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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接近死亡的瞬間,讓這些年輕人更加了解「生」的意義

圖 / 視覺中國

清明假期的最後一天,讓我們來認識幾位曾無限接近過死亡的傢伙。他們有的遭遇意外,有的為自己的魯莽付出代價,有的和家人產生矛盾,有的因為抑鬱症而認真地考慮過放棄自己的生命。他們都是曾經見過死亡牙齒的人,當死亡擦身而過,他們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也就此發生了改變。

文 | 陳墨 實習生 李曉蕾

編輯 | 金石

1

「要說陰影的話,它們都比不上高考」

我一共經歷過兩次接近死亡的瞬間,每次都只差一點就沒命了。

我脖子上有一道很長的疤,十幾厘米長,繞了半個脖子,每認識一個人都要問我這道疤的來歷,說實話,要是沒人問,我都快忘了自己還受過這麼個傷。

這是1990年、我9歲時留下的。當時我們上學自己帶水,我帶了個白酒瓶,裡頭裝滿水,玻璃瓶扛在右肩上走。有一天放學,路過一所中學時,一個騎自行車的中學生從背後撞了我,撞倒我的同時撞碎了酒瓶,碎掉的玻璃瓶當時就把我的脖子劃開了一半。

但我當時是沒有感覺的,整個人都懵了,我看見血往手上流,但是不知道是誰的血。我看見很多人圍了過來,有個女孩(後來證實是撞我的中學生)在哭,邊哭邊攔車,載我去了醫院。

醫生用鑷子在我脖子上招呼,沒有打麻藥,我也不覺得疼,直到看見我媽腿軟著進來,我哇地哭了出來,醫生攔我,「別哭別哭,脖子上冒泡了!」當時的傷口,再往前一點是氣管,往後一點是動脈,無論往前還是往後,我可能都要沒命了。想想自己還真是幸運。

還有一次是在高中的時候,臘月29,大雪天,我和我爸開車去接親戚回家過年。在國道上經過一個特別大的坡,有騎車人一趔趄,我爸急打方向盤避開,結果我就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車沖著路邊過去了,路兩邊是很深的溝,我腦子裡就兩個字:完了。然後是一陣天旋地轉,幾秒鐘的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嘭」的一聲,車停了。

我看見車子前玻璃碎了,後玻璃一塊不剩,門完全扁了下去,我爸鼻子流血,問我有沒有事。幸運的是,我們車速不快,車子沿著坡邊翻了幾個個兒滾下來,最終又四輪衝下停住了,我和我爸都沒受什麼傷。

我們踹開車門下了車,遇見巡邏車,找吊車把我們的車吊上了路面。想著怕家裡人擔心,我和我爸撿了幾塊紙板子當玻璃,繼續開車去接了親戚。那時差不多晚上12點了,白天化開的積雪又凍上,整個路面像鏡子一樣,雪粒飛起來像流沙。我覺得晃晃悠悠,每次對面來車,都感覺要撞上了。一路提心弔膽,200公里的路,我們開了快6個小時。

經歷過這兩件事,我有幾個感觸,一個是,遭遇猛力撞擊過世未必是壞事,因為在當時真的完全來不及感受痛苦。第二個,每次有拜佛許願,我從來不許發財的願望,就一條,希望家人健康長壽。我經歷兩次危險的時候都非常年輕,那時候總覺得死亡離自己特別遠。直到近幾年,朋友的父母、甚至我的同齡人當中有人去世,才開始意識到生命的脆弱,我也從去年開始健身了。

要說遇險的經歷留給我的最大印記,就是失去了坐車睡覺的能力。別人開車我都不放心,車身一晃就心慌,覺得自己的命要掌握在自己手上。那個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好像對我不適用,我從來沒做過和這兩次經歷有關的噩夢,要說陰影的話,它們都比不上高考,我到現在還經常夢見高考,然後自己一道題都寫不出來啊!

