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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鬧過的一次緋聞,跟這個美麗艷后有關

一、出典

子見南子的故事,第一來源是《論語》的《雍也》篇:

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

第二來源是《史記》的《孔子世家》,敘孔子至衛國:

靈公夫人有南子者,使人謂孔子曰:「四方之君子不辱欲與寡君為兄弟者,必見寡小君。寡小君願見。」孔子辭謝,不得已而見之。夫人在絺帷中。孔子入門,北面稽首。夫人自帷中再拜,環佩玉聲璆然。孔子曰:「吾鄉為弗見,見之禮答焉。」子路不說。孔子矢之曰:「予所不者,天厭之!天厭之!」

南子是宋國人,早年就跟宋公子朝有染,嫁到衛國後仍與之私通,穢名遠播。據《左傳》記載,定公十四年,衛靈公為南子召見宋朝,正逢太子蒯聵出境途經宋國郊野,宋人沖他唱道:「既定爾婁豬,盍歸吾艾豭?」——據古注,「婁豬」為求子的母豬,「艾豭」為少壯的公豬。李夢生《左傳譯註》今譯:「已經滿足了你們那發情的母豬,為什麼不歸還我們風流的公豬?」蒯聵大為羞憤,找人謀刺南子,事為南子所察,只得去國流亡。(奇怪的是著《論語別裁》的南懷瑾一口咬定:「我們查衛國的歷史,南子沒有什麼大不了的錯,不過長得漂亮,衛靈公非常迷她。如此而已!」洗涮手段如此乾脆,辯護口氣如此堅決,像是收受了南子賄賂的無良律師。)

(明)仇英繪、文徵明書《孔子行跡圖》

而南子召見孔子在定公十五年——距這樁因一己私情而引發了國家動蕩的事變還不到一年。


二、質疑

南子名聲不佳如是,聖人往見已經不愜人意,復對弟子賭咒發誓,語無倫次,難免啟人疑竇。趙翼《陔餘叢考》就問:

《論語》惟「子見南子」一章最不可解。聖賢師弟之間,相知有素,子路豈以夫子見此淫亂之人為足以相浼而慍於心?即以此相疑,夫子亦何必設誓以自表白,類乎兒女子之詛呪者?

這種困惑古人一直都有,今人也有同感。如著《論語今注今譯》的台灣大學教授毛子水說:「孔子因要行治道而見南子,不見得是一件壞事。子路雖野,孔子亦可曉以做人的大道理,似不必對世俗鄙陋的意見而發誓。《論語》這章所論,疑出於附會的傳說。」英譯《論語》的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劉殿爵說,子路「常常因一些他覺得是錯誤的行為而批評孔子」,因此包括子見南子的「這些傳說可能是不足憑信的,它們記錄的是一般人對於子路的想法」。但「出於附會的傳說」的「一般人對於子路的想法」怎麼會被《論語》載錄並為司馬遷採信,毛、劉二氏並不可能加以證明,所以他們的說法只能算是對該事的一個「想法」而已——毛稱「似」「疑」,劉稱「可能」,都表明了這一點。

懷疑論中最石破天驚的,是偵得這裡的南子根本不是巾幗而是鬚眉。宋人孫奕《履齋示兒編》稱南子乃是曾為季孫氏家臣、後來佔據費邑以叛季氏的南蒯,孔子去見他就像去見另一位叛臣公山弗擾一樣——那也是引起「子路不說」而明確表示了非議的。但王應麟(伯厚)《困學紀聞》駁斥:「以《傳》考之, 昭公十二年南蒯叛,孔子年方二十有二,子路少孔子九歲,年方十三,其說鑿而不通矣。」(奇怪的是著《論語讀訓》的程石泉居然稱王應麟跟孫奕一樣「以此章所指南子乃魯之南子,南蒯也」。大概他讀劉寶楠《論語正義》,只看到劉氏在引孫說後有「王應麟《困學紀聞》引陳自明說同」,卻沒看到或沒看懂劉氏在駁議後有「宜為伯厚所斥矣」的斷語,魯莽滅裂,一至於此。)

