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應對「911」，米國政府有兩個選擇：
一，緝捕幕後策劃者，公開審判，彰顯正義。
二，宣布這是一場戰爭。
選擇一，劫機就是犯罪行為，幕後策劃者就是犯罪嫌疑人。
選擇二，劫機就是戰爭行為，劫機者就是戰爭中犧牲的英雄。
前英國BBC出品節目《Top Gear》主持人，現米國亞馬遜出品節目《Grand Tour》主持人，Jeremy Clarkson在《Grand Tour》中放大炮：
「一群沙烏地阿拉伯人撞了雙子塔，米國人就向阿富汗宣戰！」
劫機者確實是沙烏地阿拉伯人為主，幕後策劃者拉登也曾是沙烏地阿拉伯人。
拉登的父親老拉登是一個成功的建築商，為沙特政府做過幾個大工程，與沙特王室建立了親密的關係。
拉登受過良好的西方教育，愛踢足球，愛騎馬，後者顯然是奢侈的愛好。成年後的拉登從事家族生意，很快成為富翁。
至此，拉登的生活與典型的富二代沒什麼不同，正常情況下，拉登會象其他富二代那樣happily ever after。
但非同尋常之人，總會做出非同尋常之事。
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迅速佔領了阿富汗主要城市和交通線。
阿富汗抵抗組織躲進興都庫什山脈，堅持長達十年的游擊戰。
十七歲結婚的拉登，已經二十多歲了，有了幾個孩子，有了成功的生意，對人生和社會有了獨立的想法，他決心參加阿富汗游擊隊，幫助受苦受難的穆斯林兄弟。
他的想法遭到整個家族的反對，母親逼他起誓，永不踏足阿富汗。
1988年，拉登終歸加入了阿富汗游擊隊，他說，「我來得太晚了，四年前我就該來了。」
拉登將自己的財富捐給游擊隊。游擊隊員不能理解拉登的行為：這個小夥子圖什麼許的？是權力嗎？
游擊隊員請拉登領導他們，拉登只是露出羞澀的笑容。人們請他講話，拉登談足球，談賽馬。游擊隊員們發現，這個小夥子顯然不是個領導者，他真的就是來幫助穆斯林兄弟的。
在阿富汗，拉登參與組建了Al Qaeda，就是「基地」組織，反擊蘇聯佔領軍。CIA也伸出援手，幫助Al Qaeda招募訓練。
戰爭不是浪漫詩歌，死亡如影隨形，經過幾次奇蹟般的死裡逃生，人們開始議論，拉登是天選之人，是真主的使者。
1989年，蘇聯撤軍了，三十一歲的拉登帶著一群與他出生入死的Al Qaeda鐵杆成員回到家鄉，繼續做建築生意。
人們視他為聖人。拉登去清真寺做禮拜，人們請他講話，這個不憚為穆斯林兄弟獻出財產和生命的年輕人成了穆斯林世界的傳奇。
沙特王室注意到這個年輕人，邀請拉登參與決策國家重大事務。
拉登並不完全認同沙特王室。
奧托曼帝國解體後，在英國的幫助下，沙烏地阿拉伯於1932年方得立國。
英國幫助沙特立國，是希望這片沙漠中的游牧部落有統一管轄，便於大英帝國安全高效地採掘石油。
然而不久，二戰爆發，英國自顧不暇。二戰結束後，英國無力維持日不落帝國的陣仗，把權利讓給了米粒間。
石油為沙特帶來了無窮財富，可是這些二十年前還在沙漠里躍馬掄刀相愛相殺的游牧部落，根本不知道如何使用這些財富，他們便請米國幫他們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沙特所有基礎設施交通工具防衛武器均出自米國之手，高級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全是米國人，米國人訓練衛隊保護沙特王室，訓練警察控制人民，建設情報網監視人民。