2

「虛驚一場之後,我的人生好像圓滿了一點」

大三那年的國慶,我和幾個哥們在學校廣場喝酒。快十一點時,陸續來了幾個老外和姑娘,我們打算轉場去校外燒烤。吃完回學校的路上,我騎摩托車帶了個女孩,朋友開汽車。我騎得速度並不快,但莫名其妙地整個人就飛了出去,頭撞在了馬路牙子上,胳臂也斷了。

朋友打120叫的救護車一直不來,他們就帶我去了家私立醫院,醫生只開了病危通知,就讓我躺在那兒。第二天轉去了江西省人民醫院,後來還去了北京做手術,才算是保住了一條命。

摔了之後我嚴重昏迷了三天,有意識,能說話、不能行動約一周,對於整個轉院、治療、再轉院的過程我都沒有任何記憶,都是朋友給我描述的。

那段時間,我的生活不能自理,就只能單純地躺著睡覺。不知道是做夢還是別的,我總能看到在一片大草坪上,朋友在聚餐,我和自己養的金毛在玩飛盤,然後還和朋友躺在一起看太陽,一個個挨著跟他們說每個人對我有多重要。

我住了一年的院,那段時間還挺折磨人的,看螞蟻搬家都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也是在那時候,我養成了苦中作樂的性格。接著三年,我一個月會發燒一次,一次一周,比例假還准。八年過去了,我依然很消瘦,內臟功能也不好,運動能力只恢復到中學水平。

由於顱骨骨折壓斷了視神經,我失去了右眼,完全看不見,無光感。恢復意識後,我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但大概五天左右,我開始變得暴躁,不想和別人說話,一有人問眼睛的事就很煩,發脾氣。好在有家人陪伴,大概半年後,我才又平靜地接受了這個現實。

在我出事前,我爹媽對我屬於望子成龍那一種,後來就只要求我當個平凡人——活著就好。

如同你如果不上班就不能體會到周末的快樂,如果沒有經歷那次死亡,我可能也不會像現在的熱愛生命。即便在之後的生活中依舊會遭遇一些挫折,讓自己進入某個困境,但我一直在努力不被打敗。

我養了兩隻貓,有時間就去旅行。我一周大概看5部電影,但因為眼睛的原因看不了3D,對我來說3D眼鏡就相當於戴上墨鏡看普通的電影。有時候為了找到放映2D電影的影院,我總要多花些時間。

這些年,我的性格從酷愛冒險慢慢變得理性、踏實,甚至變得不怎麼害怕苦難,就像那種小時候衣食無憂的高幹子弟,長大後終於知道了凡事都要自己爭取。

人來世上一遭,要什麼都體驗了再走,有了虛驚一場的經歷,我的人生好像也圓滿了一點。但有時候我自己也挺後悔的,我會想,如果那天不去吃燒烤,可能一切都會不一樣,即便依然要去吃燒烤,那麼,至少要戴上頭盔。

3

「天大的麻煩,過幾年都不算什麼」

一些人因為工作上,男女處對象上等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想活了。不、不、不、我想活,自那次「服毒」事件之後,我就覺得活一萬年都不夠。

那是2001年9月,我9歲,我家裡常年養著一盆花叫「長壽」,終於開花了,可是不知怎的,花枝都折斷了。我媽用「家裡就仨人,不是我弄的,不是你爸,就是你」的邏輯,認定是我折下了花枝。

如果說煤的燃點是500度,紙是170度,那麼我媽的燃點大約在37度左右。她是個女強人,三觀極正,但脾氣暴躁。因為我跟她「犟嘴」,試圖澄清不是自己,這使得她的怒火升級,被瞬間點燃。她咣當一腳踹開門,把我從廁所提溜出來,揍了一頓。甚至,我還沒來得及拉褲子,擦屁股。

我回到屋裡,越想越氣,把作業本撕了,我媽聞聲而來,又揍我一頓。我慫了,重寫了遍作業,洗漱躺下。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得自己可委屈了,又想起了之前的另一件事——幾天前的晚上九點多,我爸媽出去吃飯,我一個人在家睡著了,他們敲了十分鐘門, 我睡得太死沒聽到,我媽以為我死在屋裡了,後來找人撬開門後,把我提起來狂揍一頓。一開始我覺得好像是自己做錯了什麼,後來一想,不對啊,他們沒帶鑰匙怪他們啊,還把我打了一頓。

這些事再加上其他一些莫名其妙挨打的經歷,我覺得這世界上滿滿都是惡意,生活簡直毫無樂趣。我又委屈又生氣,當時就覺得活不下去了。

怎樣科學地殺死自己?當時我三年級,已經有了生活常識,於是我得出結論:吞半瓶安眠藥,用敵敵畏送服。

凌晨一兩點,我爬起來,拿了我媽用來治神經衰弱的安眠藥,找到了我爸為了殺螞蟻,裝有稀釋過的敵敵畏的綠色噴壺。我吃了半瓶安眠藥,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敵敵畏。敵敵畏有苦味,又有點像辣味,吞下一口,食道就有種灼燒的感覺。

