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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錢佳楠:既喜歡又討厭上海人的「體面」

世間並非所有母愛都能贏得讚賞,她從小就被精明好強的母親視為改變命運的「稻草」,而母親的苦苦栽培最終化為親戚嘴邊,用摻了米醋的口吻說的一句話:「哎喲,冰瑩,不枉你投資這麼多年,總算有了點成績!」世道人運,流轉無時,在女兒掙得成就之際,母親亦不落下風,里里外外打點一番,為的是在家庭聚會上讓那些親戚們簇擁,「像公園池塘里擁向麵包屑的金魚群,驚嘆,問她這個要多少錢,那個要多少錢」。外人看不到的光環之下,母親對女兒的付出與犧牲知之甚少。以至有一日,女兒告訴自己的愛人:「她的母親就是這樣,但凡聽到有大生意,就說你去好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不是老媽,是老鴇呢。」

年初,出生、成長於上海的青年作家錢佳楠推出了新書《不吃雞蛋的人》,故事與對白犀利、逼仄但卻真實。主人公的生活與社會學者詹姆斯·斯科特筆下「水深齊頸」的農民幾無差異,即使他們活在大都市上海,但任何一絲細浪打來,他們都面臨著在貧窮中溺亡的風險。

錢佳楠畢業於復旦大學中文系,做過教師,作品散見於《萌芽》、《鯉》、《上海文化》等雜誌,曾獲第34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別評審獎,如今正就讀於美國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暫時脫離中文寫作,努力嘗試英文寫作。

近日,為了宣傳新書,她回國休假也密集安排了多場講座活動。在一場講座結束後,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了她,與她談談小說中的犀利真實從何而來?她所關心的「女性集體困境」又如何解?漢語環境中的她,如今嘗試英語寫作,又要寫給誰讀?

《不吃雞蛋的人》中的故事,很多都來自錢佳楠自己的成長經歷。在她看來,故鄉上海,讓她最喜歡也最討厭的,就是那份「體面」。喜歡,是因為「體面」代表了一種精緻、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而討厭,則是因為「體面」所帶來的攀比和虛偽。

錢佳楠

澎湃新聞:小說主人公一直在親戚的寒言酸語里成長,這和你的成長環境有相似性嗎?行文中還用了很多「呵呵」這樣的語氣詞,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嗎?

錢佳楠:有很大的相似性,我所成長的階層和小說里主人公所處的階層一樣,我出生在上海的工人新村,我父母也是工人階層,小說里的上海是我熟悉的場景。讀者會覺得這本書里親戚間的對話很犀利也很真,是有生活來源的,雖然我的藝術加工可能更誇張一些,但親戚就是這麼說話的。

這些「呵呵」是我有意識在用。我本來很猶豫,因為在最初寫作時,也會和大家想法相似,覺得「呵呵」不應該寫在文章里。後來感覺要用,因為這是最能表達主人公內心感受的語氣詞。「呵呵」代表著兩種聲音,一方面是主人公自己的聲音,在某種程度上,也有背後敘事者對她的親戚所代表的「中國式親戚」的反感,這種「呵呵」基本和現在流行的代表諷刺意義的「呵呵」一致。

澎湃新聞:這篇小說在2015年完稿,今年才出版,過了三年再回頭看,會覺得小說有什麼太過稚嫩的地方?

錢佳楠:稚嫩的地方主要表現在寫得太快,在小說中對情感沒有太克制,因為在小說中,讀者會感受到生活很苦。我在寫作其他小說時,會感覺生活中沉重的情感需要過濾,情感負擔不該交給讀者承擔,但這篇小說是我情感爆發時寫的,而不是經過理性構思去寫作。在技法上,簡單看這篇小說可以分為上下兩部分,但這兩部分敘述聲音不大一致。一篇更成熟的小說,需要兩種聲音更加協調,或者我要做出解釋,為什麼前後語言會存在不協調。

