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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以鳥喻人:元代末年的白翎雀與亡國音

本文節選自《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作者:羅新,新經典文化策劃,出版社:新星出版社

從離開老掌溝前往小廠鎮那天開始,我一直留心沿路的小鳥,希望看到蒙元文獻所說的「白翎雀」。白翎雀的現代名稱是「蒙古百靈」(Mongolian Sky Lark),羽毛主要是黃褐色,因翅膀下有白色長羽,飛翔時從下面可見兩翅伸展開來的一片白色,遂得白翎雀之名。這種鳴禽棲息於草原和半荒漠地區,蒙古高原南部的河穀草灘尤為多見,能從地面直飛高空,發出一種動人的顫音,清脆婉轉。因鳴聲悅耳,白翎雀很早就在中國內地列名珍貴籠鳥,也深得草原游牧人的喜愛,屢屢出現在蒙元文獻中。

成吉思汗在崛起過程的後期,與最重要的盟友義父王罕(OngKhan)和義兄(俺答,Anda)扎木合(Jamuqa)漸有反目之勢。顯然是成吉思汗一方製作的歷史敘述中,扎木合在這一反目變局中負有主要責任。他首先向王罕進有關鐵木真的讒言,以草原上的鳥兒分別作比,說明自己忠誠而鐵木真已經變心。這個故事同見於《元史》《蒙古秘史》和拉施特《史集》,應該都是根據同一個史源。中譯本《史集》的這一段話有點混亂,我把W. M. Thackston的英譯譯成中文:

……扎木合認出王罕的大旗,飛馳而至,說:「汗啊汗啊!你看到了,我兄弟(走了),如雀兒(sparrow)從夏營地遷到冬營地一般。」他的意思是:「我的親人成吉思汗已決定逃走,而我總是說:『我是你的雀兒』。」

波斯地區沒有扎木合提到的蒙古草原上那幾種小鳥,所以輾轉翻譯之後只保存了一個雀類的通稱,造成這一段話難以理解。明初編《元史》時,這個故事是這樣寫定的:

扎木合言於王汗曰:「我於君是白翎雀,他人是鴻雁耳。」白翎雀寒暑常在北方,鴻雁遇寒,則南飛就暖耳。意謂帝心不可保也。

白翎雀(蒙古百靈)是一種留鳥,不因季節變化而遷徙,而鴻雁(大雁)是一種候鳥,冬南夏北。按照《元史》編纂者的理解,扎木合以長留不去的白翎雀自比,以來去不定的鴻雁比鐵木真,說明二人對王罕的忠誠度頗有不同。就字面上看,《元史》比《史集》清晰得多。不過,《元史》以白翎雀與鴻雁對舉,其實反映了漢地知識分子的理解,是對所據史源進行改造的結果。

最接近史源的版本見於《蒙古秘史》,明代總譯這樣翻譯扎木合的話:「我是存有的白翎雀兒,帖木真是散歸的告天雀兒。」白翎雀原文寫作「合翼魯合納」(qayiruqana),告天雀寫作「鷝都兀兒」(bildu』ur)。所以扎木合的話可以譯為(用余大鈞譯本):

王汗啊王汗,我是與你在一起的白翎雀,我的安答是離你而去的告天雀。他已到乃蠻人那裡去了,他是要投降乃蠻才故意落後的吧。

告天雀就是雲雀,雖也是一種留鳥,但棲息地不似白翎雀穩定,會隨季節寒暖的不同而在小範圍內變換。游牧人對草原動植物的分類是系統的、清晰的,對身邊各種鳥兒的習性觀察得非常細緻。扎木合以白翎雀自比,以告天雀比鐵木真,王罕一聽就明白他的真義所在。編寫《元史》的明人卻不能理解,只好把告天雀改為鴻雁。

元明時期在南北中國都非常流行的《白翎雀曲》,既可以用箏演奏,也可以用琵琶演奏,其起源很可能應追溯到遼金時代,但元人都說是忽必烈讓一個叫碩德閭的樂師製作的。張憲《白翎雀》詩有句:「真人一統開正朔,馬上鞮鞍手親作。教坊國手碩德閭,傳得開基太平樂。」據說忽必烈聽白翎雀鳴聲悲切,忽有所感,就讓人製作此曲。楊維楨《白翎鵲辭二章》有序,把這個說法歸之於元朝的「國史」:

按國史脫必禪曰:世皇畋於林柳,聞婦人哭甚哀。明日,白翎鵲飛集斡朵上,其聲類哭婦,上感之,因令侍臣制《白翎鵲辭》。

「脫必禪」即「脫卜赤顏」(tobcha』an),指蒙元的官方史書,普通漢臣一般無從窺探,楊維楨竟然看到了,不知是真是假。據楊維楨所稱引的國史,忽必烈行獵時先是聽到了婦人的悲哭,次日又聽到帳篷(斡朵,Ordu)上白翎雀的鳴叫,與婦人哭聲相似,因有所感,才叫人製作《白翎雀曲》。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說《白翎雀曲》是「國朝教坊大麴」,屬於「達達樂器」,「所彈之曲,與漢人曲調不同」,「謂之白翎雀,雙手彈」。陶宗儀引他人之言:「白翎雀生於烏桓朔漠之地,雌雄和鳴,自得其樂,世皇因命伶人碩德閭制曲以名之。」所引歌詞如「白翎雀,樂極哀,節婦死,忠臣摧」,「左旋右折入寥廓」,說明這個曲子蒼勁雄奇,大異漢地傳統音樂。一說碩德閭制曲完成,演奏給忽必烈聽,忽必烈評論道,怎麼結尾的地方有「孤嫠怨悲之音」?碩德閭還沒來得及修改,曲子已廣泛傳播。

雖然源自朔漠,「與漢人曲調不同」,《白翎雀曲》在元明時代卻受到南北各地的同等喜愛。楊維楨《吳中竹枝詞》有「白翎鵲操手雙彈,舞罷胡笳十八盤」之句,說明吳中盛行此曲。釋來複《西湖絕句》里也說「笑擲金錢花底醉,玉簪彈出白翎歌」。由元入明的張羽感慨世變,有一句詩:「莫更重彈白翎雀,如今座上北人稀。」蒙古人的統治結束後,《白翎雀曲》依然是教坊名曲之一。吳梅村《王郎曲》就有「時世正彈白翎雀,婆羅門舞龜茲樂」之句。

明代中期的「理學名臣」丘濬對「華夷之辨」是非常認真的,用現代觀念來說,就是民族主義的意識和情緒特彆強。他把元明之變看作「胡運消沉漢道興」,因而視《白翎雀曲》為「亡國之音」。有一次他參加宴會,座中有樂師演奏《白翎雀曲》,大家由此談起元代的事情,不免大發歷史感慨。丘濬口佔一詩,有句云:「起輦谷前駝馬跡,居庸關外子規聲。不堪亡國音猶在,促數繁弦叫白翎。」

白翎雀分布在長城地帶以北,灤河流域尤多,我們自進入沽源縣境,就該看到或聽到白翎雀,然而一路除了麻雀,什麼鳥都沒有。正如元人張昱的詩句:「傷哉不聞白翎雀,但見落日生寒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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