

他問我,你在廣中醫都跟過誰的診。我一一回答了。他又問,在南醫,你想跟誰的門診呢?我說,我想跟鍾洪教授和吳士九老師。他領著我去中醫內科,找到了鍾教授和吳老師,說,這是我的學生,她很認真好學,基礎紮實,請您帶帶她吧。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莫名的想到上幼兒園時,我父親將我送到校門口交給老師的情境。他緩緩的踱出走廊,我的眼淚又忍不住漫上眼睫。老爺子的引薦扶掖之恩,我終身難忘。

我的導師黃泳教授請老爺子來學校給學生們講針感傳導。老爺子講完了,我在他身上扎了一針,問,「您說的傳導是不是這樣?」他露出很驚喜的目光,「對,是這樣。」然後問,你願意來我那裡看看么?老爺子從南醫退休後,一度去了澳洲開診,後來回國,在三九腦科醫院出診。我非常歡喜,十分珍惜這個能夠在他身邊學習伺診的機會。

在腦科醫院我跟隨師父和師娘學習精神類疾病、顱腦類疾病的治療。老爺子對病人非常親切,事事親力親為,一點沒有國務院津貼專家的架子。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力大無窮,扎針灸之前必須把病人用束縛帶困在床上,他八十多歲高齡屢起袖子親自困人。親手給病人做足底按摩(是的,你沒有看錯!),親手連電線上電針機。耄耋之年的師父帶著團隊一天看一百多號人,連我們這些年輕後輩都累得全身關節像是要飛脫出來,老爺子每天都幹得筋疲力盡,下班前都要做神闕灸才能養回一點精神。每天都是加班,加班,加班,七點之前都少有能離開診室的時候。

天都黑齊了,離開那些行動艱難意識不清的重病號們,走出醫院,看到外面車水馬龍的世界,路邊攤叫賣水果蔬菜的,賣煎餅果子的,父母拉著放學的孩子匆匆趕路,師徒相視而笑,人世間多麼美好啊!攙扶著老爺子過馬路,他使勁甩開我的手,「我還沒到那麼老!」還是不服老的哩!我們一路談談講講,將師父師娘送回小區門口,揮手告別。

師父和師娘疼愛學生,時常在家裡做了菜帶回醫院給我們加餐。紅辣椒炒五花肉,青辣椒炒魷魚,指天椒炒筍乾。他說,不辣不革命。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廣州土著,完全不吃辣,跟在師父身邊,生生把我吃成了湖南人。說來也巧,他的幾個徒弟,姓區,姓陽,姓歐陽,從百家姓上說,本來都是一個家族。老爺子笑著說,都是本家,是一家人,都是我的孩子。

是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內心裡,這位可敬可親的老人,既是我授業傳道的恩師,也是我敬愛的父親啊!

後來,我決定要自己開診所,專程跑去告訴他。老爺子問,決定不在醫院了么?我說,是的。他想了一下,說,好,你要耐得住寂寞。守住一個門診,好好做十年,醫術會提高很多。我知道他曾經受到部隊的派遣,在鄉間落後的地方坐過十幾年的門診。師父一直認為這一段經歷,對於他醫術的提升起到根本性決定作用。我邀請他為我剪綵,他很高興,一口答應了。在門診開業的前一天,我正為各種事務忙得昏天暗地,師娘打電話過來,說師父血壓高到200,現在在急診科觀察,剪綵恐怕不能成行。我心裡又著急又難過,著急老爺子的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難過的是師父不能參與我人生的重要一幕。彼時老爺子因為診務繁忙,長期勞累,身體大不如前了。

到了當天,師娘又打來電話,說師父連夜打點滴,血壓目前穩定住了。老爺子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典禮。我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連忙請好友開車去接二老過來。6月的廣州,炎暑已經拉開序幕,老爺子拖著病後初痊的身體,扶著師娘的手臂出席剪綵禮。 這份深恩厚意,我沒齒不忘。

過罷春節,約二老吃飯小聚。約好下午五點去家裡接二老。一敲門,正是師父來應門,傳得整整齊齊的西裝,打著領帶,樂得像開了花。師娘說,你師父知道你要來,下午兩點就坐不住,穿好衣裳等著你。一會兒看看鐘,一會兒看看錶,念叨,這早晚,應該不塞車。