但我現在依然想把它出版,因為我知道我再也寫不出這樣的小說,它有我年輕時最飽滿的情感在,小說里雖然有苦,但都是基於我當時對社會強加給年輕人的重重障礙,急需要一個出口去表達,這種情感迫切性現在已經沒了。年紀稍長後,總會有一個更理性的聲音就在耳邊,過去像是看到刺目的陽光,現在更像戴上一副太陽鏡,看待事物更加準確、舒適卻也失了那份敏感。另一方面,因為這幾年我都在寫英語,中文成了一片廢墟,小說中的語言和親戚對話的真實感,我可能現在寫不了。

澎湃新聞:有讀者留言說,這篇小說寫得很「江浙滬」,這種強烈的地域性標籤你怎麼看?對於你寫作、生活的上海,你最喜歡和最討厭她的什麼品質?

錢佳楠:我想地域性不構成太大的問題。首先,我認為地域文化有很豐富的內涵,如果為了「去地域性」,而丟失了地域文化特徵,其實很可惜;其次,我不認為地域性會成為一種限制,這篇作品寫得很「江浙滬」,但是全國各地的人都能理解,如果讀者有一些江浙滬地區的生活經驗,或許會更理解,這非常有趣。我想這樣的標籤,不會讓人覺得這跟我無關,反而會激起好奇心。以前有一種說法認為如果你模糊地域性會有更廣大的讀者,我想這種看法對也不對,如果我能夠讓更多人進入我的小說,或許不是因為我去掉地域性,而是我小說本身的容量變大了。

對於上海,我喜歡和討厭的品質是一致的。我很喜歡上海的「體面」,但這也是我最不喜歡的品質。首先,體面是一個人的尊嚴和精神。我外公是無錫人,他長相英俊,在他生病最嚴重的時候,就算要出門散步買菜,他一定要給自己的頭髮塗油、三七開,穿好外套出門。我外公以前也會跟我媽說:「你再倒霉,一定要把自己打點整齊,老天爺看著你,你不能讓他也看見你倒霉,不然連他都看不起你。」

過去的生活里,就算是經濟最困難的時候,如果到上海人家中做客,他們也會盡量把菜弄豐盛,還要有花來妝點這個家,讓你感受到生活在繼續,每個人都很努力生活,這種體面包含著他們對生活愛的底色。

但在同時,體面也會變味,變成攀比。因為激烈的競爭中,人們生怕自己沒有別人過得好,希望把別人比下去,更勝一籌,但這其中有虛假的成分。張愛玲小說《花凋》里也寫過,鄭家的幾個女兒,在外面都是「蘭西!露西!沙麗!寶利!」,但在家裡就變成了「大毛頭、二毛頭、三毛頭、四毛頭」。他們在外面的這種生活,就像我們在朋友圈會看到「PS的生活」,在背後其實是因為自己沒有這些東西,所以更加強調自己「擁有」這些東西,來彌補內心的不足和空虛。也因為有體面的文化,大家會更注重物質,用物質彌補精神上的不足。

《不吃雞蛋的人》,中信出版集團·大方 2008年1月

澎湃新聞:你現在在美國學習寫作,感受到的中英文寫作有什麼差異?

錢佳楠:完全不一樣,中文寫作里,我有地域色彩,一落筆,上海的聲音就會出來。我用中文寫了幾年,有一種固定的風格,這似乎限制了我未來的寫作。但在英文里,我還像孩子一樣在學步,所有東西都可以嘗試,我可以寫現實、科幻,也可以寫古代小說。我想用英語寫作也是因為想暫時放下中文裡的自我,有一次重生,看看英語里的自己會是怎麼樣的。

澎湃新聞:那你用英語寫作,目標讀者是誰,是漢語讀者還是英語讀者?對於前代的華人英語作者寫作的作品怎麼看?