黃永玉繪《子見南子圖》

思路相近、結論不同的還有黎東方上世紀四十年代發表的《關於子見南子之一段故實》,試圖讓我們相信南子是衛靈公的弟弟公子郢,「謙位讓國,不忘蒯聵」,孔子再次赴衛,可能是找他談迎聵正名之事,他別號子南,被誤為南子了。文史相較,黎氏恐怕更長於文,這也是他所著的所謂「細說」中國歷史系列能在海峽兩岸如此風行的原因。至於他的大作,如果把標題中儼然若史家言的「故實」改成較類小說家言的「故事」,或許更加名副其實。

三、詮釋

詮釋的焦點有三個:

一是子見南子是不是合禮。

何晏《集解》依據孔安國的說法,稱孔子所以見南子,是不得已而為之,「欲因而說靈公使行治道」。而朱熹《集注》說:「蓋古者仕於其國,有見其小君之禮。」專好跟朱子抬杠的毛奇齡在《四書改錯》中揭露:「古並無仕於其國見其小君之禮,遍考諸《禮》文及漢晉唐諸儒言禮者亦並無此說,驚怪甚久。及觀《大全》載朱氏《或問》,竟自言是於《禮》無所見,則明白杜撰矣。」其實朱熹用了「蓋」字,本即表示推測。王闓運《論語訓》則進一步馳騁想像:「《聘禮》:兄弟之國則聘使問。夫人南子宋宗女,與孔氏同姓,或有婚姻。」其他學者要給孔子一個「非禮勿行」的正當理由,有的另為其構造「合禮」的依據;有的就索性去掉「蓋」字,徑稱這是古禮了。

二是子路為什麼不悅。

王充說子路不悅乃「謂孔子淫亂也」,朱熹說子路是「以見此淫亂之人為辱」。清人有不同的說法:往小里說,是子路怕老師被人輕蔑——如王夫之《四書訓義》猜度「蓋當時之見南子者,皆徇靈公之私」,而憂孔子往見,亦有求媚之嫌,「君子必將異焉」。往大里說,是子路怕老師同流合污——如劉寶楠《論語正義》判定「南子雖淫亂,然有知人之明,故於蘧伯玉、孔子皆特致敬,其請見孔子,非無欲用孔子之意」,子路不欲老師屈身行道,為其所用,「非因南子淫亂而有此疑也」。

三是孔子的話是什麼意思。

注者多以為「矢」就是發誓的誓。但也有以老師沖弟子發誓為可怪者,遂別解「矢」為陳,也就是改發誓為陳述,陳述的內容則每每增字解經,各逞己意。對「否」字等也同樣是歧解紛出。錢穆《論語新解》總結:

否字各解亦不同。一曰:否謂不合於禮,由於道也。孔子對子路誓曰:我若有不合禮,不由道者,天將厭棄我。一曰:否乃否泰否塞之否。孔子對子路曰:我之所以否塞而道不行者,乃天命厭棄我。蓋子路之不悅,非不悅孔子之見南子,乃不悅於孔子之道不行,至於不得已而作此委曲遷就也。故孔子告之云云,謂汝不須不悅也。一曰:否,不也。孔子指天而告子路,曰:我若固執不見,天將厭棄我。細會文理,仍以第一說為是。

即使承認這是誓詞,注者也往往不敢或不肯說這是孔子情急之下的口不擇言,而是設計出多種子路一時不能領會、只能讓他慢慢體悟的理由,說者煞有介事,其實多屬於「文義則牽強難通、事理則無所發明」(崔述語)的猜謎遊戲。至於劉寶楠以這裡的「天」指南子,孔子之意是「予若固執不見,則必觸南子之怒而厭我矣」,則更荒誕無稽、不值辯駁了。


四、評說

根據理解的不同,古今各色人等對子見南子作了種種評說。有的維護孔子,在近代說得絕對而有趣的可推康有為。在《論語注》中他稱孔子「以人權多有自主,大同固可相見」;而子路則「習聞小康之制,以為男女不當見,尤疾淫亂之人,固疑怪孔子,蓋篤守小康者,見大同之舉動無不怪也」——一言以蔽之,師徒根本不屬一個檔次。而「舊注以為疑,亦泥於小康之道,故不能明。蓋聖人蹤跡兼於三世,故上下無常非為邪,進退無恆非離群,故曰聖而不可測之謂神。子路、朱子皆未之測,何況餘子」——言下之意,能跟孔聖人孔子惺惺相惜的,唯有他康聖人康子了。