與英國國王瑞典國王不同，沙特國王是絕對意義上的國王，凌駕於法律之上。同理，沙特王室也是絕對意義上的王室。
「所有無主之地都是國王的」，意味著油田是王室私產。
沙烏地阿拉伯是米國保護下的沙特王室的私產，人民在國王的恩典下過活。
我生在蜜罐里長在紅旗下，能理解英國為什麼扶持一個國王，但高揚民主旗幟的米粒間為什麼要支持一個絕對獨裁的君主呢？
米粒間有國有家者很清楚，國民秉性決定了一個國家需要什麼的執政者，這些二十年前還在沙漠里躍馬掄刀相愛相殺的游牧部落，怎麼可能全民公投民主議政呢？沙特人民需要的是一個國王，簡單粗暴，易於接受。
沙特王室的驕奢淫逸，舉世聞名。
擁有億萬身家的拉登按《古蘭經》的教導，過著清儉的生活，每周一和周三禁食。娶了四個妻子，但不和妻子以外的女性發生關係。拉登認為，伊斯蘭是一種生活方式，倡導人們按《古蘭經》的教導生活。在拉登眼裡，沙特王室是腐敗的穆斯林。
但忠於國王是穆斯林的本分，通過王室，也能更好地引導人民。拉登便靠攏王室，積极參与國家事務。
然而回到沙特未及一年，便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大事，伊拉克入侵科威特。
沙特王室驚慌失措，薩達姆打過來怎麼辦！米國人，快來救駕！
沙特王室請求米國出兵，拉登堅決反對。
拉登認為，穆斯林世界的事兒，應由穆斯林解決。
西方社會樂於醜化伊斯蘭生活方式，米粒間最為熱衷。拉登期望重塑伊斯蘭形象，讓每一個虔誠的穆斯林都能自信自強地自立於世。現在穆斯林世界發生戰爭，怎能向米國尋求庇護？
拉登主動請纓，率領Al Qaeda抗擊薩達姆。
沙特王室問，你能組織多少軍隊。
拉登充滿信心地說，五萬人！
沙特王室哈哈大笑，薩達姆有百萬大軍。
拉登答道，我們打敗了更強大的蘇聯。
沙特王室拒絕了他的請求，向米國乞求庇護。
於是，米國飛機在沙特上空飛行，米國軍艦在波斯灣停泊，米國戰車在街道巡邏，米國士兵在街頭大搖大擺。憤怒的拉登在清真寺演講，表達自己的不滿。
沙特王室大怒，米國朋友不遠萬里來援助，竟然還有人謠言惑眾。
沙特王室下令逮捕拉登，拉登被迫於歸國後第二年，逃往蘇丹。
在蘇丹，拉登繼續做建築生意，他的身邊總是聚攏著大批崇拜者，傳播他的言論和思想。各種伊斯蘭組織尋求幫助，他總是慷慨解囊，於是CIA將他定義為恐怖組織「資助者」。他與沙特王室的關係越來越僵。沙特政府註銷了拉登的護照，拉登再也不能合法入境。拉登發表公開信譴責沙特國王，沙特國王乾脆註銷了拉登的公民身份。
米國人也覺得拉登越來越討厭，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他。米國政府與沙特王室一起向蘇丹政府施加壓力，要求驅逐拉登。
1996年，拉登被迫離開蘇丹，他的大型建築機械被蘇丹政府以數萬美元收購。
38歲的拉登沒有國籍，沒有財產，他能到哪裡去？
拉登再次來到阿富汗。
拉登帶著家人和追隨者，在一個荒廢的前蘇聯軍營棲身。他的第一任妻子受不了艱苦的生活，要求離婚，拉登當即答應，「我同情和尊重你的決定，我的事業不是每個人都能承受的。」
阿富汗的當權者是塔利班，沙特王室和米國政府要求塔利班交出拉登，CIA連押解拉登的飛機都改裝好了，因為拉登身高近兩米，CIA找了一個特別大的牙科椅子裝在飛機上。目的地是開羅，便於CIA「放開手腳」審訊並「處置（dispose of）」拉登。
但塔利班最終拒絕交出拉登。
1997年，距「911」還有四年，拉登在阿富汗的山洞裡，通過網路向米粒間公開宣戰。
此時的拉登，從未在戰場之外殺害過任何一個西方人，從未策划過任何恐怖行動。
