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腔韻悠遠 繼雁留聲——崑劇傳承人柳繼雁談表演藝術

【柳繼雁簡介】柳繼雁,原名柳月珍,1935年生,崑劇、蘇劇表演藝術家,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崑曲代表性傳承人,主攻五旦兼正旦,主演崑劇《牡丹亭》《長生殿》《紫釵記》《滿床笏》《蘆林》《梳妝·跪池》《情探》及蘇劇《尋親記》《花魁記》《狸貓換太子》《鄔飛霞刺梁》《李香君》等,是當年蘇崑劇團的當家花旦。柳繼雁一直把傳授崑劇、蘇劇藝術作為己任,退休後也從未間斷,培養了很多新秀。如今,已入耄耋之年的她仍然經常到崑劇傳習所、崑曲博物館、曲社等處與同仁研討傳承事宜,是崑劇界的典範。

2017年10月柳繼雁飾演《牡丹亭》中的杜麗娘

按:本文原載《中國戲劇》2014年第5期

承「繼」藝術的苦與甜

金紅(以下簡稱「金」):柳老師,您是「繼」字輩演員中的佼佼者,當年主演了好多戲,請您談談對劇中人物的把握。

柳繼雁(以下簡稱「柳」):我們「繼」字輩是建國後蘇州培養的第一代蘇劇、崑劇兼演的演員,名字中間都有「繼」字,意思是讓崑劇繼承下去。我1955年考進劇團,攻五旦,當時叫蘇州市蘇劇團,蘇劇、崑劇都學。「繼」字輩之後是「承」字輩,1959年招收的,再往後就是「文革」以後1977年招收王芳、陶紅珍、呂福海等的「弘」字輩,現在演青春版《牡丹亭》的沈豐英、俞玖林等是「揚」字輩。整個是「繼承弘揚」的意思。但這種叫法「文革」時被認為「四舊」,廢除了,所以現在只叫到「承」字輩。

金:是啊,我也了解這段歷史,讓人感慨,也促人奮發。

柳:崑劇界有「徐家做功俞家唱」的說法,「繼」字輩有幸得到徐凌雲、俞錫侯的指導。俞老師教會我們唱念的基本技法。他要求嚴格,每支曲子至少唱二十遍。他用火柴梗計數。把二十根火柴放在桌子一邊,唱一遍,合格了,就將一根火柴挪到另一邊,又合格了,再挪動一根。就這樣耐心地教唱。他還為我單獨拍唱。我學習中遇到困難,老師千方百計地幫助我,還將自己小時候學唱曲時的切身體會告訴我。他說:「勤學苦練,反覆琢磨,持之以恆,必有所得。」老師的教誨,為我一生的唱念打下紮實基礎。練功方面我也很努力,每學一齣戲,別人練十遍,我常練二十遍。我只有小學文化,必須勤學苦練。1957年4月,我與張繼青演出的崑劇《斷橋》、《尋親記》,獲得江蘇省青年演員獎。那是江蘇省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當時我22歲,進團兩年。

金:功夫不負有心人啊!

柳:我們「繼」、「承」字輩這次進京演出的三齣戲《賣子》、《狗洞》、《樓會》,和大戲《牡丹亭》上本,包括《遊園驚夢》、《尋夢》、《慈戒》、《寫真》、《離魂》等,都是當年「傳」字輩等老藝術家親授的,原汁原味。尤其是《賣子》、《樓會》,對於我們來講也是相隔十幾年、二十幾年後的演出,很不容易,因為我們平均年齡都七十多歲了。(指2011年紀念崑曲「入遺」十周年進京演出)

金:很為「繼」、「承」字輩藝術家的無私奉獻精神感動。

柳:我的開蒙戲是宋選之、宋衡之老師傳授的《牡丹亭?遊園》。他們耐心細緻地將全劇唱詞反覆講解,使我這個文化水平不高的學員弄懂了詞意。所以表演時能做到心中有意,眼中有物,像真正看到了花園一樣。這齣戲為我以後的表演打下了較好的基礎。《獅吼記?梳妝?跪池》是朱傳茗老師親授。學戲時,他告訴我不能把柳氏演成潑婦、悍婦,因為柳氏很愛陳季常,又對丈夫的放蕩行為不滿,所以在表演時,要把握好凶而不潑、罵而不俗的分寸。於是我表演時,就一直站在妻子的位置理解柳氏。唱的時候有氣,但又不是氣憤,有氣和怨兩種意思。徐子權老師教我《王昭君?出塞》,當王昭君走到邊界時,難捨難分,連馬也不走了。徐老師說,馬也通人情,也懂得王昭君的心思,要演出王昭君的不舍心情,同時還有無奈。

