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畑勛留下的精神是什麼？無非「懶」和「慢」兩個字
文 | 思嘉
今天傳來消息，日本動畫大師高畑勛於昨日去世了。
高畑勛
我們常常說起宮崎駿，但卻少有人提起高畑勛，甚至還會有不少人，把高畑勛的作品錯當成是宮崎駿的。
高畑勛在吉卜力工作室完成的第一部動畫片《螢火蟲之墓》，是大多數國內影迷最熟悉他的一部動畫，你一定也還記得，清太妹妹那盒至死也仍在惦念的水果糖。
《螢火蟲之墓》（1988）
宮崎駿對老朋友高畑勛的評價是這樣的：「這個人太懶了，又懶又慢像500萬年前上新世大陸上的某種巨大生物。」
太精闢了！「懶」和「慢」兩個字，正是高畑勛藝術創作的最大秘訣。
高畑勛多慢？他在要拍《輝夜姬物語》的時候，光是做出拍攝的決定，就花了18個月；寫故事，用了四年；等到電影拍成，十四年過去了。
他的人生，也只有六個十四年。
《輝夜姬物語》（2013）
我們都知道做動畫很慢，像皮克斯和迪士尼這樣的大廠，基本也是一年出一部動畫的節奏，但是十四年做一部的動畫的速度，除了高畑勛，大概沒有幾個人。
1935年出生的高畑勛，在日本動畫界是當之無愧的前輩，但他卻並非動畫專業出身，而是從東京大學文學院的法文專業畢業的，還曾經翻譯出版過法文詩集。
《國王與小鳥》這部法國動畫電影肯定有很多人都知道，它的日文字幕，就是高畑勛翻譯的。
《國王與小鳥》（1980）
這部製作花了三十年的動畫，也是影響了高畑勛創作的重要作品之一，高畑勛做動畫這麼慢，倒是和他喜歡的《國王與小鳥》也有了一種冥冥中的呼應關係。
在1959年加入東映動畫製作公司的時候，高畑勛才二十四歲，那時候我們的宮崎駿大神也還只是一名原畫師。對動畫的相同理念讓他們走到了一起，雖然高畑勛在採訪中永遠只說他們是合作夥伴，但你要說是高畑勛發掘了宮崎駿，也沒有什麼問題。
1968年，高畑勛的電影處女作《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上映，宮崎駿是他的美術設計，當時採訪他們的鈴木敏夫（後來成了吉卜力的製片人），都只是知道高畑勛，連宮崎駿的名字都沒聽說過。
《夢與狂想的王國》（2013）
宮崎駿、鈴木敏夫、高畑勛
《輝夜姬物語》的製片人西村義明的說法是：「沒有高畑勛就沒有吉卜力工作室。吉卜力所有人都是高畑勛帶出來的。發現宮崎駿的是他，教鈴木敏夫怎麼當製片人的也是他。」
連很多中國觀眾喜歡的久石讓都是高畑勛發掘的，當他任用久石讓為宮崎駿的《風之谷》配樂時，根本就沒什麼人知道久石讓；而現在，幾乎全世界都知道了他。
在拍完《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之後，高畑勛離開了東映動畫。
在這段時間裡，他和宮崎駿以導演編劇的合作關係先後一起推出了《熊貓家族》《熊貓-大馬戲團》兩部短片，大概算是他們深度合作，走向吉卜力工作室的預兆。
《熊貓家族》（1972）
1984年，在德間書店的老闆德間康快的資助下，高畑勛和宮崎駿成立了二馬力會社，也就是後來被無數人捧上神壇的，吉卜力工作室的前身。
二馬力會社在1985年變成了吉卜力工作室，在動畫公司林立的日本，隸屬於德間書店的吉卜力工作室差不多就像是一個手工小作坊，當然，這只是一個戲稱，手工這個詞，指向的是吉卜力工作室的手繪動畫風格。
事實上吉卜力工作室的動畫在2000年之前，全都是手工繪畫，並以丙烯顏料的繪畫為主，在這之後的《千與千尋》和《哈爾的移動城堡》里，才漸漸看到了一些CGI的影子。
而高畑勛，則一直堅持用水彩作畫。水彩的製作方式給動畫製作帶來的難度是呈幾何增長的，有繪畫知識的人可能就會有概念，由於丙烯顏料的強覆蓋力，丙烯畫在定稿之後還會有一定的修改空間；但水彩畫卻不行，一旦有任何修改，就要全部重來。
