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渭水邊低吟，我在思故河畔回望：流散中美兩地的國寶——昭陵六駿
【美談·第18期】
【上期回顧】
【美談】君在渭水邊低吟，我在思故河畔回望：流散中美兩地的國寶——昭陵六駿（西安篇）
我懷著童年夙願，北上西安，去碑林，膜拜昭陵六駿的風姿。1912-1918年間，因為一些已經無法查清的事件，颯露紫與拳毛騧，六駿中最具特色的兩幅石刻被法國人盜走，爾後又經軍閥、文物分子的轉手，漂洋過海到了美國，最終安家於費城的賓大博物館。去西安後兩個月，我又有幸去費城，特地安排了賓大博物館的行程，要去看失散百年的二駿。
「古都」費城
費城之於美國，可算是西安之於中國。Philadelphia，菲拉達爾菲亞，又難念又難記，美國第六大城市，剛被鳳凰城超過，排名可能還會不斷探低，因為這裡屬於美國工業化退潮的Rust Belt 「鐵鏽地帶」。
費城「獨立鍾」與「獨立宮」（馬丁攝於2016.7）
但在歷史上，費城是誕生美國獨立宣言，以及美國憲法的地方，從歷史地位而言宛如美國的「岐山周原」。想想那些寫出「我們相信人類生而平等」的語句的美國建國先賢們曾在這裡駐足、思考、辯論，不禁讓人內心激動起來。
費城中心區衛星圖3D合成，左側紅點為賓大博物館所在地，中間高樓林立的是費城新的市中心，費城的歷史文化中心在圖的右側中下方。
費城市中心東邊是美國東部的大河，特拉華河，西邊是河面稍窄的斯庫基爾河（思故河），正好是在兩條河交融的兩頭寬中間窄的狹長三角洲之上。老的費城市區僅僅是這個可樂瓶狀三角洲細細的「腰身」這一橫向區域，費城幾乎所有的重點遊覽區域也就在這裡，甚至還有一條頗為有名的唐人街。
費城中心城區的軌道交通圖
費城著名的LOVE雕塑（2016.7）
如今費城的範圍已經囊括了思故河以西包括賓大校園在內的很大一塊，並往思故河上遊方向也拓展了許多。這也是因為美國大部分城市已經進入了郊區城市化發展階段，富裕人口逐漸搬遷到城市周圍「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郊區，原來的市中心不是用來吸引遊客就是成為低收入人口的聚集地了，所以真的站在費城街頭，絲毫不會覺得這裡的生活值得我們羨慕甚至模仿，而是會升起一絲憐憫，偶爾也會有些慶幸。但請記住，這只是美國多元文化的一個側面而已，與真相去之太遠。
思故河左岸的名校
賓大就在思故河的左岸，賓大博物館正對著賓大的橄欖球場
賓大創立於1740年，是第一所美國式的大學, 這一稱號是因為它是擺脫了殖民地時期因循英國本土學制的新型大學。英國式大學更接近大學的宗教發端，以神學、哲學為基礎學科，而美式大學更注重科技、人文等學科。當然，今天的大學發展，英美之間的差別也沒有那麼明顯了。
賓大校園內的富蘭克林讀報像
賓大的創立者是本傑明·富蘭克林，他放風箏研究閃電的故事是80、90後小時候就耳熟能詳的，今天100美元的大鈔上也是他的肖像。他常被人稱為「第一個美國人」，是美國獨立、制憲的精神領袖，卻從未擔任公職。
隨處可見的賓大校徽
賓大和每一所常春藤學校一樣，都有無數名人校友，如現任美國總統特朗普一家等社會名流——儘管特朗普所就讀的赫赫有名的賓大沃頓商學院並不樂意宣傳這位校友。
賓大中國校友也是不少，建築設計大師貝聿銘，建築學大家梁思成、藝術家林徽因（因賓大建築系不招收女生而改專業）夫婦等。
林徽因獲得賓大藝術專業學士學位的留影
小小一個賓大博物館
若不是昭陵六駿的召喚，即便以常春藤的名號都無法吸引遊客來觀賞一座大學博物館。賓大博物館的展品既沒有盧浮宮的博大精深，也沒有大都會博物館的層出不窮，甚至沒人覺得這種比較有什麼意義。總體而言，這是一座以考古學和人類學研究為特色的博物館，展品的規模和品質可能與普通博物館有所不同，如果沒有對於某個古代文明，或某件特殊藏品懷抱著熱愛之心——比如「昭陵六駿」。
賓大博物館南側入口大廳（2016.7）
時值七月盛夏，博物館的空調系統卻竟然壞了，只給每位遊客奉上一瓶冰水，避免中暑之虞。記得2016年的門票還是10刀，這次為了撰寫本文再去看竟然已經漲到了15刀，或許當初是以學生身份購的票。而現在，據說如果去費城旅行的話，購買費城景點通票Philadelphia Pass就包含了此處門票，就不必額外再買了。
遊覽畢，我們又去賓大博物館東側正門一探究竟
衛星3D合成圖，中國廳位於圖片上端的圓廳內。
而且此時遊客稀少，大多數時候只能看見我們四個人。此時，尚未見到昭陵二駿真容的我，不免為國寶的處境感到擔心。還好石像本身是個耐得住時間的物件，在昭陵祭壇上風吹雨打了千年，依然神采奕奕，這點小委屈還是受得起的。
