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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里有兩個靈魂,就不能算單身!

今天的小說來自第二期未來局科幻寫作營。

「各國宣布,公民必須繳納農業研發稅,否則將被歸類與調劑,合併身體變成多重意識的載體。」

Sol

 sátt á svieum

Misha Mishenko 

00:00/03:20

【 噬 魂 者

作者 | 朱峰

「聶兄,請留步!」

身後傳來一聲斷喝,在原本寂靜無聲的靈堂里宛如雷鳴。聶宇趙傑一凜,停住了腳步。這靈堂雖大,但肅殺簡潔的布置,讓一聲低吼也顯得振聾發聵。

「來都來了,看也看了。話不說清楚就想走,不合適吧聶兄——哦不,是不是應該對您身體里不吭聲的那位,喊『趙警官』才對?」

九龍會副會長宋世彰陰惻惻地說道。他獰笑著,把「警官」兩字咬得一字一頓。

會長崔震海的靈堂正門,離聶宇趙傑只有二十步的距離,此刻看起來卻彷彿有無限遠。靈堂里所有幫眾,幾十雙野獸般的眼睛,此刻齊刷刷地盯住了他。

被發現了!聶宇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暗自罵道,老趙,你瞅你出的餿主意!都說了這地方兇險,你偏不聽!怎麼樣,玩兒砸了吧!

老趙在他身體里說,兔崽子你給我閉嘴。左右兩側、靈堂內外,人數趕緊數清楚!路線靠你了,對策我來負責。

1

這天,是2055年7月的一個下午。北方省會城市新安。

新安九龍安保公司——江湖上稱為九龍會。表面上,公司為客戶提供重大事項安保服務;實際上,則是這座省城最顯赫的社團。今天,由於崔震海會長的暴斃,九龍會的命運懸在了崩塌邊緣。

九龍會的堂口,坐落在市中心高大樹木掩映的別墅區中。連日以來,堂口內外聚滿了身著黑西裝、白襯衫,系黑色領帶的各路人馬。肅殺的氣場讓風都屏住了呼吸。

聶宇趙傑把車停在馬路對面十米遠處。他緊了緊風衣的領子,雙手插入口袋,下意識摸了一下腰間的配槍。側頭望望跟在身邊的學警小姑娘辛靈,倒被她白了一眼。「怎麼,還沒進去就怕了?別慫啊聶宇,咱有老趙呢。」

「說誰慫呢你!「聶宇搶白道。

「九龍會算什麼?小爺我是在『鬼市』里長大的,什麼陣仗我沒見過?要是沒有我,你以為光憑老趙能把你帶來這兒?——老實看著車!等我出來。」辛靈對聶宇吐吐舌頭,鑽回車裡。

聶宇趙傑大步向前走入堂口,穿過題寫著「九龍會崔會長千古往生極樂」的各色花圈,走進靈堂正門;對著靈堂兩側迅速圍攏過來的馬仔們,按江湖規矩施了一禮——

「敝人聶宇,和貴社崔會長是老友。今來弔唁,還望各位行個方便。」

靈堂內室,合攏的棺蓋被緩緩打開。聶宇趙傑湊上前來,激活微型錄音裝置,悄聲描述記錄。

「死者年齡40-45歲,前額正中縱向長約15厘米切割傷,皮緣銳利,深及頭骨……右耳前部,長3厘米,穿刺傷……右耳耳垂,見直徑0.5厘米貫穿傷。」

來源:Leticia Reinaldo

三天前的傍晚,崔震海乘車回堂口,下車徑直走向自己的辦公室。行至門口,崔老大轉身對小弟說,「傢伙帶了么,給我。」——那是一柄精鋼鑄成的利斧。崔震海把斧頭拿在手裡,轉身進屋。小弟聽到鎖門聲,繼而幾聲響動,再無聲音。

直到三小時後大嫂開門進來,一聲慘呼暈倒在門口——幫眾們這才發現,崔會長被那把利斧貫穿腦袋,釘死在辦公桌後的牆壁上。斧頭正釘在牆上的巨幅書法「和氣生財」的正中央。噴濺的血漿和腦漿,把這幅書法暈上了詭譎的色彩。

此刻的窗外,本該是盛夏7月;肅殺的秋風卻已席捲全城。

2055年,地球進入新冰河期第30年。

2

「全球糧食供應持續緊張,世界各地都在爆發饑荒。一部分人餓死,或者所有人餓死。

「唯一的曙光是:神經科學發現,意識的跨個體遷移也同樣能夠實施。各國宣布,公民必須繳納農業研發稅,否則將被歸類與調劑,合併身體變成多重意識的載體。

「被分組的人通過民主投票,選擇其中最健康智慧的身體作為載體,植入全組人的意識;其他人被肉體消滅。強制實施2年後,整個社會已面目全非:因為無法忍受身體里的另一個或幾個人的言行卻無法擺脫,各國自殺人口急劇上升。歐洲因較為富裕,憲法規定每個身體里只能有兩個意識;印度等貧窮國家則擁擠到了每個窮人身體可能藏有十幾人的複雜狀態。」——《2055年 世界年鑒》

一切的一切,開始於三個月前。

安淵對著廚房鏡子照了照自己。三十歲而已,不知怎的,白髮竟悄悄地爬上了鬢角。他嘆了口氣,端起面前的兩盤青菜走出廚房,放在客廳老舊的桌上,然後一個響指,為等候在桌前的爸媽解鎖了投在略顯斑駁的牆面上的投影電視——三年前買的了,他們到現在還是不太會用。

「最近動物園工作怎麼樣,忙不忙啊?」爸問。

「不忙。就那點事兒,習慣了。」安淵笑笑,給爸媽夾了菜,然後用目光移動調大了電視的音量。

「你和周妍最近處得還好嗎,怎麼樣啦?」媽試探著問他。

安淵一皺眉。小妍應該在選美賽決賽的訓練營里,但已經48小時沒回復過任何信息了。電話也不接。不會有事吧?

「媽您放心吧,都挺好的。來,吃菜。」

電視新聞的聲音響起。意識遷移工程總協調人辛思遠在下午政務公開會上的講話正在直播。辛思遠在十年前與意識研究專家汪明搭檔,一同提出了意識遷移工程的基礎理論,並被全球多數發達國家採納;瞬間成為了全人類最有爭議的科學家。

「……我市一年一度的人口普查即將進入尾聲,目前已取得了卓有成效的進展。我市常駐人口數量比去年同期下降37%,縮小了短缺的食品供給與不平衡發展的人口之間的差距,城市溫飽水平獲得了較好的提升。」

反對者抨擊辛思遠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悲嘆社會倫理崩塌,人已經不再為人;而他的支持者眼裡,辛思遠不啻於人類的新救世主,人類第一位字面義與引申義都當之無愧的「靈魂工程師」。

屏幕上,辛思遠扶了一下眼鏡,堅定的聲音頓了頓,說道:

「在此,我呼籲本市尚未通過普查並成功繳納農業研發稅的市民朋友,在本周五前儘快去市政中心辦理普查事宜,配合城市發展,做好意識遷移工作。希望我們眾志成城,一起努力,渡過難關。」

爸爸媽媽凝神看著電視,不再說話。今天周一了。屋裡的氣氛變得有些壓抑。

「咳咳」,爸爸清了清嗓子。「兒啊,爸媽這兩天問好價兒啦。這不眼看周五了嘛,咱這房出手晚了,但也能賣個將近二百萬;這裡頭啊,你要交的一百萬就足夠啦,剩下的部分,我和你媽各交三十萬。我倆和鄰居家你張叔王嬸兒商量過了,我們兩兩融合!用他倆的身子,我們就少交點兒錢唄。」

「那……張叔和王嬸兒,他們樂意嗎?」安淵問。

媽媽接話,「樂意!樂意著呢!廣場舞我會的比王嬸兒多,她可以倆廣場來回兒挑著蹦躂了;你爸和張叔下象棋這麼多年了從來沒輸過,張叔一直想跟他請教幾招兒呢,這不,也不用了嘛!還請教啥啊,融合了挺好!兩家合成一家過,熱鬧!」