《輝夜姬物語》（2013）
在美術風格上，高畑勛也堅持一種原始的狀態，他希望讓每一幅畫面都保留著「繪製過程」的痕迹，比如看上去很粗獷的鉛筆底稿的線條痕迹，這種帶有動態感覺的線條，正好就是高畑勛動畫中與宮崎駿不一樣的那部分寫實感。這種對原始狀態的保持，不「精修」不「PS」動畫的態度，說起來其實可以是一種「懶」，但事實上，卻是高畑勛對自己動畫風格的一種堅持和匠心。
如果說宮崎駿是更加夢幻的，那麼高畑勛就是更加帶有餘味的，他既講述現實生活的故事，又在傳統的日本傳說里尋找靈感，《阿爾卑斯的少女》《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百變狸貓》均是如此。
《百變狸貓》(1994)
1999年，《我的鄰居山田君》的票房慘敗，一度把吉卜力工作室拉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這之後，高畑勛轉做了一些動畫翻譯工作。
在相隔十四年後的2013年，高畑勛另一部動畫長篇《輝夜姬物語》終於上映了。
十四年之後才拍一部新作品，假若不知道高畑勛在這其中的付出，你肯定又會覺得他太「懶」了吧。
《我的鄰居山田君》（1999）
在《輝夜姬物語》里，他用水墨寫意的動畫線條描繪了《竹取物語》里的一花一木。
因為當時吉卜力工作室正在做宮崎駿的《起風了》，沒有辦法同時做兩部動畫，高畑勛只好臨時組建了「第七工作室」來完成這部電影。
結果比《起風了》早做不知道多久的《輝夜姬物語》，一拖再拖，居然拖到了和《起風了》同時上映。
高畑勛實在是太「慢」了！
鈴木敏夫
但高畑勛對自己動畫作品精雕細琢的這些堅持，顯然並不適合工業與市場，宮崎駿很明白高畑勛「慢」的難得，也太明白他「慢」的要命之處，他說，「很少有人能達到他的境界，在動畫里投入那麼深的對感情和人性的思考，但是他製作一部動畫長片的過程是徹底的災難，沒有一個製作公司能承擔起那麼高昂的代價。」
這也是《輝夜姬物語》為什麼會花掉如此之長的製作時間的原因，在《輝夜姬物語》製作的後期，連工作室的製片人都受不了他對畫稿的不斷修改了，甚至在工作日程里寫上了「儘可能避免修改」的要求。
但是這個要求被高畑勛毫不猶豫地否決了，他說：「動畫就是改出來的。」他的「慢」是有道理的，正因為他的不斷修改，《輝夜姬物語》才會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
《輝夜姬物語》的流程是由高畑勛來畫分鏡草圖，再由原畫師田邊修照著畫成分鏡，通常情況下，吉卜力的電影一般一個場景是5秒鐘左右，十個場景就是50秒。按月來計算的話，一個月只能做40個場景，也就是不到4分鐘……
《輝夜姬物語》（2013）
用鈴木敏夫的話來說，就是龜速前進。作為高畑勛和宮崎駿多部作品的製片人，鈴木敏夫深受高畑勛這種「拖延症」的困擾。
鈴木敏夫最開始是日本動畫雜誌《Animage》的負責人，因為就《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要採訪高畑勛，就打了電話給他。
沒想到，高畑勛一說說了一個小時，但這一個小時里，都在講他不能會面的理由，「我嚇呆了」 ，鈴木敏夫這麼說。至於高畑勛具體說了啥，鈴木敏夫也不記得了，總之就是，「我不想見你」。
本來鈴木敏夫都要絕望了，結果宮崎駿接了電話，絮叨了半小時，說的全是，「給我版面，給我頁數」。
鈴木敏夫簡直要崩潰。
後來，鈴木敏夫說，當時高畑勛之所以不願意見面，是因為他擔心這擔心那，比如動畫的受眾和雜誌的受眾不一樣啦之類，總之就是對自己的第一部作品的面世，非常謹慎。這種謹慎，大概也能被看作他「慢」和「懶」的另一種體現。