喝完我回床躺著,怎麼睡都睡不著。我閉上眼又睜開,看了看自己的房間。再閉上眼,我突然很想知道自己十多歲時能有多高,那時候有沒有天氣預報,我就特別想知道明天是晴天還是陰天。感覺好像明天就喘不了氣了,我就越想越著急。過了幾分鐘,我去爸媽的卧室把他們叫醒,告訴他們我吃了安眠藥,喝了敵敵畏。把他們嚇壞了,立馬抱著我打車去了醫院。

當時我年紀小,洗胃的管子插不進去,醫生就拿來個搪瓷缸子,印象中容量特別大,裡面都是水,讓我一直喝。喝了摳吐、吐了再喝、再吐,連喝了四大缸子水,吐到死去活來的。後來輸了一晚上的液,就脫離了危險。現在一想,被稀釋過的農藥應該不算太厲害,不然我肯定沒了。

第二天,醫生檢查完說沒問題了。出院時是晴天,我能看見藍天、看見小草,我能說話、能唱歌,我很長時間之內都不會死,我能跑能跳,我能吃到今天的晚飯,最起碼的,我還能多挨幾頓我娘的揍,我覺得活著太好了,看什麼都好。

但這件事也有代價。我這輩子都不能暴飲暴食,否則有胃穿孔的可能。自那之後,我的胃一喝碳酸飲料和啤酒就特別漲,有時候喝之前我只能把二氧化碳攪沒或者使勁搖沒。每當別人問起我為什麼要這麼做,我會給出另一個版本的解釋——我小時候誤喝了雪碧瓶子裝的毒藥。畢竟說自己因為被打了幾下,就喝毒藥自殺傷了胃就太丟人了,都當個笑話講給他們聽。

三年之前,我剛畢業就進了傳銷窩點,當時打擊特別大,那是一種新型傳銷,在裡面幹了半年,我才知道是怎麼回事。當時我在深圳,家在東北,隔了100多公里,就覺得怎麼就過成了這個樣子。

好在之前有過差點死掉的經歷,那讓我覺得除了死,還能有什麼大事——欠多少帳,有多窮,或者努力都白費了,混得再差也比死了強。那段時間我就自己給自己打雞血,這已經是最壞了,反正死不了,那就沒關係,再重新慢慢開始。畢竟無論多麼讓自己痛不欲生的苦難,在多年之後,都會像在9歲那年被老媽打一頓然後「服毒」那樣,變成一個甚至有點可笑的回憶——天大的麻煩,過幾年都不算什麼。

當然,那次無厘頭的「服毒事件」後,我那接受不了碳酸的胃,也一直在提醒著我——要一直活著,即使不快樂。

4

「接近死亡時,讓我活下來的,是恐懼」

我和死亡接觸最近的一次是在2012年。那時我還在上大學,剛愛上了徒步,特別是有了一次成功經歷以後,人有些膨脹,覺得自己無所不能,於是就和一個同學約了晚上一起去沙漠里徒步,結果差點死在沙漠里。

那天晚上,我們在沙漠里跋涉,覺得自己特別英勇。當我們走到山坡附近時,聽到摩托的引擎聲,四輛沙漠摩托速度特別快地向我們衝過來,而且是呈一個包抄的隊形。大晚上的沙漠里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第一反應就是危險,跑!我們使勁兒跑,摩托在後邊追。後來跑到實在跑不動,在兩個沙丘中間停了下來,把自己用沙子埋起來,直到腿腳開始抽筋,再不得不跳出來。

摩托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我們也把自己陷入了更危險的境地。跑的時候背包太沉,我們扔掉了所有的裝備。我們兩個人全部的東西只有一小瓶礦泉水和一小把草珊瑚含片,這是半夜的沙漠,我們沒有方向。

那時用的還不是智能手機,沒有定位功能,我們用僅剩的電報了警,但又說不清楚自己的位置。我的朋友崩潰了,對著電話吼:「求求你救救我們!」

令我自己都覺得意外的是,我在那樣的環境下竟然神經還很大條。我沒有崩潰,也不想給爸媽打電話,因為不想讓家人擔心。我們給朋友發了一條信息,告訴他如果明天7點沒有找到我們,就來沙漠里收屍。然後決定自己走出沙漠。

我們是看著北斗星往前走的,水要省著喝,堅持不了就含一個草珊瑚含片。沙漠里非常靜,我們不敢大聲說話,有一點風水草動都害怕是摩托車引擎的聲音。實在走不動了,我們就在地上躺一會兒,這樣走了一整夜,終於在早晨的時候走出了沙漠。