「嗯嗯,那就好。」安淵吃飯,頭埋得低低的。

安淵本科畢業,爸爸走關係給他分配到了市動物園。他努力工作;在這家無人光顧的動物園獅虎山旁那狹小辦公室的一角,靜悄悄地掛著屬於他的五面小小的先進工作者錦旗。自己的溫飽可以自己買單了,不和別人融合的錢,只能繼續啃老。

這小小的榮譽也不是全無用處,它把全球統一規定的融合時間一次又一次地推遲了五年。現在安淵三十了。法定的公民最大融合年齡:成年人25歲,最高延至30歲;退休人員70歲,最高延至75歲。安淵再也躲不過了。

新安的動物園早已沒有了人氣。園長也無心經營,正在拚命地湊他自己的那一百萬贖身錢,避免和別人融合;最近他正一點點地剋扣員工的工資,變著法地裁掉老員工來省錢,誇張地包裝這家蕭條的動物園的利潤,以求找到一個合適的買家儘快出手。

園長最近其實沒少旁敲側擊。「安淵啊,你在咱們園也是老員工了,你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啊?你看我們這園子不景氣,眼看要薪酬減半了,我自己都得帶頭裁薪!你還年輕,腦子又好,千萬別耽誤在了我們這兒啊!」

「沒有沒有!您言重了……園長我忙去了先!」每當這樣的對話突然降臨,安淵總是支支吾吾,低著頭奪路逃走。他不敢對視園長意味深長的眼神。

園長是嫌老員工按工齡多拿工資,想攆他下崗騰出位子去雇低價格的新人。安淵都懂,他不喜歡被人嫌棄的感覺;可如果不在這裡,他能去做什麼呢?安淵不知道。

意識融合,導致了人類近兩千年文明史上的首次在非戰爭或疫病原因下的全球人口減員。產品需求、服務需求發生了斷崖式的下降。這對於勞動力市場形成了致命的打擊。失業率猛增。高失業率剝奪著每個人本就不多的存量財富,社會矛盾緊繃到千鈞一髮。

結束了直播,辛思遠終於撥通了這個他已經打了10次的電話。

「小靈你還好嗎?擔心死爸爸了!」

「爸,我正在老趙手術室外面等著。」電話另一端傳來少女哽咽的聲音。「剛才饑民又暴動,各地警察局同時遭到衝擊。衝擊我們分局的時候,老趙衝上來為我擋了一棍,現在他重傷在急救。我很難過。」

「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辛思遠長出一口氣。「小靈,辭職信遞上去了嗎?聽爸的話,時局穩定些再出來工作好不好?」

「爸爸,行動組的老趙和前輩們都拼了命頂在前線,你的女兒無論如何也不能當逃兵。醫生出來了!爸我先不說了!嘟——」

「小靈,小靈?——」辛思遠皺了皺眉。

六點,安淵下班。七點,安淵提著買好的蔬菜回到家。

走到樓下,安淵發現三樓自家的窗口漆黑一片。往常這個時候,媽媽早已經開燈做飯了。

是……出門了還沒回來?安淵緩步上樓進門,開燈。

果然不在家,家裡一切如常。安淵順手放下蔬菜才注意到,投影電視上顯示了一條未讀視頻消息。安淵打個響指,點開來看。

爸爸和媽媽的臉擠在一起,擠滿了整個屏幕。因為操作不熟練,看來是已經東戳戳西碰碰地鼓搗了半天。

「哎呀第一次用這高級東西,就是麻煩——這是錄上了嗎?」媽媽一邊在鏡頭上戳來戳去一邊說。爸媽看來是一直瞅著屏幕上自己的預覽影像,於是錄出來的效果,反而眼睛沒有在看鏡頭。老人自拍總是這樣。安淵不自覺地微笑了。

於是,對這信息的內容,安淵沒有來得及做哪怕一丁點的心理準備。

「兒啊,」媽媽微笑著,「爸媽走了。

「咱家的房賣晚了,也就賣了一百萬加一個零頭。爸媽把手續辦完了,錢存在你的存摺上了。這錢都留給你。爸媽一分都不打算花。抱歉啦兒子,沒能給你攢出娶媳婦的錢,誰知道這房價掉成這樣呢。你好好工作,一百萬換個自個兒獨活,值得。咱不跟別人融合去,不省這個錢,啊?小妍人挺好的,爸媽很喜歡她,你要對她好。

「等有空了,就來市養老院的意識收容所看看爸媽。

「兒啊,爸媽愛你。」

爸爸摟著媽媽,媽媽還是微笑著,輕輕擦了一下眼淚,收了線。

安淵一陣陣地暈眩。他知道自己跪在地板上,他知道自己瑟瑟發抖。他圓睜著眼睛,撲簌簌地流下淚來;他的嘴張開著,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3

在新安監獄裡,除非活膩了,沒人敢在聖手聶宇面前提起趙傑這個名字。

作為江湖中來無影去無蹤的天才賊王少年,情場上鮮衣怒馬追風趕月的老手;聶宇聶小爺在新安賊圈兒里,那是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直到那一瞬間——聶宇手裡的袋子裝滿鑽戒,給趙傑老頭子抓個正著。被撲倒在地、上了手銬的那一瞬間,聶宇還是一臉的懵。我究竟是什麼時候、究竟是和誰說漏了嘴呢?是跟昨晚午夜和Rossi說過,還是凌晨和酒吧老闆大劉?……

這一切都已不再重要。由於盜竊數額特別巨大、情節特別嚴重,聶宇被依法判處有期徒刑十年,並處沒收全部財產——他本可以無比光輝的盜賊事業,早早的划上了句號。

新安監獄建在新安城郊,離市區半小時車程。每間牢房關押十人,強盜、強姦犯、毒販、詐騙犯一應俱全。監獄人口過多的時代,顯然不會是太好的時代。2055年,大比例的無業饑民寧可犯罪進監獄,也好過直接餓死或被迫意識融合。於是,新安監獄裡人滿為患。

非常時期,一切為了更多的食物,一切為了更少的人口。監獄也如此。新冰河時期的監獄裡,如果囚犯分管的農田擁有更高的畝產量,就會獲得減刑;每年秋收,分管的農田畝產量排名倒數10%,以及違反監獄紀律者,就會被與其他刑期相近的人直接融合意識。

聶宇入監之後學會的唯一的本事,就是種地——在這個監獄巨大的多層稻田建築里,耕種他包產到戶的十層樓的水稻。

入獄一年,秋天來了。聶宇狠狠收拾了同監的幾個企圖搶走他生產的糧食的室友,這才樹立了威信;但聶宇依然每天活得心驚膽戰。為了糧食不被偷走,他連半夜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

「7039,有訪客。」

這是入獄一年後的一個夏日清晨。聶宇晃晃悠悠跟在獄警身後,走進探視室。

眼前是一個他從沒見過的女孩。身高不到一七零,身著警服,苗條而勻稱。高馬尾辮透著一股幹練,額前調皮地垂下來幾綹長發,隨著她說話的氣息一跳一跳的。聶宇隔著玻璃有點走神,很想替她吹開。姑娘在聶宇面前坐下,閃亮的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你就是聶宇?我叫辛靈。說正事之前先告訴你,你這幾年偷的,有一大半是我們辛家的產業。你要不要先道個歉啊?」

聶宇一怔,隨即笑了起來。「你好啊,辛靈是吧?辛大警官,我看道歉還是免了吧!我都這樣兒了,你就別嘚瑟啦。有事說事,沒事我回去了啊。」說著就要起身。

「你的材料我看過了,距離刑滿釋放還有九年。」辛靈開門見山。「現在有個將功補過、提前釋放的機會給你,能不能爭取到,要看你的態度。」

「那你說說唄?」聶宇抱著胳膊轉回身,似笑非笑望著辛靈。

辛靈嘆了口氣。「警局裡一位老刑偵專家,在最近的一次公共事件中為了保護同事,受了重傷,目前處境十分危險。

「警隊內部不少戰友願意與他融合來挽救他的意識和記憶,可是由於冰河期完全沒有緩解的跡象,現在社會的動蕩狀態,只會需要越來越多的警力來維持。警察局有規定:目前這幾年屬於非常時期,融合可以做,但是要以不降低服役警察人數為第一原則。