2009年，高畑勛獲第62屆洛迦諾國際電影節 榮譽豹獎
作為高畑勛的電影處女作，《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最後的票房成績並不好，高畑勛也因此由導演降職成了副導演。
但後來，這部動畫電影被視為成人向嚴肅動畫電影題材的先驅，也標誌著東映動畫作品風格的整體轉型，甚至給之後整個日本動畫電影風格帶來了巨大影響。
《太陽王子霍爾斯的大冒險》（1968）
後來，直到高畑勛要製作《小麻煩千惠》，鈴木才又見到了高畑勛，採訪的三個小時里，幾乎就是兩個人的大吵一架。最後，高畑勛說，「雖然我們聊了很多，但我講的話沒辦法整理成一篇文章吧？要能整理，你就整理出來給我看看。」
後來的後來，他們就成了合作夥伴。
《小麻煩千惠 劇場版》 (1981)
文章開頭，宮崎駿對高畑勛「慢」的描述，鈴木敏夫再有同感不過了，這大概是每一個製片人的噩夢，在製作《百變狸貓》的時候，影片原本預計在當年夏天上映，為了讓高畑勛快一點，鈴木敏夫專門偽造了一款春季公映的海報來騙他，說，春天就要上啊，海報都發出去了，你可不能掉鏈子。
「結果春天果然沒有做完，我說，那就拖到夏天吧，他說也做不完。」鈴木敏夫簡直要氣死，只有激將高畑勛說，春天延到夏天，反正你也做不完，你不如直接改到冬天上算了。
最後影片終於如期上映，也成了高畑勛在吉卜力工作室票房最好的作品，大塚康生誇鈴木敏夫說，「鈴木你真了不起，你應該感到驕傲。從來沒有哪個製片人可以連著幫高畑先生做兩部作品，你不僅做了兩部，還做了三部。」（《歲月的童話》《螢火蟲之墓》《百變狸貓》）這大概也能從側面，反映高畑勛的難纏與謹慎。
還有一個有意思的事，已經去世的日本電視的董事長氏家齊一郎是高畑勛的粉絲，《千與千尋》大紅的時候，他跟宮崎駿和高畑勛一起吃飯，當著宮崎駿的面誇高畑勛說，其實我更喜歡你的作品。然後不停地催著鈴木敏夫給高畑勛出新作品，一催就是十幾年。
你應該知道我喜歡高畑先生的作品啊……
你勸勸高畑出新作吧……
你有沒有把我的話聽進去啊！
高畑拍不出新作都是你害的！
但是《輝夜姬物語》還是沒能在氏家齊一郎在世的時候完成，在氏家齊一郎去世的時候，高畑勛的悼文里寫的是，「至少試映的片子給你看到也好啊。」
《輝夜姬物語》（2013）
這麼「慢」的高畑勛，在有時候卻是很快的。
在工作室里，大家都叫高畑勛「阿朴」，在日語中，這個詞是用來形容吃東西時的動作的——據說高畑勛每天都會在遲到前的一秒鐘才進公司，一進門就用超快的速度猛喝水猛啃麵包。
可能也只有在睡懶覺這件事情上，高畑勛才會放縱自己吧，連宮崎駿都說：「他是個超愛賴床的天生懶人。」
真的很懶啊……
最後想介紹，是高畑勛在採訪中提到過的，真正打動他、啟發他的動畫電影之夢的一段經歷。
在二戰期間的1944年，高畑勛只有八歲的時候，他看了政岡憲三導演的《蜘蛛與鬱金香》。
《蜘蛛與鬱金香》（1943）
「我一下就陷入了電影中的世界」。
現在，他可以活在電影中的世界裡了。
宮崎駿曾經還說過，阿朴能活到九十歲呢，說不定最後到我和鈴木死的時候，悼詞都是高畑先生來念呢。
但高畑先生，卻是最先走的那一個。
高畑先生千古，你的藝術作品將永存於世。
合作郵箱：irisfilm@qq.com
微信：hongmomgs
就算數出幾百個彩蛋，那也不是《頭號玩家》真正想說的
如果你今天才開始欣賞演員宋洋，那實在是剛剛好
※重溫宮崎駿動畫里的文案，溫暖且堅定
※即使離開了吉卜力，他也依然是具有自我風格的監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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