賓大博物館頗有特色的東門
網上甚至有傳言，賓大博物館內可以辦婚宴！我去網上查證了一下——的確如此！中國廳因為比較寬闊，所以能容納300個坐席，如果不設座的話能容納600人！還好西餐油不大，不然昭陵二駿的玻璃柜上一定會積攢厚厚一層油膩。美國人的文物觀，還是讓我瞠目結舌。
想像一下，您被邀請參加這樣的婚宴（https://www.penn.museum/sites/weddings/our-spaces/）
在文物的注視下用餐，會不會胃口開呢？
同病相憐的埃及文物
西方國家大大小小的博物館裡，多少都有幾件中國文物，同樣的古埃及、古希臘（全盛時其範圍散及今義大利南部，小亞細亞，巴爾幹半島，乃至黑海沿岸）、古羅馬、古亞述、古波斯、古巴比倫的文物或多或少都會有。但後面這些的政權主體已經泯滅於歷史塵埃之中，或者由不同的國家繼承，而中國與埃及是同病相憐的兩個變而不滅的文明古國。當年，埃及為了修復拉美西斯二世的木乃伊，被迫將國寶運送至法國，但與法國談了一個聽上去有些荒謬的條件，即將拉美西斯二世以國家元首的身份「訪問」法國，還特地給他辦了張埃及護照。
一般而言，古埃及展廳總是遊覽的第一站。賓大的古埃及展廳設計巧妙，從二樓進入斯芬克斯廳，大廳中央陳列了一座拉美西斯二世的獅身人面像，四周似乎是從神廟中移來的柱子，鐫刻的都是密密麻麻的象形文字。幽暗的燈光襯出古埃及文明的神秘色彩。
神秘的斯芬克斯廳是賓大博物館的鎮館之寶之一（因燈光關係，沒有拍到很好的照片，此圖為賓大博物館官網圖）
令人毛骨悚然的細節感
據賓大博物館網站稱，這座獅身人面像是在埃及孟菲斯一座卜塔神廟裡發現並運到這裡的。這位活躍於公元前13世紀的埃及法老，象徵著古埃及文明最高峰的退去。他的爺爺拉美西斯一世開創的第十九王朝，繼承了第十八王朝的強盛，但也是從第十九王朝起，古埃及文明因為頻繁對外用兵，內政荒馳，就再也沒有恢復到原來的高度。當年也引起了人們的圍觀。這種由盛轉衰的變奏，與昭陵六駿代表的盛唐由唐太宗貞觀、唐玄宗開元步入盛世，而經天寶禍事又沉鬱下來的經歷頗有幾分相似。
穿過斯芬克斯廳，拾級而上是木乃伊廳，陳列的均為埃及墓穴中發現的陪葬文物。而當我們還沒有離開埃及館，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剛映入眼帘的前方展館時，那些熟悉的佛像，貔貅、唐三彩們頓時讓我們明白了，下一站將遇到什麼。
展廳里的雌貔貅（北魏時期，購自盧芹齋處）的後面就是埃及文明的木乃伊廳。
大大的圓廳里，
都是無法回家的中國寶貝
陳列颯露紫和拳毛騧的展廳一角，夾在其中的羅漢像是遼金時代的作品，1916年由盧芹齋捐贈
（賓大博物館網站圖）
見到颯露紫和拳毛騧時，我的內心非常激動，如同第一次親臨偶像演唱會現場，或者在大街上認出了崇拜多時的球星，但又不盡相同。因為它套著厚厚的玻璃櫃，而且因為距離更近，而看上去比碑林的六駿大那麼一些。
本人激動地和颯露紫以及拳毛騧合影。（2016.7）
百年前，當賓大博物館館長高登博士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倉庫里，見到碎成幾塊的颯露紫和拳毛騧，內心想必也是非常激動的，如此細緻傳神又精美的浮雕，今天或許有不少，可產自盛唐的，恐怕今生都很難見到第二回，而今天碑林展示的複製品又少了盛唐的奔放與自信——也難怪，工匠們參考的是閻立本的畫冊里，老照片里的二駿，從平面到立體，並不容易。盧芹齋是個商人，他可以為錢把國寶偷運出國，就想著每一個花出去的刀樂都能聽到聲響。據說，連從紐約運到費城賓大博物館的運輸費都有詳細的單據，140刀，這在當年不是一個普通人輕易能掙到的錢。
昭陵六駿中的拳毛騧，抵達大洋彼岸的時候已經「粉身碎骨」了，2010年中美聯合的修復工程頗為不易。
而二駿的開價是這個數字的1000倍以上，15萬美元。當了衝動型買家的高登博士發現自己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付錢。他的博物館花了不少錢修起了如今這座專門陳列中國展品的穹頂廳，很難周轉出這筆錢。但不知道是運氣還是什麼，儘管盧芹齋的催款信如雪片般飛來，連續幾年，高登館長就是一面厚著臉皮討好盧，一面拖著不付。即便，盧芹齋好不容易找到了下家，但賓大方面一直拒絕將二駿退回，最終一位賓州慈善家慷慨解囊12.5萬美元，終於紓解了賓大博物館的財政困難。最終「銀貨兩訖」之時，已經是1920年底，1921年初了。而正因為這樣的合法交易行為，字據確鑿，為將來迎回二駿設置了比登天還高的難度。