「所以,我們決定,在案底尚可拯救的犯人中挑選合適的對象,給他們將功補過的機會,與警員融合;也就從融合開始,他將會成為警隊的一員,經過考核後將正式進入編製。你看如何。」

「也就是說,只要我答應……就馬上可以出獄?總不能讓警察和我一起蹲號房吧,這聽著可不太合適。」聶宇笑說。

「是的。減刑九年。本來一些案件還需要取得被害方的諒解,你這兒……正好是我家,這事我給你平了。」

「辛大小姐幫我想得真周到啊!」聶宇說。「來說說你們這位老刑偵專家吧。我也得看看他和我投不投脾氣不是。」

「那如果我告訴你……這名警探是趙傑呢?」

聶宇聽到這個名字,微微一愣神,然後旁若無人地站起身來,轉身就走。

「你站住!」

辛靈一聲怒喝。「聶宇,你看我像求你的樣子嗎?說實話,這全是為你好。你自己算算,你今年23歲,兩年之後到了法定融合年齡,你在監獄裡,在就近融合原則之下,你這個完全沒收了財產的人,能和誰融?」

「那些人渣,不管哪個進了你的意識、一起過一輩子,你這人生還能看見一丁點兒希望嗎?要不是看你有一把好身手,本性也不壞,你以為這誰都想搶的改過自新的機會能落在你頭上?」

「用不著你管!」聶宇轉身大吼,之前的氣定神閑都如煙消雲散。「沒有這老小子,我他媽現在在監獄外頭活得逍遙著呢!我恨不得撕了他!現在讓我去救他,你逗我?!」

辛靈也急了。「還不是你自己技不如人。栽在省局第一號刑偵專家手裡,你有什麼不服的?」

辛靈嘆了口氣。「聶宇,你這輩子不想再見到你爺爺奶奶了嗎?我研究了你的案卷卷宗,幾年前你第一次做案的動機——雖然你自己講的瀟洒,說只為了試試身手;但聶宇,你其實是為了爺爺奶奶交了大筆的融合費,我說的對不對?所以來之前我還滿心以為你好歹是個有良心的人。算了。」辛靈說完,作勢要起身。

「等等。」

聶宇雙手合攏,把臉深深埋進手掌心。他長長出了口氣。

「你說的這個老趙,——有啥資料,給我看看吧。」

4

「小妍?!」

安淵的腦袋「轟」地一下。這天距離他報警周妍失蹤,剛好過去一周。

安淵和周妍在一起五年了。周妍是安淵大學同學的妹妹,比安淵小七歲。周妍今年大四,正在找工作,也不很著急。她身材高挑,170多的個子,長發如瀑,喜歡絲質和麻布的面料。在新安大學中文系是公認的系花冰美人。她性格內秀,不喜社交;愛讀書,愛安靜地獨處。

就在安淵計劃不久後求婚的當口,周妍被室友們慫恿,報名了今年的世界小姐選拔賽。性格內向的周妍架不住朋友們的勸諫,加上確實愛美,於是提交了報名。沒想到網篩通過,海選通過,直播選秀城市賽區省會賽區……周妍竟然一路過關斬將,拿了全省第一名,入圍了國家決賽。

安淵對於周妍的參賽,心情複雜。他明白這世界的山高水深。周妍在人生中最閃亮的時刻,光芒會讓很多遠遠比自己更優秀的男人們動心;看過更大更好世界的她,還會回到省城和他廝守嗎?他不敢想。但是他愛她,他希望她擁有更好的,哪怕代價是失去她——現在,這句話竟一語成讖。

周妍是在飛往決賽的海濱城市的第三天失聯的。安淵等待了72小時,一直等到決賽開播,在選手中找不到周妍的身影……安淵報了警。

然而今天,在新安市中心金融城購物中心門口,這個他內心焦灼日思夜想的姑娘,此刻就站在離他10米遠的地方。

周妍變了。如瀑的長髮剪成了利落的齊肩款式,並且挑染了紫色,襯得脖頸和面色更顯白皙;口紅的顏色美得驚心動魄,安淵無法形容,只覺得那笑容能佔滿男人的整個腦海。風衣是時下最流行的米色長款,蹬著過膝的黑色高跟長靴。周妍大步流星地走出購物中心,臂彎挎著名牌服飾的包裝袋,顯然是剛剛購物出來心情不錯。安淵還來不及喊她的名字,她已經伸手攔下一輛車,疾馳而去。

安淵掏出手機要報警,想了想,又放回去。他伸手也招了輛車。「跟上前面十字路口那輛車,保持二百米距離。」他對無人駕駛系統說。

兩輛車一前一後,賓士在去往城郊的高速路上。

高樓大廈漸漸遠去,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公路兩旁偶爾能見到私家散種的農田遺迹——氣溫太低,如果不是集中進行大棚種植,根本無法實現糧食生產。一切個人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偶爾,安淵會看到成群結隊的逃荒饑民走路往城裡趕。安淵嘆了口氣。他們努力過,最終放棄了自己的房子和土地。他們或者凍死餓死在去往城市的路上,或者在到達城市後被迫融合意識。

半小時後,車輛駛出了高速。不遠處,一座別墅燈火閃亮,遠遠就能聽見音樂的喧囂,彷彿在狂歡。

安淵的心像壓了石頭一樣沉。他在附近提前下了車,沿著別墅外牆慢慢散步查看。周妍的車停在別墅正門,兩名西裝保安拉開車門,給周妍鞠躬,似乎很熟悉的樣子。安淵壓住滿心的疑惑和憤懣,從正門兜轉到別墅後面。他找到一個員工通道,於是不假思索大踏步走進去。

穿過員工通道是一塵不染的西式無塵廚房。他匆匆走出廚房,走過檀木裝飾的古色古香的西餐廳,推門進入了別墅的大堂。電子音樂如同巨浪一般撲面而來。他看到灼眼的陽光與夏日的色彩——在清冷的初秋,這裡的別墅室內正在開一個大型夏威夷泳裝party。

每個男人都只穿著沙灘短褲和拖鞋,每個女人都只穿著比基尼——其中包括他的周妍。周妍正和身邊幾個美女帥哥打得火熱。開心地大笑,碰杯,一邊做著誇張的手勢一邊說個不停。周妍終於注意到他灼灼的目光,在周圍人們注意力的聚焦下,她望向他。