金:看來,不管是什麼戲,只要有人物有故事,如何理解人物就特別重要。

柳:是的。當年顧篤璜老師經常給我們講藝術理論。為了讓我演好楊貴妃,他專門指定沈曉春老師給我上文化課,講唐詩,提高文化素養。我進團時年齡偏大,文化水平又低,所以我每學一齣戲,下的功夫要比其他同學多。學藝術就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們那時經常到外面演出,跑碼頭,一年到頭幾乎都在外面。記得有一次我演出回來,母親抱著我女兒接我,她對我女兒說,「快叫媽媽」,女兒睜大眼睛看了我好長時間,好像不認識我,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哇」地哭了起來,我的眼淚也跟著撲撲地往下流。啊,想起來真是心酸。我們當年真是吃了好多苦。

金:「繼」字輩藝術家能取得突出的成績,與勤學苦練、吃苦耐勞的精神密不可分。像您快八十歲了,仍然能上台表演,令人欽佩!

柳繼雁(左)飾演《獅吼記》中的柳氏

「樓會」中的「花魁」

金:柳老師,去年秋天看了您進京演出歸來的展演《西樓記?樓會》,真切動人。您以77歲的高齡出演二八少女,而您的眼神、做派,卻分明覺得您就是穆素徽。

柳:過獎了,我畢竟年紀大了,那次進京演出,是我們「繼」、「承」字輩幾位老演員,為紀念崑曲「入遺」十周年排的幾齣戲,去年又是蘇州崑劇傳習所成立九十周年,我們中大多數是在「傳」字輩和眾多藝術家教導下成長的,沒有「傳」字輩,崑劇恐怕早就失傳了。但這次進京演得不好。

金:您謙虛,觀眾的評價很高啊!

柳:不是謙虛,是沒演好。主要是排練少,不夠充分。我們個人的唱念都還可以,但合起來不行,聯排次數不夠。這齣戲是很詩化的,許多台詞都是四字一句,念的時候應該像念詩一樣。我文化水平不高,我覺得沒念好。不應該,不禮貌。另外,我感覺去北京前就沒進行綵排。綵排要求極其嚴格,要服裝穿好,化好妝,樂隊全部跟進,一招一式都不能馬虎。平時排練因為沒穿全部服裝,也沒化妝,就很難進入角色。比如穿斗篷的情節,我自己當然會穿,但必須通過彩妝搭戲才能真正知道究竟應該怎麼穿,什麼時候穿,怎麼拿,怎麼放,什麼時候系帶子,我應該表現出什麼樣的神情,這個時候如何唱、念、做,等等,有很豐富的內容。而如果排練不夠,就表演不好。這是不負責任,不應該。唉,也是沒辦法,當時天氣已經很熱,我們的年齡和條件又都受限制,許多物品都是借的,很勉強。所以我感覺北京的那場演出就像綵排一樣,心裡不踏實,是從來沒有過的不踏實,所以我說演得不好。相反,回到蘇州的那場,就是你看的那場,我倒覺得稍微踏實一點了。這就是綵排和多次演出的作用。

金:綵排非常重要。

柳:是的。不僅綵排重要,帶妝排練也重要,哪怕是部分帶妝。化妝不化妝,感覺完全不同。一上妝,精神頭就有了。就像過年時小孩子穿了新衣服一樣。演員的成長是經過無數次演出練成的。排幾十次,上百次,也比不上正式演出一次。演出才是真正的實踐,才會真正進入角色,發現問題,暴露不足。我們年輕時每年都要演二百多場。當時條件艱苦,我們背著行李,不管嚴寒酷暑,都要「跑碼頭」(到鄉鎮演出),那是本職,我們並沒覺得苦。想起來,正是當年的艱難才有了積累,現在也才能排戲、教戲。進京演出的幾齣戲,還有去年排的蘇劇大戲《花魁記》、《快嘴李翠蓮》,都是為保留資料趕出來的。只是希望「繼」字輩學過的戲,不要再失傳了。

