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老實人的下場,可以想像時代的下場
01 老實人魯隱公
算起來,魯隱公最有名的還屬他是《春秋》開篇人物這件事情。
《春秋》始於魯隱公元年,即公元前722。但孔子顯然不算喜歡他,在好幾件事情上數落他。一件事情叫「矢魚於棠」,孔子認為,魯隱公作為國君,跑去棠地看捕魚,丟份了,故特定記錄下來以示批評;第二件事情更嚴重些,叫「初獻六羽」,說的是魯隱公在給專門為魯太子(後來的魯恆公)生母蓋的宗廟主持典禮的時候,用了不該用的祭禮。
孔子在《春秋》里專門為此記上一筆,應該是認為,整個春秋時期各個諸侯國對禮的僭越,就是從魯隱公開始。他老人家對此當然是痛心疾首。
《春秋左傳注》(全四冊)
作者: 楊伯峻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叢書: 中國古典名著譯註叢書
出版時間:2009
或許這還是春秋從魯隱公開始的真實原因?
這些事情上的錯誤,用過去儒家在禮上的要求來說是大毛病,用今天現代人的眼光看,似乎不算什麼問題。何況魯隱公在政治上的名聲並不算差,外交辦的四平八穩。為政十一年,與周圍宋鄭齊諸國建立了相當不賴的關係,魯國在國際上的威望也平穩上升。他甚至與邊疆的少數民族「戎」簽訂了和平協議。
魯隱公是一個老實人。《史記》里說,他老爹魯惠公給他討了個宋國女子做媳婦,結果女子來了以後,惠公覺得人家甚好,就不顧兒子自己娶了。生了個兒子後,又將此幼子立為太子(後來的魯恆公)。即便如此,魯隱公也只是老老實實接受他爹的安排,在惠公死後,代攝國君職位,等著幼弟長大後即位。一點沒表現出對國君權力的戀棧。
可惜,這個老實人卻沒有什麼好下場。他的另外一個弟弟,公子翚(huī),又叫羽父,想做魯國的宰相,就跑去慫恿魯隱公,說老百姓都覺得你做國君很合適,你應該一直做國君,讓我為你殺掉魯太子吧,只要事後你讓我做宰相。
結果,魯隱公這位老實人拒絕了,說,這是先王的遺命呀,如今太子也長大了,我已經在菟裘蓋好房子準備退隱到那去,把國君位子交給太子。不但拒絕了,而且作為老實人,魯隱公也沒有對公子翚採取任何措施。
但公子翚夠狠毒啊,他想到自己的勸說沒成功,反而落下隱患,要是太子聽到風聲,將來繼位後肯定饒不了他,於是轉念跑去魯太子那,告訴他,注意啊,魯隱公貪戀國君位子,要對你不利,我來幫你殺了他吧。魯太子不是老實人,同意了。於是沒多久,公子翚就殺了魯隱公,立太子為國君,即魯恆公。
因為魯隱公是這種死法,所以蘇軾很惱火。他在《東坡志林》卷五《隱公不幸》中,批評魯隱公「不敏於智」,也就是他瞧不起魯隱公的老實,認為他笨:「盜以兵擬人,人必殺之。夫豈獨其所擬,途之人皆捕擊之矣。 途之人與盜非仇也,以為不擊則盜且並殺已也。隱公之智,曾不若是途之人也,哀哉!」
《東坡志林》
作者: 蘇軾
譯者: 王松齡 點校
出版社: 中華書局
叢書: 唐宋史料筆記叢刊
出版時間: 1981
意思是,當強盜拿兵器威脅人的生活,就應該殺死強盜。而且不僅僅被威脅的人會這麼干,就算路人甲路人乙都會這麼做,否則強盜也會跟著殺他們。魯隱公的智商連路人都不如。
02 狠人蘇軾
蘇東坡是一個狠人。雖然他也說魯隱公算仁義之人,因為隱公遵守父親的囑託,準備將國君位置讓給弟弟,但總歸瞧不起老實人的笨。他說,如果魯隱公當時殺了公子翚,再讓位給魯太子,不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嘛,也不至於落的身死下場。
不僅魯隱公笨,歷史上很多人都笨,只會做君子,不夠狠,所以倒霉。他又舉了晉里克、秦李斯、曹魏鄭小同、東晉王允之等例,嘆道:君子之為仁義也,非有計於利害。
依蘇子所言,老實人沒有好下場,壞人活千年,都在於老實人在利害問題上沒能力,該狠的時候不夠狠。他在《賈誼論》里批評賈誼「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你賈誼潦倒,就是因為你沒能力讓漢文帝用你。而且潦倒後居然就沉淪完蛋了,「安有立談之間,遽為人痛哭哉!」於是,年紀輕輕就想不開,「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
與賈生相比,蘇軾狠得多。他不像賈生那樣自怨自艾,他捨得對自己狠。
所以他嘲笑賈生「不善處窮」,一時處於困境而不能自拔。他本人,四十三歲時被「烏台詩案」差點弄死,神宗皇帝那時才三十二歲,按理說他也活不過皇帝。被整成這樣,生前應該沒有翻案的可能。但他心態好,在黃州自號東坡居士,春天來時還出城踏春,江城白酒三杯釅,野老蒼顏一笑溫,活的相當瀟洒。
蘇軾《寒食帖》局部
作於蘇軾被貶黃州第三年寒食節
現存台北故宮博物院
他說賈誼「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他自己倒做到了默默以待,結果,比他小十歲的神宗皇帝沒能熬過他,死了;於是,他得以復出。接著哲宗掌權的時候,蘇子又被打倒,貶到海南島;繼續熬,然後哲宗也死了,他又得以復出。最後死在回京城的路上。
無論是批評魯隱公的笨,還是批評賈誼的軟弱,蘇軾的角度都是「能力」。
魯隱公這樣的老實人,賈誼這樣的好人,最後都因為沒有能力,一個窩囊的死了,另一個鬱悶死了,連自身安全都保障不了,遑論其他。還有一類人,比如晁錯,追求名聲,結果能力不夠,事後又想逃避責任,最後也死了。
他在《晁錯論》里批評晁錯「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既然你晁錯說服皇帝削藩,當山東七國起兵反抗時,你又如何能躲到後面,然後鼓動皇帝親自帶兵去剿滅七國之兵?