「您好!您怎麼——是忘了今天的dress code嗎?更衣室就在旁邊。」周妍困惑而禮貌地對安淵寒暄道。

「周妍,你……不認識我了?」安淵的聲音顫抖。

周妍睜大眼睛哈哈大笑。「周妍,周妍是誰?我當然不認識你啊!今天是變裝主題轟趴嘛!誰會傻到能直接被認出來啊!不過你這個開場白有意思,我們喝一杯!來!」

開玩笑的吧?!安淵被激怒了。「周妍!我是安淵啊!走,快走,跟我回家。」安淵不由分說拉住周妍的胳膊就往外拽。

「你幹什麼啊變態!誰是你女朋友?瘋了吧你!救命啊!保安!」

啪!安淵把一記清脆的耳光印在了周妍臉上。整個現場的氣氛都凝固了。周妍大吼道,「保安!把這個變態給我趕出去!!沒法要了,我得退貨!這次太晦氣……」

別墅閃出四個保鏢,拖著一個人的四肢扔出大門。他順著山路一路滾下坡道,停在路邊不動了。他的右眼高高腫起,已經無法睜開;右手無名指骨折,全身多處挫傷。

「各位等我會兒!我下樓找老崔去換個新的來。」——昏迷前,這是安淵聽到周妍最後說出的話。

兩天後,警察登門造訪安淵所在的醫院,帶他去認屍。他的女友周妍,被發現在市郊的河灘上。

經法醫鑒定,周妍系自殺身亡。

5

「意識融合會經歷三個階段。

「階段一:兩人意識明確感受到自我和他者。兩人都會嘗試操縱身體,但因支配權不明朗,會產生一系列平衡問題。本階段建議留院觀察。根據經驗,本階段為期一個月。

「階段二:兩人生活習慣逐漸接近,形成相互妥協的行為模式,逐漸出現異口同聲的現象。大多數融合者畢生處於此階段,少數融合者會進入第三階段。

「階段三:較罕見但有發生。經某種劇烈刺激後,兩個意識發生融合,以統一的新意識繼續生活。」——《意識融合操作手冊概述篇》

新安市第三醫院。出院日。

聶宇覺得,之前的一個月彷彿地獄。

第一天:2055年,男人也依然沒有被移植懷孕的功能——哪怕女權主義在過去的二十年內一直在反覆推動。但是23歲的聶宇覺得,和趙傑這個48歲的老頭子意識融合,這體驗……就像懷了一個孩子。

第二天:「趙傑你住手!趙傑你別邁步!你!特!么!別!動!」

第五天:聶宇咬牙切齒地看著在床邊哈哈大笑的辛靈,好想翻身下床去踢她吼她。可是踢踢不得,吼吼不出——趙傑不同意的動作,他根本就動不了。護士說,從重新學會眨眼、說話,到重新學會吃飯、行走。每個融合人的人生,就好像從嬰兒的蹣跚學步重新開始。

第十天:聶宇張著個嘴,盤腿坐在床上喘著粗氣。辛靈大笑著拿出投影電腦屏幕,調出一部五十年前的老電影《搏擊俱樂部》。「這是我爺爺推薦給我的,他說現在的人啊,怎麼莫名其妙地全都變成這樣了,真是想不通。哈哈。」……

第二十天:聶宇心裡的怒罵,只有意識融合的兩個人能彼此聽到。「趙傑我告訴你!你要是再亂動,我就找個樓跳下去,咱一了百了!」

「還有!你怎麼知道我會去偷那家珠寶店的!」

趙傑一直沉默。其實趙傑很冤枉。他甚至是反對意識融合的。命運彷彿跟他開了個玩笑。在阻止反對融合的狂怒饑民人群衝擊警察局的保衛戰中,趙傑被一柄金屬球棒狠狠擊中了後腦,登時吐血昏厥。

搶救發現,趙傑的腦幹嚴重受損。挽救他的生命的唯一辦法,只有融合。最合適的人選,唯有他親手抓住的聶宇。……

終於,今天。出院日。

七點,鬧鐘響起,睜開雙眼。

護士過來例行檢查。「左右轉轉眼珠,哎,正常;伸出雙手翻轉手腕,正常;好,坐起來,轉身下床直立,正常;向前行走,正常。嗯……基本上可以了。喏,這是你的新身份證。」聶宇趙傑接過護士遞過來的卡片。

姓名:聶宇/趙傑;照片為聶宇和趙傑兩張頭像並列,身份證號兩行,兩個身份證號都繼續存在。

聶宇自言自語:「老頭,歸隊之前,我要去趟福利院。」

醫院門口,辛靈早已手捧鮮花等候多時了。花上有一條絲帶:「祝賀老趙康復出院,祝賀聶宇重新做人。」聶宇和老趙同時一笑。一個欣慰,一個叫苦。

福利院離醫院十分鐘車程。

「老趙啊,最近有些案子,尤其是那個選美小姐周妍自殺事件,好多疑點,局裡沒有思路……」老趙點點頭,開口了。「回警隊後檔案整理好放在我辦公室。配槍替我取回來。另外辛靈,去庫房取十盒練習彈。」

「辛靈,門口等我。」聶宇說完下車,走進福利院。聶宇的爺爺奶奶因為聶宇繳足了兩人的免融合費用,所以目前在特護病房,安靜地睡著。聶宇守在窗外看了看,沒有打擾。

今年的人口普查以及融合操作之後,福利院里來探望老人的年輕人、中年人少了很多,但仍有一些;奇特的是,老人卻異常少見。

人流匯入一間間卧房。偌大的房間里,三四十個人,圍著僅有的兩張病床站立。

每間卧房裡,一般都會是一位老伯伯和一位老奶奶。他們輪流接受著這幾十組互補相識的親屬的探望。有人對他們喊「爸、媽」;有人喊「爺爺、奶奶」;有人喊「老王、王嬸」;有人喊「李叔,李嫂」……

出房門的時候,聶宇趙傑跟人撞了個滿懷。

「你好,請問你在這裡見過這兩個人嗎?」眼前是個灰白頭髮男子,手裡拿著一張照片。聶宇趙傑凝神看了看,一對陌生的老夫婦,在照片里笑得很溫馨。眼前的人,懇切的眼神里透露著深深的疲憊。

「對不起,我沒見到……他們走丟了?」

「家裡老人前些天自己來融合了,招呼都沒打。我跑了幾個區的福利院了,到現在都沒在名冊上找到他們……」

聶宇聽了,心頭替他難過,走上前給了安淵一個擁抱。「如果一直找不到,還是趕緊去報個案吧……兄弟,祝你好運。」

安淵點點頭算是感謝,然後轉身離開,留給聶宇趙傑一個消瘦佝僂的背影。

來源:Adam Lupton

6

福利院正樓背後,是一個與饑民收容所共用的病區。

一天前,安淵的爸媽來到福利院的時候,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被分派到了這裡。

「不是說不交稅的人進福利院調配嗎?」

「是啊,調配去收容所。不交稅款的人走這邊啊!」工作人員大聲組織著人群的分組。安淵爸媽和各地匯總而來的饑民站在一起,緩緩進入收容所宛若倉庫一樣的巨大空間。

「能不能發口吃的啊!護士您行行好,我們走了一天進的城,真的餓壞了……」很多人哭著向護士訴苦。

「餐廳里有饅頭,其他菜也在做。這個方隊去——3號餐廳。」一名護士邊應聲邊急急地趕路,經過安淵爸媽的時候忽然腿一軟,險些歪倒在地上,被安淵爸爸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姑娘走路小心呀……你還好嗎?」安淵媽媽關心地說。她發現年輕護士的胳膊,其實在微微發抖。

護士向這對衣著簡樸卻乾淨整潔的老人,深深地、複雜地望了一眼。

「拿著這個。至少……身體能留下。」護士悄悄塞給了他們一人一截金屬短棒。然後,逃也似地離開了。

人們按方陣,緩緩進入面前燈光溫暖的大房間。桌上,是一盤盤白花花的饅頭。

「大家稍候,我們去後廚取餐。」

護士們說完,快步列隊走出餐廳,關上了房門。

房間溫暖的燈光驟然熄滅。四面八方同時響起了融合器啟動的低沉轟鳴。

房門內,傳來朦朧的哭喊聲、尖叫聲,與沉重模糊的拍打聲——然後,這些聲音沉沒在儀器的轟鳴中。

7

「安淵,一米八零,五十五公斤。嚴重營養不良。建議加強鍛煉。」

安淵走出醫務室,又想起忘記拿體檢報告。最近他總是失神的。

「安淵,」園長招呼他。「實驗室讓我們供一批新的,下班後你運過去吧。園裡緊張,這活兒沒加班費的啊。辛苦辛苦。」

「好。」安淵面無表情。

晚九點, 安淵抵達新安市郊的國家意識遷移研究中心。

清點貨物:100隻小白鼠、40隻兔子、8隻鹿、4匹狼。這是動物園基地的最後4匹公狼。三匹年輕公狼和他們的老狼王。

搬運入庫。狼最先,打過麻藥的四匹狼在昏睡狀態下關入研究室的狼區,然後是鹿、兔子和小白鼠。

安淵擦了擦汗,忙完了,正要離開。忽然,園區停電了。安淵發現,狼區的電磁門自己開了!