回到學校之後幾個月的時間裡,我陷入了一種非常迷茫的狀態。覺得無論如何人總是要死的,死亡這樣一個大方向強烈地擺在面前,做什麼都提不起興緻。我的朋友恰恰相反,他開始非常瘋狂地準備考研,每天很刻苦地複習,像重新活了一次一樣。

一年多以後,我們又一起去了庫布齊沙漠,把那天晚上沒走完的路走完。這次我們帶的裝備更齊全,看到了更豐富的地貌。想想之前經歷的那次危險,它帶給我的衝擊更大程度是心理上的。我有些敬佩地發現,自己在危險的環境里,也能迸發出平時沒有的能量,我具有保護自己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很大程度上來源於恐懼。

我曾在知乎上表述這種感觸,現在我依然認同:「在接近死亡的環境里,保護人努力生存下來的,不是信任,不是愛,不是拜佛。是敏感,是懷疑,是恐懼。在接近死亡的環境里,我沒能擠出一點時間來感懷一下我怎麼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在那些安穩的環境里,我感謝我求生的本能。感謝每一個被熱水燙到縮手的瞬間,感謝每一個摔倒時支撐的動作,還有那些淡定時巋然不動,危難時挺身而出的腎上腺素。」

5

「生死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追求幸福」

那是7年前的事了,2011年,我讀大三。在我試圖殺掉自己之前,死亡與我最近的接觸是家裡小狗的死,這讓我發現,死亡是一個逐漸剝奪的過程,起初我覺得它還在,後來慢慢地,連抱它的感覺都想不起來了。

後來我知道,我大一就患了抑鬱症,但當時不懂,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我變了,變得沒有以前開朗。我的生活變得非常笨重,睡覺、呼吸、吃飯、喝水都很痛苦,就像被砍掉了一條腿,血一直在流。對當時狀態的我來說,死亡成了一個選項。直到現在我都覺得,生死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在追求幸福。我那時清楚地覺得活著好痛苦,死了就幸福了。

我是校舞蹈隊的成員,大三迎新晚會當天去另一個校區演出,我畫好了美美的妝,從化妝室飄出來,看到同學們在綵排,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那時覺得自己已經是這個世界的旁觀者了,他們在進行他們的生活,我來過,遇見了他們,真好。

這天早些時候,我就覺得是時候離開了,然後在微博上發了一些告別的話,莫名地擁抱了路上遇見的同學,把我的筆記賬號、密碼告訴了我的朋友。

我很職業地跳完了最後一支舞,師姐後來說,看我在台上笑得那麼燦爛,完全沒有想到心裡已經是一片廢墟了。演出結束後,我對同學說謊說自己先回去,然後獨自走向了這片大學城中心的湖。

遠在外地的好友看到了我發的微博,聯繫這個校區的同學找到了我,把我帶到了宿舍。學校也聯繫了我的父母,爸媽連夜從老家趕到了學校。

這是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哭,面對他們的心痛,我毫無感覺,一種厭煩、憤怒、絕望充斥了我的心,我無暇考慮別人的痛苦,只是憤怒地覺得,好吧,你們要求我活下去,我只好遷就你們活下去。

之後的幾個月里,我好幾次走到死亡的邊緣,又都留了下來,有時是已經站在橋上往下看,但是來了一條牽絆我的信息。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讀到關於抑鬱症的書摘,大哭了一場,第二天去醫院確診為重度抑鬱。

從此我再也沒有想過結束生命,我終於明白自己發生了什麼,我只是病了,我還有好起來的可能,生活不會永遠這麼糟,如果還能變回過去的我,那麼我願意在人間留下來。

直到現在,我依然在與抑鬱症鬥爭。我思考是什麼在最黑暗的日子裡讓我留下來,一個是愛,即便在我最黑暗的時候,朋友「你無論怎樣我們都愛你」的關懷依然能夠打動我,讓我想要留下一點點;另一個是藝術,在我像在棺材裡一樣聽不到任何語言時,我慶幸自己能夠看懂舞蹈,聽懂音樂,這讓我覺得幸福。

我也很慶幸,很早地擁有這樣的經歷,讓我知道幸福是什麼。在我想要自殺的日子裡,有個不熟的同學很驚訝:「你學歷高、家境好,要是連你都想自殺,那我們怎麼活?」但我知道不是那樣的,那些所謂的好條件沒有讓我對這個世界多留戀一絲一毫,內心的幸福感和外界是完全沒有聯繫的。所以在畢業工作,以及之後做出人生選擇的時刻,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麼,應該怎麼做。這些是死亡教會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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