金:我看過「繼」字輩演的《花魁記》,實在令人感動。年齡最小的也都六十多歲了。我曾在文章中寫到:「這一班二十來位繼、承字輩演員,是蘇劇僅存的家底,他們已退休多年。歲月不饒人,他們已然看到了簡介單上原唱腔設計、原身段指導等好幾位名字上的黑框框,他們多麼害怕黑框框的數目增加,可又是多麼無法抗拒自然規律。」「對任何藝術形式的理解都是伴隨時間流逝而積累起來的。時間越久,積澱越多;經歷越廣,理解越深入,對藝術形式、藝術內涵的把握也越豐富。我們難忘他們舞台上成熟的藝術形象,更難忘他們全身心投入的表演狀態;而正是這種全身心的執著、全身心的專註、全身心的呈現,才使我們進入了蘇劇的藝術世界,進入到藝術之美的境地。」這是我的真切感受。

柳:你寫得很好。排這齣戲時,我們只是覺得這麼好的戲如果失傳,多可惜啊!所以一定要排出來,要讓年輕人、讓觀眾看到這齣戲的原貌。

金:您對自己的要求太嚴格了。觀眾對進京演出的《樓會》評價很高。對您評價尤其如此。您對角色的把握程度,表現出的細膩、典雅,滲透出的味道,是許多年輕演員學不來的。您是如何把握花魁女和穆素徽這兩個身份一樣、表演卻不同的人物的?

柳:花魁女與穆素徽雖身份一樣,但把握卻不同。花魁女與賣油郞秦鍾,之前根本不認識,是秦鍾久慕花魁的大名,攢足了錢來見她。沒成想她大醉歸來,秦鍾坐了一夜,照顧她,守著她,她很受感動,後來又經歷官宦欺侮等經歷而使她最後喜歡上了秦鍾,愛上了秦鍾。所以花魁女對秦鐘的感情是一夜之間從無到有,再從有到一點點加深的。花魁女落入青樓,從來沒感到過男人的真正關心和愛護,孤獨、憂鬱是她的真實心理,《醉歸》的第一句唱就是「月朗星稀萬籟幽,一腔新恨轉家樓」,所以表演時,既要有憂怨,又要有感情起落。

金:有一定的起伏感。

柳:對。《樓會》之前,穆素徽也沒見過於叔夜,但是她久聞於叔夜的大名,知道他是杭州才子,不但熟讀他的《楚江情》,而且還自己譜曲彈唱。就是說,《楚江情》已經讓她知道了於叔夜,已經對他很仰慕。所以當於叔夜來看穆素徽時,穆素徽真是喜出望外。而於叔夜前日也聽到了她唱的《楚江情》,又打聽到唱歌的是名妓穆素徽,便大為傾倒,那麼他對穆素徽的愛也就很自然了。兩人是一見鍾情。聊過以後,又知道於叔夜還沒娶妻,所以穆素徽這時候以身相許,是很自然的。於是就有「夢影梨雲正茫茫,病不勝,姣懶下床。欣然扶病認檀郞」——穆素徽抱病出迎,也有「清商繞畫梁,一聲一字,萬種悠揚。高山流水相傾賞」——於叔夜傾吐衷腸。所以穆素徽的情感要放在「高位」,就是說,他們已經有了感情基礎,不過是更進了一層。還有就是穆素徽覺得於叔夜的《楚江情》很合自己的心思,感覺這首詩就像寫給自己一樣,覺得他很理解自己。

金:有知音的感覺。

柳:對,他們互相覺得遇到了知音,互相理解,表演時要把這種知音的感覺演出來。

金:這樣就將人物的個性表現出來了。不同的形象也有了不同的特點。

柳繼雁飾演《琵琶記》中的趙五娘

「滿床笏」里「滿」是情

金:柳老師,在第五屆崑劇藝術節上,王芳作為您的學生,接替您飾演《滿床笏》中師氏的角色,獲得優秀表演獎。《滿床笏》也獲優秀劇目獎。請您談談這齣戲中師氏的形象塑造。

柳:《滿床笏》這齣戲比較特殊。它的主要人物師氏,也是位有醋意的女子,但是又與剛才講到的《梳妝》、《跪池》里的柳氏不同。柳氏的丈夫陳季常不過是放蕩一下,並沒把妾娶回家。師氏的丈夫龔敬卻是最後娶了小妾。古代講究「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可師氏偏偏沒能生兒子。丈夫又是個節度使,大官,更不能沒兒子啊。怎麼辦呢?那時有錢人都娶要好幾房,龔敬再娶一房也沒什麼,所以他也想再娶一房妾,但又不敢。因為他們夫妻感情很好,師氏是他的賢內助,又能幹,在家裡很有威望,也很厲害。但是,當師氏發現了丈夫藏起來的蕭氏後,也擔心他娶妾。所以師氏雖然在家裡佔主動地位,但如果丈夫真要娶妾,她也知道沒辦法。