警報聲音炸響,驚醒了四匹狼。幾乎在同一瞬間,三匹年輕公狼迅速撲向了老狼王。安淵萬萬沒想到自己無比熟悉的四匹狼竟然開始了生死搏鬥。老狼王餘威尚在,但畢竟以一敵三,很快敗下陣來,死亡只是時間問題。安淵距離狼區只有30米遠,他悄悄握緊手中的麻醉槍,一動不敢動,生怕被群狼發現。

狼王此刻已經渾身是血,一隻眼睛被抓瞎了。它忽然注意到了打開的電磁門,怒吼一聲躥了出來,徑直奔向安淵。三隻狼緊隨其後沖了出來。安淵連開兩槍沒能打中,嚇得肝膽俱裂,轉身就跑。

來源:Syllirium

曲曲折折的走廊里,報警燈紅光忽明忽暗地閃爍,像極了地獄。安淵按下他經過路上每一扇封閉門的按鈕,封閉門關合的速度卻趕不上狼像閃電一樣的奔跑。發現走廊盡頭的一間實驗室開著門亮著燈,安淵徑直衝了進去。

「你是誰?這是幹什麼?」實驗室里一個穿白大褂的人倉皇起身。安淵認識他,他是實驗室的首席科學家汪明。

「狼跑出來了!快逃!」安淵大喊。血淋淋的狼王衝進了實驗室,三隻狼隨後趕到,其中一隻直撲向科學家,汪明閃避不及,一口被咬破了脖子。三隻狼合圍住狼王,喉嚨傳出死神般的低吼。安淵打碎消防櫃取出斧頭,渾身發抖,不知所措。

汪明從血泊中掙扎著爬起來,一手捂著脖子,面對著安淵,伸手指向一台儀器。安淵忽然注意到,眼前有一台複雜的儀器,由兩個艙室和一台主機組成。小小的艙室僅容一人進入,內有一把椅子;另一個艙室大一些,可容幾人同時站立。「快躲進去!」汪明聲嘶力竭地喊道。安淵一個健步衝進小艙。汪明關上小艙門,自己躲進另一個艙室。安淵一驚,難道這是——意識轉換器?

「我來不及止血,對不住了!」汪明嘶吼道。

狼王看到了實驗室這端的異動。它虛晃一步,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衝進了汪明的艙室。安淵望著狼王的獨眼,從那眼神中彷彿讀到了和自己一樣的絕望和瘋狂。

「不!」

汪明大叫。可是為時已晚。意識轉換儀,驟然啟動。

艙門關閉,實驗室備用電源啟動,全部電力被輸入到儀器之中。實驗室籠罩在一片奪目的金光里,三隻狼被震懾了,倒退幾步望著儀器不敢靠近。

5分鐘後,金光消隱歸於黑暗。大艙門開,汪明貼著艙門軟軟滑倒在地上,脖頸上血流如柱。狼王就躺在他身邊,也早已咽氣多時。

一聲輕響,小艙門緩緩打開。三隻狼壓低身子,咬緊牙關向內觀望。

小艙中,傳出了與它們一樣的低吼聲。

8

聶宇要被趙傑累死了。

每天兩小時射擊、兩小時體能。等上床睡覺,聶宇酸痛得再沒一點力氣。

「老頭你行行好!我是奴隸嗎?一口吃不成胖子啊!把我累殘了,信不信我絕食餓死你?」

「你啊,對自己太好。明天再加兩小時搏擊。」

「你!」聶宇要發作,辛靈忽然走進辦公室。「頭兒叫咱開會。」

「大伙兒都在,捋捋手頭的案子。小宇老趙,恢復的咋樣啊?能領活兒了不?」

「您吩咐吧,能行。」趙傑說道。

「好。你帶上辛靈去趟九龍會。崔震海忽然沒了,過幾天入土。我們還沒動他呢,他倒先走了,這事挺蹊蹺。記得帶傢伙啊,缺人手說話。」

「局長,不用人手啦!聶宇這身份好使,警官證都不用亮——誒,您等會兒!」

聶宇左手偷偷在掐自己大腿。趙傑用右手把左手拍到一邊兒,心裡問聶宇,「幹嘛呢你這?」

聶宇跟趙傑嘀咕,「老頭你瘋了吧?我才不去!九龍會那幫孫子手有多黑你是不知道。我們圈兒里是不碰他們的!幾個兄弟都給剁了手指頭了。我不去!」

趙傑說,「執行任務,那是你說不去就不去的?這樣,這趟回來,我告訴你我怎麼收你小子的,如何?」

聶宇不再說話。趙傑開口,「局長,就這麼定了。我自己過去一趟。」

「好。還有,你倆去看看汪明被狼咬死的案子。那飼養員的傷快好了,你們弄個筆錄回來。」

9

深夜。新安市郊別墅。

今天不再是夏威夷趴,而是精緻的盛裝舞會。門口凍得搓手跳腳的保安注意到,遠遠有位戴鴨舌帽的男子緩步路過。他們把他當做附近的農夫,不予理睬。

員工通道門口,一位廚師正在抽煙。身後的樹木忽然沙沙作響,廚師猛地回頭——

幾分鐘後,一個穿著廚師服的男子,穿過廚房進入員工休息區,在更衣室脫去帶血的廚師白褂,換上服務生的西服,沿通道走向地下一層。

「各位等我會兒!我下樓找老崔去再換個新的來。」周妍最後的話,他字字都記得。

地下一層地面由紅毯鋪就,氣氛古典雅緻。一位穿西裝、滿臉橫肉的禿頭壯漢叉腰挺立,守著身後的一扇門。他的右耳,戴著一顆巨大的鑽石耳釘。

壯漢接通了耳內植入電話。「王總!我是震海。那個姓周小妞的事純屬意外,料理妥善啦。最近進了批新貨,王總來挑挑?好嘞!拜拜。」

崔震海收了線,繼續叉手站在門口,替他的主子守著門。

樓道的燈,忽然全滅了。

一片漆黑中的崔震海還沒回過神,就發現——

不到一米之隔,一雙綠幽幽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

10

三天後,九龍會靈堂。

「聶兄,來都來了,看也看了。話不說清楚就想走,不合適吧聶兄?——哦不,是不是應該喊您『趙警官』才對?」

宋副會長一聲號令,幾十條砍刀棍棒忽然出現在每個人手裡。老趙在聶宇身體里說,「路線靠你了,對策我來負責。左右兩側、靈堂內外,人數你趕緊數清楚!」

「其它幫派不一定出手。左邊七個右邊四個,身後五個可能一起上;門口兩個壯的,大門外四個。二十來號,老頭,憑咱倆沒戲的!」

「沒事,我來緩和。你讓我直接說句話。」趙傑對聶宇申請,聶宇只得答應。

於是趙傑轉過身來,微微一笑,對在場的凶神惡煞們朗聲說道:

「各位好漢,既然這樣——

「想要怎麼玩兒,兄弟奉陪。一起來吧?」

「媽呀!!!」聶宇汗都下來了。一眾大漢抄傢伙餓虎撲食一般閃身撲來。

「你負責走位,胳膊交我控制!」趙傑說話間空手卸了一個打手的胳膊,搶過他手裡的甩棍,回手掄在另一人的頭上。靈堂門口的大漢撲向聶宇,被聶宇飛檐走壁練出來的風騷走位輕靈躲過。聶宇在眾人之間鑽空摸魚,老趙僅用聶宇視野的餘光部分,控制著兩臂和眾人見招拆招。從九龍會眾人看來,眼前這人前仰後合,像一尊正在跑酷的不倒翁;但打鬥起來,居然是己方在不斷減員倒下。

