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邱小石（讀易洞書店創辦人。 出版有《成年禮》、《業餘書店》、《天曉得》、《建築你的模式語言》。 現任職華夏幸福未來城市研究院。）

1.

老婆向兒子告我的狀，說你爸最近痴迷吃雞遊戲：打遊戲的時候，臉脹得通紅。

吃雞，網路逃殺遊戲的簡稱。「吃雞」最早出現在電影《決勝21點》，因為賭場提供一種含有三塊雞肉價值$1.79的快餐，贏一次賭局的標準回饋是$2.00，所以當你贏一次的時候，就有足夠的錢去買一份雞肉飯。「winner winner，chicken dinner」便成為賭局前的禱告。不知道是由誰開始轉接到逃殺遊戲，獲勝之後屏幕出現「大吉大利，晚上吃雞！」的賀詞，「吃雞」開始風行。

截止到寫這篇文章，我在單人的比賽中（也可組隊，雙人或者四人），總計玩了235場，僥倖吃了3回雞，60次進入前10，共擊殺了353人，屬於一個鍥而不捨的菜鳥。

隔天兒子給我發來一篇文章。蒙特利爾大學的研究成果顯示：第一人稱射擊類遊戲會導致玩家失去某些大腦灰質——健康男女在玩相關遊戲90小時後，大腦中的海馬體發生了明顯的變化；而這些灰質的丟失，會導致記憶與空間學習能力的喪失。

「impact of video games on plasticity of the hippoc

這個威脅對我沒起什麼作用。海馬體傷害緩慢又隱形，完全無法抵禦吃雞遊戲招之即來的快感。

打開遊戲，決定跳傘的一剎那，你的遊戲世界就和你的現實世界隔絕了。這個隔絕不是任何物理的實在，而是你的所有精力全都陷進了一個黑洞。外界的聲音消失了，所有的光線只來自於一塊小小的屏幕。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一局最長也就這個時間，假如你有幸活到最後的話），你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全神貫注，以生存為最高目標，迅速辨識、撿拾、刪減各種裝備；仔細分辯周圍的聲音；一刻不停的移動以防被狙；觀察不斷逼近的毒圈；尋找最有利的地形；在槍林毒氣中奪路狂奔；在樹叢岩石下猥瑣苟活……在激烈遭遇戰的一剎那，腎上腺素就像強力噴泉般飈升。其實，只存在兩種可能：要麼死，要麼活。關鍵是：只有1人活，99人死。

最終吃上雞就像中彩票一樣大吉大利。絕大多數時候，哪有什麼勝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過程中的任何僥倖，來不及也不值得慶祝，在危機叢生的世界裡，迅速平復心情迎接一次一次的衝突。而死的時刻，大腦則瞬間盲然，沉重的嘆息聲中，眼見對手在你屍體上掠奪搜刮，情緒無比的失落沮喪，腦中閃回之前一百種可能，而手指已按下了返回大廳：再來一盤！短暫的等待之間，飛機再次轟鳴，上一局的慘案隨即在記憶中被徹底抹去，就像從未發生，緊張新鮮依舊，充滿對「活」的渴望。

2.

在真正上手「吃雞」之前，我已經在網路上觀看「吃雞」遊戲直播很久了。遊戲直播是是網路直播的一個很大的品類，遊戲玩家在線直播玩遊戲，通過粉絲的點贊和贈送禮物掙錢。

看遊戲主播SG吃雞直播的人真是太多了，一上線就百萬人，這讓我非常好奇。

有一次一位隊友負傷他去營救，非要隊友脫了褲子將屁股對著他才營救。為了直播的效果，刻意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騷味。他技術很好非常自信，總是往人堆里跳，衝上去就殺，和我以前看到的東藏西躲的吃雞玩法不同，很是刺激。

閑得蛋疼的時候，他會帶著剛組隊的陌生隊友騎著摩托在山坡上做360度、720度大翻轉，嚇得隊友說：哥，別玩了行么？他說：來來來，再來一次。滿屏都是罵聲，那些下了賭注賭他吃雞的觀眾氣得不行。

SG名聲大，也惹了很多事。因為被懷疑開外掛，隻身赴上海，接受現場的監控，回應對各種匪夷所思的操作技能的質疑。有些能重複演示，有的並不能，SG態度超級好，但技術水準一落千丈。要是換個人面對那麼多挑釁和侮辱的言語，會相當尷尬，但SG很耐心（也可能是臉皮夠厚）地解釋說：有些瞬間發生的技術動作，他也並不能完全知道是如何發生的，希望大家都來挖掘整個遊戲的可能。

當然和天下的事都一樣，喜歡SG的照舊頂SG，討厭他的繼續挖苦諷刺……兩個群體在直播間、微博上干仗，都責罵對方僱傭水軍，使用儘可能難聽的語言。

SG情緒穩定了兩天之後恢復了直播，面對彈幕滿屏髒話，SG說我現在心態好到爆。不過，很快他就從直播平台消失了。

XJ是另外一種類型的吃雞主播。每次訓練候場的時候，他都清清嗓子，開始一段梁啟超的少年中國說：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強則國強……我們今天一起遊戲，是我們的緣分……希望我們……吧啦吧啦，像個唐僧。