金:就是說,柳氏和師氏雖然都是主動地位,佔上風,但師氏的主動中有危機,柳氏沒有。

柳:是這樣。師氏很聰明,大氣,也會做人,很隨和,家裡人都尊敬她,龔敬也尊敬她。所以演師氏時,要演出她的氣度和威嚴。比如《求子》一折,龔敬看到師氏在向神佛求子,忍不住嘲笑她。師氏見丈夫笑話自己,就說:「再消停幾春,再消停幾春,看機緣中,奴心別選個麗人」。龔敬一聽,以為夫人口軟了,就提出要娶蕭氏為妾。師氏聽了就馬上口氣一轉:「若要蕭氏,連別個也不許了!」氣勢馬上又回來了。龔敬趕緊笑著說:「是是是,另尋,另尋。」師氏想,我也不老啊,還能生兒子啊,你用不著這樣啊,你偷偷摸摸地幹什麼啊,怎麼還藏個小女子,難道真要娶回家嗎?不行,你背著我幹這種事,絕對不行。所以她要問清楚。我教王芳演這齣戲時,對王芳說,演師氏發現被藏起來的蕭氏時,要讓觀眾感覺這個地方很大,廳堂很寬敞,蕭氏也感覺這個地方很大很大,那麼蕭氏會覺得自己很小,很弱,覺得很無助,師氏的氣勢就很自然地在蕭氏面前顯現出來了。

金:戲中的師氏一直在表面上佔主動。

柳:對,但只是表面上。最後,她還是不得不同意丈夫納妾。《後納》一折,龔敬娶妾了,但他還不敢進洞房,心裡還是有些覺得對不起師氏。他坐在外面。師氏對他說,你去吧,進去吧,我自己走了。師氏想,他總歸要去了啊。又一回頭,哎呀,他還坐在那裡,還不動。龔敬是坐在那裡不敢動。師氏看到這樣,心想,他對我實在是有情啊。被他感動了。所以,我在表演時,就慢慢地又走過去,看著他的眼睛,把他從座位里扶起來,再轉身,說,你去吧,去吧。他終於站起身,僵直地看著我。我這時就用力地把他推進房門。他就這樣進去了。我呢,此刻背靠房門,心中充滿了一種自然而然的醋意,可又無可奈何;眼裡的淚水就要奪眶而出,又不得不強忍;雙手不由自主地發抖,甚至想把心中的不平狂吼著發泄出來,但是我知道不行,不能這樣做,師氏畢竟有一定的修養,是大家庭中的女子,她的性格決定她不能狂吼。於是,她忍住怒氣,懷著苦澀,慢慢地扶著座椅,同時也是用力地、慢慢地撐著自己的身體。她撫摸著椅子背,想,不管怎樣,這個位置還是我的,就是說,我給丈夫操辦了娶妾之事,可我還是最有地位的,還是大的,那麼妾還得聽我的。其實師氏的心裡很痛苦,因為最後的結果還是她失敗了,丈夫還是娶妾了,但她要剋制住。我表演到這裡時,就又轉過身,背對觀眾,手在水袖裡不停地抖動,然後緩緩地走下場。這樣的下場動作是我自己加進去的,我覺得這樣表演效果好,可以表達複雜的內心。

金:是啊,通過複雜的水袖動作傳達豐富的內心,您演得太好了!

柳:每當演到這裡時,觀眾往往開始鼓掌。

金:我也為您鼓掌。謝謝柳老師!下次再聽您談其它人物的塑造。

(訪談時間2012年7月)

作者金紅2014年與柳繼雁老師(右)合影

【作者簡介】金紅,蘇州科技大學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戲劇戲曲學的教學與研究工作。發表相關論文數十篇,並有多部專著出版。近年來在江蘇地方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傳承方面用力較多,尤其在傳承現狀調研、傳承人系列訪談、高校藝術教育等領域,收穫較大,感受較深。主持完成多個項目,成果受到中共蘇州市委宣傳部、市文廣新局、科技局、社科聯、文聯、科協等部門的肯定,並曾入選蘇州藍皮書《中國蘇州發展報告》。

柳繼雁老師為優蘭曲社拍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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