康有為《論語注》,中華書局1984年

有的支持子路,在現代說得絕對而不那麼有趣的可推趙紀彬。在他眼裡,子見南子章「所說則絕對不屬於『男女之別』,而應是與奴隸制向封建制轉化有直接關係的政治問題」;反映的「亦不是孔丘與子路的情感衝突,而是政治路線方面的一次理論之爭」。陳義之高非我等普通人所能解會。趙著《論語新探》在「文革」中修訂後身價暴漲。不過上述認識,是作者在評法批儒運動前就有的,「文革」版的唯一改動是把「孔子」改成了「孔丘」。

評說較多關注的另一點,是子見南子的不得已。裴駰《史記集解》引欒肇的話比較誇張:「見南子者,時不獲已,猶文王之拘羑里也。」朱熹的話比較實在:「今人入仕,遇惡人,亦須投刺謁之,但不可有冀望於彼之心耳。」總之都認定子見南子是被動的、勉強的。古人到底拘滯,今人於此則有更振聾發聵的發揮。前些年出版的《發現論語》,作者亢奮地指控南子「是一個虛榮、愚蠢、淫亂而又自以為是,以致狂妄地插手政治、玩弄陰謀、攫取權力、把持朝政的人。她的虛榮、她的愚蠢、她的淫亂、她的狂妄、她的野心乃致她在插手政治方面所取得的某種程度上的成功,使得整個世界都為有她這麼一個人而感到恥辱」。不過儘管如此,子路對子見南子的憤怒卻依然不脫「在自己所學習所信奉的政治思想和政治理論與實際的政治之間不能作出某種必要的區分」的「政治上的幼稚性」,因為:

如果我們把孔子接受衛國有權勢的南子的邀請而去拜見南子與法國著名思想家孟德斯鳩接受當時沙俄女皇的邀請而去拜見女皇比較一下,我們便不難得出結論:對於一個深刻、偉大而又成熟的思想家與政治家來說,只要那些正在掌握權力的有權勢的人們能夠給予他哪怕僅僅是表面上或禮貌上的尊重並為他提供與之打交道的機會,那麼無論這些有權勢的人們的名聲怎麼壞,無論他們的所作所為怎樣惡劣,他都將樂意把那些有權勢的人看作是一個好人,一個正人君子,一個朋友和一個與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並彬彬有禮地去與之打交道,對他傾吐心聲,把他變成自己政治見解、政治思想與政治抱負的一個聽眾,彷彿自己對於他的極壞的名聲與惡劣的行為一無所知……因此對於一個堅信自己的政治信念與政治理想是正確的和正義的人來說,與有權有勢者的任何交流和對話都將會被視為對他的政治事業是有益和必要的。

王蒙為該書作序,特別表彰作者能「以現代意識」對《論語》「作出新的發揮和論述,給人以別開生面和煥然一新之感」,並教導我們:「做學問應該是做活的學問、與時俱進的學問。前人的經典雖然已經定型,卻仍然留下了與時俱進的廣大空間,就看我輩怎麼學習,怎麼領會,怎麼思考了。」