此時的拉登，依靠崇拜者的資助才能生存，他對米國的宣戰，與一個網路憤青的行為沒有區別。
拉登是伊斯蘭世界的傳奇聖人，各種伊斯蘭組織向他靠攏。其中，曾與拉登在阿富汗共同抵抗蘇聯佔領軍的扎瓦赫里，現在是「伊斯蘭聖戰組織」（Jihad）領袖。
老友重逢，兩人結為最親密的戰友。Al Qaeda與Jihad合併，仍稱為Al Qaeda，拉登是一把手，扎瓦赫里是二把手。
合併之前的Al Qaeda，主要是拉登的家人，和阿富汗游擊戰時期的戰友，他們是一群以資助為生的難民。
合併之後的Al Qaeda，成為擁有龐大資源的國際組織，因為拉登，這個組織得以獲得更多的資助和更廣泛的支持。
拉登是Al Qaeda的偶像，扎瓦赫里是實際領導者。扎瓦赫里是埃及人，Al Qaeda最高九人管理小組中，包括拉登，只有三人不是埃及人。
米國政府用無人機打擊的恐怖組織戰略目標，常常是民用設施。打擊帶來的平民傷亡被米國政府稱為「collateral damage」（附帶傷害）。
雙子塔和五角大樓是Al Qaeda認定的戰略目標，打擊戰略目標帶來的平民傷亡是不是也可以稱之為「collateral damage」？
合併後的Al Qaeda發動了一系列襲擊，造成了平民傷亡，西方世界稱之為恐怖組織。平民傷亡統計精確到個位數，為了增強宣傳效果，還用婦女雜誌的文風打造了很多煽情故事。而西方世界對穆斯林的「collateral damage」是不做統計的。
Al Qaeda確實變成了恐怖組織。
戰爭，死亡，暴力，這些寫字樓里的西方中產想想都哆嗦的事兒，卻是穆斯林半個世紀的生活常態，在恐怖中生活的人當然會用恐怖的手段鬥爭。
Violence beget violence.
如果說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飛來的導彈可被看作小概率事件，
那麼西方世界對穆斯林的歧視和羞辱就是無所不在的必然事件，
穆斯林半個多世紀的悲慘生活就是二戰前的英國和二戰後的米粒間強加於身的絕對事件。
Al Qaeda的敵人不是CIA和五角大樓，而是英國和米國及其代表的西方世界。雙子塔就是西方世界的象徵，好比《指環王》中的魔都黑塔。
《聖經》說，殺死敵人的妻子和孩子，是執行上帝的懲罰，是彰顯天國的正義。
自認是「山上之城」的米粒間在太平洋上，在東南亞，中東和北非，遍施天國的正義。
Al Qaeda還之以真主的懲罰，拉登被認為是罪魁禍首。
以上敘述涉及的主要事實，來自2006年出版的紀實文學《The Looming Tower》，作者Lawrence Wright走訪中東、北非、歐洲多地，做了數百次採訪，搜集資料，歷時五年成書。該書獲得了普利策紀實文學獎。
五年後，拉登被米國軍人射殺。
今天，扎瓦赫里仍然領導著Al Qaeda。
將軍是官僚制度的產物，去了馬歇爾還有艾森豪威爾，但聖人是百年不遇的，值得投入萬億美元和十年時間追殺。
薩達姆可以被審判，定罪，處決。
但拉登不能被審判，米國政府不想為伊斯蘭世界創造一個聖女貞德。
拉登的屍體不能還給他的家人，那會成為伊斯蘭聖物，就象基督徒對待耶穌那樣。
米粒間軍事帝國對拉登的策略始終未變，「最好的辦法就是殺了他」。
沒有被審判的人不是罪犯，劫機撞樓是戰爭行為，拉登是米粒間軍事帝國的敵人，是伊斯蘭的聖人，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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