「聶宇,擒賊擒王,動手!」

「好嘞!」聶宇看準機會衝出重圍,欺近宋副會長。趙傑抽槍直接頂住宋的太陽穴,大喊,「各位住手!各位,趙某無意傷人,大家都為了查清楚崔會長的事而來。我這次一定給各位個交代。宋副會長,我們借一步說話如何?」

眾人一下亂了陣腳。宋副會長只好說道,「那好,各位繼續。我和趙警官去去就來。」

聶宇趙傑押著宋快步上車,辛靈迅速發動起來,風馳電掣跑遠了。

車上。

「宋副會長,剛才多有得罪,我們也是圖個全身而退,沒別的意思。」

「好說好說……」宋只能黑著一張臉。

「能請您講講幫里大夥對這事的反應嗎?」

「唉。要說自殺,幫里根本沒人信。可是門是鎖好的,難道是密室殺人?太蹊蹺。」

「崔會長出事前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嗎?」辛靈問。

「幫他跑腿取斧子的小弟留意到,會長的右耳受傷了,耳垂在流血。他一直在右耳上戴的一顆挺大的鑽石耳釘不見了。」

「鑽石耳釘?這個挺稀罕啊。」聶宇趙傑問。「是啊,特大一顆鑽,可閃了。最近這半年剛開始戴的。」

「我們後來看了遺體,從傷口位置來看,他好像是……把植入皮下的隱形通話組件,自己給摳出來了。」

「還有別的嗎?」

「哦!還有,回到堂口的時候,門衛說,他的司機似乎不是一直跟他的小趙。」

「新換了幫會裡的別人?」

「不是。我們九龍會都是光頭。當天開車的人,頭髮……是花白的。」

趙傑讓辛靈停車,路邊放下宋副會長,打道回府。

「你太難找了,所以……」趙傑忽然直接開口。

「老頭,你說啥?」聶宇道。

「所以,為了等你來偷,我托辛大小姐把新安市鑽石展申請到她家的店裡,然後在那櫃檯底下打地鋪,睡了一整年。」

聶宇半天說不出話,終於憋出一句,「我艹……」

辛靈在旁邊,一邊開車,一邊樂出了聲兒。

11

病房。安淵正在看書。聶宇推門進來。

「您好,我是聶宇趙傑,這是辛靈。我們來問您幾個問題,不會很久——誒?原來是你啊!」

安淵抬頭,聶宇認出這是自己在福利院借過火兒的男人。

「啊是你,你好你好。」安淵虛弱柔和地笑了一下。

「叔叔阿姨找到了嗎?」

安淵的眼中閃現出一片陰霾。「還沒有……這個不提了。有什麼問題想問我呢?」

「基本情況我們都了解了,汪博士和四隻狼都死在了實驗室,因為實驗室的儀器高度機密,所以室內沒有攝像頭。您能再複述一下現場的狀況嗎?」

「啊……現場忽然停電,狼飼養區的籠子忽然打開,我嚇破了膽,麻醉槍也射不準只好趕緊跑。只有實驗室開著門我就衝進去了。可憐汪教授正在裡面忙……我記得他拿消防斧自衛,狼被激怒了撲上來咬他……後來我暈過去了……」

聶宇趙傑掏出投影筆,一個立體圖像顯影在半空中。「我不太明白啊。報告里有一點很有趣:四隻狼中,只有三隻身上有斧子造成的致命傷,有一隻身上卻只有咬傷和抓傷,它似乎——是被同類殺死的?」

安淵忽然浮現出一個奇特的表情,他似乎在笑,但聶宇覺得,這嘴角向兩側牽動的動作,又像是在露出後槽牙……這表情後來演化成一個大大的哈欠。

「我不知道啊……但是狼作為群居動物,一般都存在狼王,而其他成員在狼王年老虛弱的時候,會發出挑戰改朝換代。這也是很常見的事嗯。」

「謝謝您的推測。如果想到任何有用信息,請隨時聯繫我們。」聶宇說。

臨走時聶宇揮手致意,順便看了一眼安淵在讀的書。

赫爾曼·黑塞,《荒原狼》。

12

抵達國家意識遷移研究所的時候已是黃昏。由於出了命案,研究室最近一段時間都放假。聶宇趙傑步入被警戒線圍住的實驗室內部,走進實驗動物區。從動物區到實驗室之間有一條狹長的過道。

辛靈走在前面,「這項目的成型,還多虧了我家在經濟上的支持和我爸在政治上的推薦呢。時代周刊還說,我爸可能會是下一個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不該開心。你說呢聶宇——聶宇?」

辛靈停住腳步回頭,看見聶宇把頭貼在牆壁上一動不動。

「哎呀幹嘛呢你——」

「噓,別出聲。牆那邊有動靜。」聶宇一臉嚴肅。

「瞎咋呼什麼啊?這麼安靜你幻聽了吧。」辛靈覺得很好笑,又有一點點害怕。

「你知道做盜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麼嗎,對聲音要極度敏感。逃不掉,本事再大都會死。你看。」聶宇彎下腰指著一個裝置。「老趙,這是可轉換玻璃。」

聶宇掏出一個解碼發射器。「等我看看附近有沒有電子系統——取得控制權!」

聶宇按下按鈕的一瞬間,樓道里的燈光暗下來,變成了藍色。四周水泥色的牆體,以及腳下木色的地板,忽然變成了乳白色,然後逐漸轉為透明——

過道的兩側,不,是過道的兩側和下面,是一個巨大的地下空洞。

眼前的信息量太大,讓聶宇趙傑和辛靈目瞪口呆。

他們看到數以百計的儀器正在生產。兩個艙室,或更多艙室;

他們看到試驗生物的觀察區里,向青蛙一樣蹦跳的老虎、像蛇一樣游泳的鹿、像鱷魚一樣爬行的猩猩……

他們看到籠子,和籠子里的人類。每個人站在一個籠內,有的靜止著。

辛靈看到一個人本來很焦躁在掙扎,後來頭上被套上一個頭盔,30秒就安靜下來,然後走過複雜的路徑,自行進入了一個籠子……

「這些都是……什麼啊……」

「是被回收的人嗎……」

突然,警報聲大作——「研究所遭到非法入侵!請大家有序撤——」

聲音戛然而止。在這1秒鐘,一切都是寂靜的,聶宇彷彿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他聽見趙傑在心裡說,「快逃。」

「快逃!」

聶宇一把拉住辛靈,向著出口飛奔。五秒之後,實驗室傳來巨大的轟響。

電力系統極度過載發出的聲響。

聶宇拉著辛靈飛奔,他猜他只有一分鐘時間。他穿過安全出口,穿過大門,鑽進車裡。兩人繫上安全帶的一瞬間——

地底傳來一聲深遠沉重的悶響。

地面的震動激增。研究所的所在地緩慢地隆起,驟然爆開。耀眼的光和烈焰如火山噴發般轟然而至。隨之而來的,是摧枯拉朽的衝擊波。

宛如被一隻巨手擎起,聶宇趙傑和辛靈的汽車騰空躍起,「飄」出幾十米,然後貼著地面翻滾了幾周後,終於頭上腳下地著陸。

聶宇先醒過來。「老頭?還在嗎??」

「我在。辛靈怎樣了?」趙傑回答。聶宇望向旁邊。

安全帶束縛著滿臉是血的辛靈。呼喊與推搡,已沒法將她喚醒。

研究所此刻,已經在火海中,塌陷成一片廢墟。

來源:pinterest

13

聶宇趙傑從辛靈的病房慢慢踱步走出來。

辛靈昏迷72小時了。她父親眼看就回國,不知道會有多心疼。

趙傑強烈地覺得,他們正站在一個巨大的真相的門口。

可是剛剛要踏進去的一瞬間,一切線索忽然全部都斷了。

從醫院開車回警局的路上,聶宇和趙傑沉默不語。快到警局的最後一個十字路口,聶宇忽然向反方向猛打方向盤。

趙傑一驚,「你幹什麼?」

「我們把線再連上。」

聶宇七拐八拐,進入了城市最老的城中村——瑰石區。高高低低五顏六色的霓虹燈佔滿整個視線。

聶宇把警徽留在車上,把槍別在腰間。「有的生意,人不肯做的;自然由鬼來做。我們管這裡叫做『鬼市』。你別說話,一切看我的。」

聶宇取出墨鏡戴上,點開上面的AR系統。

眼前的霓虹燈忽然消失了色彩和亮度,道路顯現出本來的形狀。聶宇按住鼻夾,輕聲念叨,「AX4869,十分鐘後,老地方見。」

「AX4869,你兄弟?可靠嗎。」趙傑問到。

「我沒有兄弟。」聶宇腳下不停步——」鬼市裡,你不能信任何人。聶宇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穿過重金屬喧囂的酒吧街,走進齊肩寬的窄巷子,拐過一個彎、從電線杆攀爬上三樓樓頂然後在樓和樓之間跳躍穿行,最終打開一個煙囪蓋子,順著裡面不可能存在的旋轉檯階,走進一間沒有窗的黑暗房子。