老爺子愛吃紅燒肉,因為血糖高,師娘不許他多吃。趁著師娘去倒茶沒看到,他又夾了一筷子,向我使眼色,「別教你師娘知道」,非常的孩子氣。我笑著給他打掩護,師娘看在眼裡了,大家都不說破,呵呵呵地一通笑。

去年夏天,我導師黃泳教授組建廣東針灸學會治未病專業委員會時,請了學界的各路巨匠出席成立大會。師娘來了,卻不見師父的影蹤。原來師父已經卧病在床,不能出門了。不過是幾個月光景,老爺子突然重病至此,我真是大吃一驚。大會過後,午飯也來不及吃,拉上懷亮去看望師父。

在熟悉的屋子裡,師父躺在客廳的長椅子上。看到我們到來,非常歡喜。他努力想要坐起來,無奈實在使不上勁。因為腎衰竭,老爺子瘦了許多,臉色憔悴不堪,眉毛鬍子全都白了。我握住他的手,那原來溫暖厚實的大手,只剩下一把骨頭,我的眼淚不爭氣地一下子就泛上來了。我連忙轉過頭去,清了好多遍嗓子,還是說不出話。

老爺子反倒安慰我,」不哭不哭,我好著哩」。我勸他住院治療,勸他做透析,告訴他我又回到醫院上班了。他關心我的近況,贊成我回到醫院的決定,問我近來看的什麼病種多,可遇到過什麼困難?他說話聲音低沉,說一句,歇一句,有氣無力。我盡量撿快活的事告訴他,我說,我也收小徒弟了,您要趕緊好起來,我接您去我現在工作的地方看看,您見見徒孫們,多教導他們。師父聽了很開心。我看他實在太累,不敢多打擾他休息,就向他請辭。我說,您要好好保重,我再來看您啊!他點點頭,輕聲說,照顧好自己,別太累。我使勁點頭。門慢慢掩上,老爺子還努力抬起身子目送我們遠行。誰也不曾想,這竟然就是我們師徒相見的最後一面了!

回憶像洪水一樣湧進來,將我吞沒。我行屍走肉一樣挨到了葬禮的當天。步入告別大廳的一刻,看到師父的遺照懸掛在上頭,心裡好像被鎚子狠狠地錘了一下,尖銳的疼痛起來。看到哭得氣絕聲咽的師娘那一刻,拉住師娘的手,我終於哭了出來。師娘說,小區小區,教授他受了好多苦!

期望師兄去見了師父最後一面,他躺在ICU里,瘦的只剩下一把骨頭,全身插滿了管子,不能說話,受盡了針葯之苦。我不能想像,也不敢想像。我慶幸自己見到師父的最後一面時,他還能和我說話微笑,他的手掌依然溫暖。如果讓我見到ICU里的師父,估計我自己要先瘋掉。

我們拿著白菊花為師父送行。他駕鶴西去了,我們留了下來。我們繼承了他的學術血脈,留在娑婆世界,作為醫者,繼續他未竟的事業,守護民眾的健康福祉。

葬禮之後,我和C君到寺廟裡去,寫了為師父超度的往生牌位。我是一個佛教徒,我深信我慈悲善良,勇敢剛毅的師父,毫無疑問一定會往生無量光琉璃世界的。我知道,師父是堅定的共產黨員,唯物主義者。但請讓我以我所信仰的方式,為我最敬愛的師父祈禱。我真心的期盼著,在無限的宇宙中,在甚麼時空里,我們仍然有機緣再遇重逢。到那時候,讓我自豪的告訴您,做為您的弟子,我不曾辜負您的希冀,努力精進醫術,救死扶傷治病救人,我堅定的走在成為一名負責任有愛心的好醫生的道路上,沒有畏難,沒有遲疑,沒有退縮。請您為我驕傲。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您是我一生中最尊敬愛戴的人,師父啊!我非常非常想念您。

區穎儀

2018/4/5

清明節於廣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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