這個時候總能傳出一兩聲：滾，媽賣批……

XJ聲音渾厚穩定，堅持把自己的宣講講完。

XJ跳傘下去就撿著了槍，但不是為了殺人，開始呼喚逃散的對手：朋友朋友，別跑別跑，我不殺人我不殺人，槍給你槍給你……別人將信將疑放下腳步：真不殺我。真不殺你，槍給你。XJ把槍丟在地上，你拿去，快跑，我再去找。

……

XJ在毒氣里絕望地奔跑，一輛吉普車飛奔而來，「快上車快上車」，原來是自己剛才送槍的人來救他。XJ上了車，終於衝出了毒氣，但救他的人卻被毒死。這個時候，響起了悲壯的音樂……

這後一段是經過剪輯播放的視頻。也許並不存在於真正的吃雞遊戲當中，是吃雞的兄弟們對世界的想像：他們是彼此互相廝殺的一家人。

DB玩吃雞遊戲的策略又不一樣。用他自己的話說：人要猥瑣一點，才能活到最後。他也是這麼做的。DB活到最後的幾率相當高。

DB的主要戰術就是躲藏。沿著毒氣圈，開著車，找尋一切能不發生正面衝突的躲藏之地悄無聲息地埋伏下來：山溝中、橋墩下、密林間，非常有耐性，沉得住氣……直到被毒氣逼到捉對廝殺……

DB開車很溜，對遊戲的地形也很熟悉。總之經過不懈的訓練，DB對這個遊戲的理解已經超出了一般人，所以他可以在這個平台上帶隊訓練了。DB很享受這種感覺。當他呼喚大家：快點、別磨蹭、上車、走、衝上去、快撤……確實已經有了頭兒的感覺。

有一次直播，DB一整天已在逃殺中存活了四次，再吃一回雞，當天的目標就完成了。下線前最後一盤，他一個人開車躲著毒氣，在翻過一個小山坡的時候，因DB的大意，車翻滾自燃爆炸。DB被自己的失誤炸死了。差不多有十幾秒的靜默，他終於出了聲：「MD，好尷尬！」

DB非常自律也很勤奮，一天遊戲直播12個小時：晚上12點下線，早上6點起來直播；中午12點又下線，下午6點再上線。下線的時候，DB總是為大家播送同一首歌曲——《大話西遊》的主題曲：一生所愛。

3.

所以，我看斯皮爾伯格最新的電影《頭號玩家》時，心情比較複雜。

它描述的是一個「未來的世界」的技術，但在今天已經是普遍存在的現實。它試圖鏈接虛擬現實之間的關係，但在當下這種鏈接時時刻刻都在發生。它對我來講一點也不稀奇。它迷人的創意，也許只在一刻不停出現的「彩蛋」中對「舊」的致敬。所以它完全不是科幻，而是對歷史的回味。而留下的三把鑰匙，更像三碗雞湯，流一地正確的主流觀念。

「吃雞」的迷人之處，並非視覺的逼真，它遠不及《頭號玩家》的炫酷。但吃雞遊戲的機制設計，把每個人的人性，都逼到牆角展現。我們在以前的論壇、微博或者現在的微信朋友圈，表達多少都有一些偽裝，展現願意讓別人看見的一面。但「吃雞」的神奇在於：你現實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在遊戲中也會直接使用你的本性。勇敢的還是懦弱的，莽撞的還是聰明的，靈活的還是固執的，熱愛孤獨的還是喜歡熱鬧的……

因此虛擬和現實的鏈接，不僅是虛擬中的快感被帶到了現實（比如有些玩家獲得的粉絲擁躉帶來的虛榮、尊敬），還有虛擬和現實之間，行為已然合一。

更讓人慾罷不能的是，沒有次數限制的人生重啟，只要踏上征程，便重燃希望。吃雞遊戲中的失敗很容易歸零，它持續不斷地為玩家提供一個天生平等的世界：不能因為有錢，能買更好的裝備，就獲得先天於別人的優勢。

在跳傘落地那一時刻之前，對所有人都是平等的。

而對開外掛的零容忍乃至群起攻之，就像是對特權階層的革命，因為它破壞了這個世界最值得稱道的一視同仁。

這個被傳統社會定義為虛擬的世界，讓在現實中被嘲笑為loser的群體從中找到了自身活著的樂趣，甚至為之奮鬥的意義。他們對「現實」已經不操心，世界不是摺疊為階層，而是另起重構了一個平行世界。你過你的，我過我的，互不干涉。

所以，如果現實世界也是個遊戲，相比「吃雞」，是不是設計得太糟糕了呢？「吃雞」哪裡是對現實的逃避？「吃雞」何嘗不是對理想世界的重建？

說到這裡，再回到開篇，大家說說看：我聽不聽我兒子的勸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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