聶宇摸索到屋裡的開關。趙傑以為他要打開,沒想到聶宇把手放在開關旁的牆上,輕叩兩聲,停頓,再兩聲。

「開燈,你就會死。槍放在地上,馬上。」身後的角落裡,傳來一個男人細若遊絲的聲音。

「你以為我傻啊。」聶宇把槍繳了,轉過身來。依然是一片漆黑。

「想問什麼。你有2分鐘時間。」

「九龍會的老崔,最近在做什麼生意?」

「操。你怎麼會問這個?這事說了會掉腦袋——」

」刷。」虛擬貨幣通過聶宇的眼鏡直接轉賬。

「嗯……聶小爺夠講究。他拜了個通天的主子。主子同意他倒賣意識遷移之後的漂亮姑娘。可是年輕人被家裡寵著,一百萬,賣套房也就有了。老崔覺得生意不能死腦筋。他決定不只賣空殼。」

「你是說他拐賣人口?」

「何止。他讓人消失。」

「被抓住的人,先把意識遷移到收容所的隨便哪個饑民身體里;剩下的軀殼拿到他的拍賣場去。各地趕來的金主在那裡參與拍賣,價高者得;大多數錢他都上供給了他的主子。就這樣,他依然賺個盆滿缽滿。」

「他主子是誰?」

「我不知道,你知道了也別告訴我。」

「好吧。誰會想讓他死?」

「你說他不是自殺?」

「是我在問你。」聶宇逼近一步。「你了解他嗎?」

「我不認識他。但他的小弟們說,最近有個貨出了問題,客戶們差點翻臉,包括他主子。什麼問題?卧槽,人家男朋友找上門來了!他主子給自己的馬子收了五六個身體,太會玩兒了。現在的富人啊……」

「這事怎麼擺平的?」聶宇問。「這還不容易?把她男朋友打得生活都不能自理了唄。那身體太招事兒,直接就扔了。」

「不過道上傳言,聽說主子也不敢輕易動他,他手裡有材料,握著他主子的命門呢。」

聶宇趙傑不禁想起了崔龍海耳邊的傷口。消失的通話裝置里,難道錄製了什麼信息嗎……

「這女孩兒叫什麼名字?」「你上新聞都能查得到啊——叫周妍。」

「周妍!」趙傑大吼出聲。聶宇和那人都嚇一跳,「幹嘛啊一驚一乍,你的時間用光了,想問別的你得再交錢了啊。」「不需要了!」趙傑轉身拾級而上,留下APTX一個人發獃。

「老趙你想起什麼了這麼急?」

「你記得世界小姐選美賽嗎。我知道周妍。我也記得最近在一個人的手機上見過她的照片作為桌面背景。」

「你最近,你最近不就是我嗎?我怎麼不記得?」

「你的注意力都在視覺的核心區域,但我可以看到你視野里的所有內容。這是為什麼我們可以在打鬥里配合的那麼默契。一周前你去福利院那天,我在拿著照片問你的那人手機桌面上,看到了他和周妍的合影。他不是有錢人,隨身設備用的是稱作「手機」的古董……不僅如此,他一直在呼出電話。所有未接通話,全都打給『小妍』。」

「安淵!」

「呼叫總部!緊急發布通緝令,嫌疑人安淵,30歲上下,身高一米八,身材瘦削,頭髮中長、花白,極具威脅性,有發現者應迅速上報。以上信息請馬上發送至全市所有公共屏幕和移動終端上,通知到每一個新安市民!」

安淵有重大嫌疑。安淵在市醫院裡……

「對。」趙傑邊奔跑邊說。「辛靈也在。辛靈有危險。 」

14

嘭!

病房的大門被聶宇一把推開。聶宇靠在牆上拚命地大口喘著粗氣。

辛靈不在病床上!

聶宇轉身衝出病房,抓住一個護士就吼,「我問你,B607的辛靈去哪兒啦?啊?」

連抓了五六個護士,整個樓道都安靜下來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了一聲嗔怪——

「聶宇?」辛靈佔在樓道拐角處睜大眼睛望著聶宇。

「我不就在這兒呢嘛,你急啥呢——」聶宇衝過去,一把擁住了她。

「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沒出事就好。沒出事就好。」

辛靈在聶宇懷裡驚得睜大了雙眼,雙頰飛上兩朵紅暈。

「嗡——」聶宇的墨鏡顯示一個呼入的信息。

「通信人:安淵

「內容:看窗外。對不起。」

聶宇猛一回頭,望向窗外。

相隔幾十米的對面門診樓頂,一個黑影驟然跌落。花白的頭髮反射著皎潔月光。跌落的姿態,像極了折翼的鳥。

15

辛靈康復速度很快。一周後,辛靈的父親辛思遠回國,宣布退休。「我認為,如果沒有意識遷移技術,人類無法作為一個整體度過這場生存與倫理的危機。這要感謝汪明的堅持,也要感謝十年前的我自己沒有輕易放棄。汪明的在天之靈,應該可以安息吧……」

聖誕節,漫長隆冬中最冷的時段。室外溫度幾乎降至零下40度。但辛思遠的退休晚宴上,賓主盡歡,溫暖如春。到場的嘉賓都是政商兩界的權貴。晚宴會場中心的大屏幕上,反覆播送著辛思遠的政績。它們全部與意識融合有關。

聶宇趙傑喝了一點酒。「辛伯伯,恭喜您圓滿退休!外媒普遍認為,您是本年度諾貝爾獎最有實力的爭奪者呢!」

辛思遠微笑,「小聶、老趙,你們言重啦。我還要多謝你們用心照顧辛靈呢哈哈。」說著,幸福地摟住女兒。「可惜啊辛伯伯,我沒能找出崔震海的主子。如果找到,我一定替安淵和大傢伙狠狠收拾他。」辛思遠笑道,「年輕人不要急嘛。來日方長。」

聶宇喝得有點暈,於是暫時告別酒桌,去洗手間洗把臉。

安淵死了,自殺。汪明死了,與狼有關,存疑。崔老大是安淵殺死的,方式未知,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最大的心痛,一切的中心,就是崔老大的主子。