錢佳楠:我的目標讀者,目前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我常常感到我在英語寫作中是個孤兒,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在對誰寫作。用英語寫散文時,我明白我的讀者是美國人,我會給他們解釋很多東西,但這在小說中就變得很困難,因為小說里,你無法過度解釋。

過去有一些不同的華人作者嘗試寫英語,比如林語堂,他在美國世界很成功,因為當時美國人對中國幾無所知,林語堂的英語也非常好。但到張愛玲,她的寫作後期,也用英語寫,如果單純用「成功」和「失敗」來衡量,她無疑是失敗的,美國讀者對她英語作品接受度低。但我感覺這更多是一個美學問題而非語言問題,張愛玲的美學是傳統的中國說書人美學,她的作品裡會有很多中式的、細碎的名物,東方的名物在文本中會產生美感,但這隻在中文語境中起作用,在英文語境中,外國讀者無法體會。

再如譚恩美(Amy Tan),她的小說The Joy Luck Club被翻譯為《喜福會》,我並不喜歡,但美國人非常喜歡。她的小說中也有大量東方名物,但她用的東西,我作為一個中國讀者讀來,過於東方化到不真實。因為她是美籍華裔,在美國語境中成長,她的目光是西方人好奇和希望看到的中國,而張愛玲帶給西方人的是一個真實的中國,但這未必是西方人喜歡看到的。

還有一些例子,比如一些東方式閑筆,美國人也不太理解。像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第一次在美國翻譯出版時是一個刪節版,他們把那些跟主線無關的內容全部刪去,原文中一前一後各有兩個老人出現,都被刪去,只保留了主線故事。我在小說中也會有很多閑筆,大多是有意味的,在我的美國導師為我指導時,她也會站在美國讀者的角度,傾向於刪去。

北京講座現場,與淡豹對談

澎湃新聞:在北京的新書講座,主題為「女性成長與集體困境」,你覺得主要有哪些「集體困境」?

錢佳楠:我是1980年代末出生的人,我們或許是最後一代看到中國社會中幾乎沒有貧富差距的人,在我出生成長過程中,我們能意識到有貧富,但似乎沒有這麼大,影響也沒這麼深。在小時候,我能感覺到各個不同階層還有男女之間平等,但是在我高中以後,差異似乎越來越明顯。我原先以為的平等的景象好像變成我幻覺或是懷舊里才有的東西。我身邊很多女同學讀完研究生畢業,求職的時候一定會被問「什麼時候結婚」,如果女生不結婚的話,家裡壓力也會非常大,甚至把她視作不正常的人。小時候,我父母會說你要做一個「社會的棟樑」,不會說「你要去賺大錢」,長大以後卻發現世界規則改變。

這其中蘊含兩大困境,一是集體的困境,有現實中求職、擇偶、家庭的壓力;第二重困境就來源於我們所看到的與曾經預想的世界是反差劇烈的,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原先堅守的信仰價值消失不見。

澎湃新聞:這種困境如何解決?有一些宣傳文案會提到突破困境的方法是「遵從自己的內心去完成心中所想,才會脫離困境、不再迷茫」,你覺得這句話是一句動聽但無效的心靈雞湯嗎?

錢佳楠:我覺得這話有點沒用,我想我們首先要接受不論在人生的哪個階段都有困境的事實;其次,怎麼去突破眼前的困境。我覺得有兩個層面,一是現實層面,一是精神層面,比如買不起房子,這是現實層面的問題,可能要考慮換個工作。而在精神層面,人會不開心,因為內心會有一個真正想要的目標,也就是我們俗話說的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別。我想這或許涉及到一個更為複雜的問題:「你的內心到底想要什麼?」或許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和我在《不吃雞蛋的人》這本書中的主人公相同,她曾經不知道自己要什麼,而在探索成長的過程中,她才慢慢了解了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了解到理想和現實衝突到底在哪裡。而後,在理想和現實之間不論是平衡還是犧牲,作為人你至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想成長之中,我們更多是要了解自己和發現自己,至於這能不能解決現實的困境,其實它是未解的。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http://www.thepaper.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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