不過既已具備這樣與時俱進的高見卓識,再來解說古典,實在大材小用——不如索性就像王蒙那樣,直接寫本《我的人生哲學》。


五、創作

子見南子給解說尚且「留下了與時俱進的廣大空間」,留給文藝創作的空間之大,自更不在話下。

《英譯中國三大名劇》(中英出版社1941年)中收錄了林語堂的《子見南子》

最著名的例子,無疑是上世紀二十年代末林語堂那出引發了軒然大波的「獨幕悲喜劇」。劇中孔子率子路等眾門生一併拜見南子。南子風情萬種,辯才無礙,談古論今之外,還提議要男女同學,創辦一個「六藝研究社」,讓孔子演講三代的詩書禮樂,由她躬親照料茶點一切。她更開導孔子:「飲食男女,就是人生的真義,就是生命之河的活源。得著這河源滾滾不絕的灌溉,然後人生能暢茂向榮。」語驚四座之後,又率歌妓撫琴詠詩,解衣起舞,使孔子及子路俱心猿意馬,魂不守舍。孔子受了啟蒙,感慨「行年五十六,到今日才明白藝術與認識人生」。陳子展曾稱頌「這才是真正的詩,真正的禮,真正的樂,別種的雅頌及別種的揖讓都是無謂的,虛飾的」。南子約他改日兜風,但孔子已意識到難以抗拒的滅頂危險:「如果我不是相信周公,我就要相信南子的。」於是不得不痛苦地做出逃生的決定:「離開衛,非離開不可。」子路戀戀不捨:

夫子不行道救天下百姓了嗎?

孔子的回答是:

我不知道,我先要救我自己。

作者就這樣把孔子拉下了神壇。其時正是魯迅所說的「現在中國頑固派的復古,把孔子禮教都拉出來了」的「倒退的時代」。次年該劇在山東省立第二師範學校上演,曲阜孔氏族人向教育部及「蔣主席」狀告校長,權傾一時的孔子後裔、黨國要員孔祥熙也一再要求嚴辦。魯迅將有關材料匯錄為《關於〈子見南子〉》,「以見『聖裔』告狀的手段和他們在聖地的威嚴」,成為現代文化史上轟動一時的事件。

稍後的三十年代,上海出版丁寅生的章回體《孔子演義》,第五十五回敘南子正寂寞,聽說聖人在衛,以為「面貌必然姣好似宋朝」,一見之下,卻是個「面色蒼黑,頦下三綹長須和鬢髮都白得和銀絲相似」的老頭,「大失所望,退入後宮」。情節俗套,語言乏味。作者顯然跟後來以孔子為素材來寫小說的一干作者中的絕大多數一樣,大抵是不配寫小說而偏要寫小說者流,附此聊備一格。

五十年代中期,台灣知名學者王靜芝創作了四幕話劇《萬世師表:孔子》,第三幕即《子見南子》。編寫說明稱劇本「系根據《孔子世家》並參考其他各書加以渲染」,在人物介紹中給南子的定位是「三十左右歲,美而好勝,聰明而邪僻」。而所以要讓子見南子獨佔一幕,乃在「表現孔子以推行大道為念,對時君每忍耐應對,徐圖說服,以證孔子為聖之時者」。所以同樣面對歌舞表演,只嘆自己老邁,志向惟在「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讓南子因感覺無趣而心生不滿,自然也不可能讓觀眾感覺有趣而津津樂道了。

2010年電影《孔子》中,周迅飾演南子

八十年代,海峽兩岸相繼攝製了電視連續劇《孔子》及《孔子的故事》。台灣版特聘時任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所長的先秦史專家杜正勝為總策劃。杜氏深感棘手的問題之一,就是「對時下潮流來說,孔子的一生除了那吉光片羽的『子見南子』外,肯定沒有什麼艷麗的女人、纏綿悱惻的故事,一部幾乎沒有女人的戲,能拍嗎」?結果不僅拍了,杜氏還針對「時下潮流」明確回應:「孔子見南子的內幕,近現代人用自己的好惡標準和時代眼光,喜歡添加粉紅色的幻想。我們這部歷史劇既不願嘩眾取寵,也不想『衛道』,我們寧願如實分析當時的情況,探索孔子行止的分寸,對宮闈秘聞不做太多無根的想像。」在劇中隔著一層紗,只讓孔子與南子相互行禮,沒讓他們說一句話,劇本規定畫面只留給南子一抹在紗屏後的「看不清楚的淺淺的笑」——看來是當真只想立牌坊而不拿收視率當回事的。大陸版則有正面表現:南子見了孔子,意欲圖謀不軌,孔子守身如玉,自然刀槍不入,於是南子悻悻然下了逐客令。孔子出得宮門,仰天長嘆:

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

借南子的光,這句因政治不正確而招人疑甚且惹人怒的《論語》中的名言,總算在這裡獲得了合理合法的安置。

作者:傅傑(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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