一個通天的人物。

「我不知道他是誰。如果你知道了,千萬別告訴我。」

「植入皮下的隱形通話組件,崔會長自己給摳出來了……」

聶宇搖搖頭。趙傑在聶宇心裡也搖搖頭。這些想過太多遍了,沒有線索。

聶宇擰開水龍頭,任冰冷的水流沖刷自己。

等等!為什麼他們會——聶宇飛快掏出AR墨鏡,進入影像聯想搜索。

研究所爆炸當天的畫面、崔震海密室死亡的畫面、安淵死亡的畫面歷歷在目。聯想搜索給出了關鍵詞——

「知覺暫留」。

聶宇凝視著鏡中的自己,恐懼如同冰涼滑膩的蛇,沿著後脊爬上他的身體。

聶宇衝出洗手間。甩開的門撞在牆上,發出驚人的響聲。

一小時後。辛思遠的卸任講話準時開始。大屏幕上,實時投影了辛思遠微笑的面容。

「女士們,先生們,感謝大家蒞臨新安,感謝大家這麼為我這老朽之人捧場。我和小女榮幸之至——」

台下的辛靈也起身給大家鞠躬,笑意盈人。然後向爸爸揮揮手,走出觀眾席,消失在演講台的幕後。

聶遠緊緊跟著她。辛靈走到二樓更衣室,取出一個箱子,進行迅速的組裝。一把狙擊槍在辛靈眼前快速成型。面前的窗口,正對著會場的講台。

「果然是這樣。我都想通了,安淵你越界了。」

面前的「辛靈」僵住了。良久,它緩緩轉頭,對聶宇微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它說。

「我是在回憶起研究所的時候,想清你殺崔老大的方法的。」聶宇趙傑說。

「因為與趙傑融合,我查過融合領域的很多論文。論文中普遍提到了意識融合後剩餘身體的一種現象,叫「知覺暫留」。這具身體暫時處於類似催眠的狀態,輸入簡單指令就可以讓他自己走動;也可以通過編程完成更複雜的工作,比如鎖好門用特定工具自殺,甚至發信息出來,為自殺找到目擊者——我。安淵,你的計策基於這麼專業的融合知識,你就一定不會只是自己。你的意識里,融合了汪明!」

它微笑不減。「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它重複了一遍。

「安淵是個老實的讀書人,哪怕融合了汪明,依然不會有現在的果斷和兇狠。當我再回想起被蛇主導的鹿、被青蛙操控的虎,回想起四匹狼中被咬死的那匹,我有了一個瘋狂的猜想。」

「你是融合了安淵、汪明,主導了意識的狼王。你的融合程度達到了第三階段,完全的融合——我說的對嗎。」

它的微笑依舊。這微笑越來越誇張,——它呲出了後牙,喉嚨深處發出了野獸般低沉的吼聲。這讓辛靈美麗的臉蛋變得無比猙獰。

「已經來了最好的觀景台,還是把好戲看完吧。」說著,它空手對著講台上的大屏幕,遙遙地打了個響指。

映著辛思遠實時畫面的大屏幕忽然黑屏。辛思遠一愣,停下了演講。

屏幕又亮了起來。

畫面來自一個針孔攝像機。崔震海對著洗手間的鏡子,戴上了他的鑽石耳釘。針孔攝像機就藏在這耳釘里。崔震海觸碰耳廓啟動通話裝置,畫面有了聲音。崔震海定了定神,走出洗手間。

巨大倉庫內,身著九龍安保公司制服的一眾保安荷槍實彈地圍攏。巨大的儀器旁邊站著汪明教授,和他的老搭檔辛思遠。

16

「大規模融合實驗001號完成。被融合實驗對象1000人,融合成品2人。」

護士的手在顫抖。「汪教授,他們能聽到我們說話嗎?」

汪明教授看了看辛思遠,回答:「這一千個人理論上都聽得到。」

「那為什麼實驗報告預期他們會呈現靜默狀態?」

「你記得意識融合的三階段嗎?第一階段,如果兩人融合,重新適應新的身體,需要一個月。對吧?」

「是的。」護士回答。

「理論研究表明,每多一個人融合,第一階段的時間延長一倍。」

「那……現在他們身體里,各有500人的話,確實會久一些……」護士若有所思。

辛思遠冷笑。「你倒說得輕巧。這是我們沒有告訴大眾的部分——兩個人融合到可以重新操控身體需要一個月;三個人需要兩個月。四個人需要四個月,——這不肯交錢的五百人融合,需要花多久?」護士算了一下,「……2的498次方個月?」

「指數爆炸。這個數字,是6後面跟148個零那麼多年。他們哪怕能長壽到能活到宇宙盡頭,也再不可能操縱自己的身體了。」

在場的所有人被這個數字深深震撼著,誰也說不出話。

崔震海招呼兩位安保上前,開鎖開門。

屋內,998具身體橫七豎八地躺倒。房間正中央,一對老夫婦兀自站立著。

聶宇趙傑認出,他們正是照片上的那對老夫婦!

——和汪明預期不同,他們每人每隻手裡,各拿著兩個饅頭,正在瘋狂地大吃大嚼。他們的肚子已經脹得老大。兩雙眼睛望著食物,紅得向要噴出血來。

兩個人的動作漸漸緩下來。終於坐倒在地,張著嘴,一動不動了。

「天啊!」汪明也震驚得動彈不得。護士的臉變得煞白,扶著牆壁才沒讓自己跌倒。

一千個饑民的意識困在兩具身體中,如同地獄般炙烤著;一千個人巨大飢餓的疊加,卻讓他們掙脫了第一階段的束縛,拼盡全力地進食——

直至生命盡頭。

17

晚宴現場亂作一團。辛思遠大聲命令著後台關掉畫面,眼看局面難以控制,他們直接拔了大屏幕插頭。

二樓的窗前,它面對聶宇趙傑。手指著大屏幕的方向。淚流滿面。

「那,是我的爸爸媽媽啊。」

「研究所泄密後就瞬間被夷為平地、意識融合技術與崔老大的生意如此相關,你還不懂嗎?崔震海的主子,炸毀實驗室的幕後人物,都是辛思遠!」

「我告訴你,氣象學家預測,這次冰河期時長會達到六十萬年,是舊石器時代到現在總時長的五六倍!」

「天氣在未來四萬年里都會穩步降溫,而我們經歷的時代是最可怕的:未來的中國只能維持三千萬人口——從二十億減到三千萬!千人只是開始,一旦實驗通過,後面有萬人級融合將要進行!」

「交不起這筆巨款的人,他們不是人嗎?他們天生有罪嗎?」

「安淵!你已經吞併了汪明,又吞併了辛靈,你還不滿足嗎!哪怕你殺了辛思遠,你能救回周妍嗎?能救回你的父母嗎?!」

「不許你提他們!」它嘶吼著,眼中放出幽幽的綠光。「一切都結束了!」

說著,它猛地回頭向著辛思遠瞄準。忽然,它的左手插入了腰間的槍套拔出隨身的警用配槍,緊緊抵住了自己的太陽穴!

「辛靈!」聶宇大喊。

「嘭!嘭!」兩聲槍響,響徹大廳。

18

半年後。

世界依舊處於嚴寒之中,糧食依然短缺,意識的融合依然是人類擺脫不得的劫數。

聶宇趙傑辭去了警察職位,默默守在站在辛靈的碑前。

來源:Emily Morton

他無法原諒自己。發現辛靈的異常後,他用盜聖的高超手段為辛靈藏匿的狙擊槍換上了空包彈,卻料不到辛靈會用隨身的配槍來自殺。

後來他才知道,貴族階層為了防止自己的意識被別人惡意融合,都在意識里加入了獨立機制,拒絕一切意識融合的可能。這讓辛靈可以在那一刻舉起槍來保護自己罪惡卻深愛著的父親,卻也讓聶宇的一切拯救都落了空。

當天的消息,都沒有見諸任何報端。就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幾天後,辛思遠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當天夜裡,他在周妍屍體被發現的河中溺水自盡。

頒獎的時候,他沒有致謝詞。

全程,一言不發。

FIN.

責編 東方木:

「大家都有過住宿舍或者合租的經歷吧。幾人共用一個房間,可真不是容易的事。那麼,如果是幾個人共用一個身體呢?朱峰這篇《噬魂者》就是這樣一篇關於共用身體的小說。多重人格的交互、融合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也許永遠無法磨合、也許融合之後我們不是主導人格,喪失了相當程度的自我和自由。我們常常希望和朋友戀人心意相通,用腦電波交流,彷彿快速的交流就一定能帶來深刻的理解、完美的默契。可是通過這篇小說,我們能看到保持自我的重要性。

「如果靈魂可以和人或動物融合,你會怎樣選擇呢?」

| 責編 | 東方木;| 校對| 東方木

| 作者 |朱峰,科幻愛好者,影視投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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