有趣的是，當我賓大博物館網上查展品來源時，我發現中國廳中許多不是盧芹齋（他的名字在英文中簡寫為 C.T. Loo）捐的，就是從盧芹齋那裡買的。其中主要是南北朝至元朝的佛教藝術品，墓葬藝術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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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拳毛騧為例，中國廳展出的文物中有44件來自盧芹齋的渠道（賓大博物館網站截屏）
無法拭去的傷痕
從毗鄰的更迷你的日本廳看圓廳內的中國文物展品（2016.7）
近觀二駿，才知道歲月究竟是多麼殘酷。颯露紫雖保存相對較好，但深深的縱向裂紋還是說明它曾經遭遇過什麼。拳毛騧的損壞相對嚴重一點，馬腿和馬鞍部分細節損壞嚴重。
颯露紫正面（2016.7）
仔細看過真品之後，才會覺得除了技法之外，更多的不同是歲月的蝕刻。石像雖然非常耐久，但一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下來，稜角會慢慢被磨平，凹凸漸漸消失，但神與韻依然不滅。而附著其上若有似無的青苔痕迹，證明了它曾經看過的成百上千個春秋。
西安碑林陳列的複製品與賓大博物館原件的對比（2016.5，2016.7）
一對清朝的琺琅獅子（2016.7）
總體而言，賓大博物館中國廳內的重量級文物並不多，且並不成體系，更像一個富豪家的展品庫，東一個唐三彩，西一個木刻佛像，最顯眼位置是一顆清代的天然水晶球。但這或許是大家覺得不平衡的地方。雖然賓大貴為常春藤八校之一，但一個大學的博物館究竟有多少資金實力來維護國寶級文物？在埃及文物方面，賓大的確有很強大的實力，甚至還有一個可對外展示作業流程的考古實驗室，解剖分析木乃伊。但在中國文物方面，賓大博物館其實是非常薄弱的，片面的。而關於文物來源的記錄，把昭陵二駿賣給賓大的盧芹齋的名字反反覆復地出現，時間均晚於正式購買昭陵二駿的1921年，說明兩者的關係並沒有因為長時期欠款不交而變壞，反而可能達成某種長期合作關係。
館內文物陳列缺乏條理，空調系統損壞後，電風扇也出場了。這尊觀音菩薩像不出意外也是從盧芹齋那裡買的。購買時間是1924年。（2016.7）
賓大博物館藏山西省洪洞縣廣勝寺明代壁畫一件（資料顯示其為1926年從盧芹齋處購入），目前僅可在博物館資料庫查到，但沒有在中國廳內展示。（賓大博物館網站圖片）
重逢未可知？
2010年，為了讓颯露紫和拳毛騧恢復到可以展出的水平，西安方面派專家去費城修這件失散多時的文物，一時成為佳話。中國專家甚至帶去了昭陵六駿所用石料產地——陝西富平縣的石材，以求儘可能使用相似度最高的材料。但中國專家並沒有全部完成工作，就因簽證到期而不得不離開。他們趕在臨走前把未完成的工作交待給美方，他們甚至把昭陵六駿舊址上發現的拳毛騧殘片複製品交給美方。
2010年，中國派遣了兩位專家去賓大博物館，與美國方面聯合修復昭陵二駿（網路圖片）
這段往事，好像分別多年的母子好不容易重逢，但因為彼此生活道路已經完全不同，探視結束只得黯然離開，哪怕有很多的話想要說，也只能付諸于思念了。
昭陵六駿及相連文物目前已經被國家列入禁止出國/出境展示文物，這或許是拳毛騧的殘片無法拼回拳毛騧的原因之一，而六駿在同一空間展示則只有賓大歸還文物這一條途徑了。這對於喜愛大團圓的中國人來說，實在是難以接受的事情。
據說，當年賓大博物館的確有意將二駿歸還，但是賓大代表團去碑林參觀時，發現當時的解說詞中稱賓大博物館是盜竊倒賣二駿的元兇這一不實指控，立即表達不悅，憤然離開。而當時幾乎已經談妥的文物交換等換回二駿的條件也只好作罷。我本人更願意相信這是一個美好的故事，因為除了其他價值連城的國寶，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能換回二駿，正因為我們的思念與盼望，讓二駿承載了太多的價值，很難勸說賓大博物館主動放手；而完備的購買手續，更是讓法律追索變得十分渺茫。
不過，比起埃及法老們散落在西歐、北美各地博物館，數不清也收不齊的寶貝，昭陵六駿至少還能感知彼此的存在，遙遙相望，等待似乎會到來的重逢。只要天下太平，風和日麗，兩匹駿馬總會腳踩祥雲，跨海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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