《蘇軾文集》,收錄有《晁錯論》《賈誼論》
作者:蘇軾
出版社:中華書局
出版時間:2016
想成大事,就要事前想好各種後果,而且還要有應對此後果的準備,如此才行。
用蘇子的話說「吾能發之,吾能收之,然後能免患於天下」,敢做又敢當,才能不給天下惹事又能做成一些大事。而如晁錯輩,「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大兵壓境,居然想著「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把皇帝推到前面頂桿,這不是取死之道嗎?
故蘇子嘆道: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與!
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蘇子的話,的確令人發省。行仁義之人,應當有事功之力。做事時既能推進事態,又能確保自身安危。不僅魯隱公、賈誼、晁錯應該如此,千年之後的今天,又何嘗不是如此?
03 悲哉足下
當然,一個人既要有仁義,又要夠狠、夠能力去追求事功的實效,這是極高的要求。從古至今,能將仁義與利害都做好的人,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即便蘇子本人,一輩子在事功方面也不算成功,也只是做到了面對人生低谷平心靜氣而已。認識與實踐的差距很大,大到蘇子也只勉強及格。
而且,所謂仁義與利害,道德與事功,放在傳統話語里即義利、王霸之辯。在政道上 ,王霸很難合二為一。而在個人操守上,一旦將事功與利害引入,也容易引發心性偏失。這也是為何過去朱熹會那麼厲害地批評蘇軾,又與陳亮論辯義利可否合一的原因。
要做正確的事情,還要把正確的事情做好,這就要懂一點權謀之道,會一些技巧,更要其人有靈活勁。可人一靈活,就不容易再老實,或者說,不再那麼淳樸。蘇軾主張「君子之所為,義利常兼」,於是被批身上帶著一股縱橫之氣。
王安石甚至貶低他的文章「全類戰國文章」。說蘇軾是縱橫家肯定過分了,但與程顥程頤朱熹這樣的道學家相比,蘇子確實多了些狡猾、變通,少了些迂腐與持正。
迂腐未必是壞事,變通未必是好事。人在世間的滑落,往往就是從對原則的變通開始。迂腐的老實人,在原則問題上肯定是不能談判的,所以也就不會突破底線。而靈活的人,往往凡事都可談判甚至可交易,於是原則也有價,可以突破了。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蘇軾在《上神宗皇帝書》里說:近來樸拙之人愈少,而巧進之士益多。可見,即使他這麼一個很有些縱橫氣,很講求辦事能力的人,在「樸拙」與「巧進」之間,依然以「樸拙」為優。
人人樸拙,民風才能歸厚。若人人巧進,則世風澆薄、寸步難行。
此道理極簡明。從源頭看,自先古以來,在「以力勝」的叢林社會裡如何會發展出一套仁義或道德觀念?如果沒有一些迂腐的仁君子,迂腐到用生命保全觀念與道德,則很難想像道德與仁義會在人類社會紮根。
看老實人的下場,可以想像時代的下場。龍逄炮烙,比干剖心,他們不計利害面折庭爭,最後身誅國亡。一個朝代,無論是用暴力還是用利益誘惑,把老實人都滅了,也就意味著這個朝代離滅亡不遠了。
樂觀的是,儘管在中華歷史上,老實人總不受待見、總吃虧,但也還有積極的一面。伯夷叔齊不食周粟,寧肯餓死在首陽山上;介子推不食君祿,寧肯燒死在柳樹下。介子推死後,晉文公將燒焦的柳樹做成一雙木屐,曰:悲哉足下。足下之悲,卻正是我中華之幸。
正因為這些老實人對道德的迂腐與堅持,他們的人格才世世代代影響了中國,改變了中國,直至今日,在世風澆漓的時代中,一以貫之地為中華保留了些道德的元氣。
劉愚說書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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