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認賊作父」更可怕的，是當代教育中的「認師作父」

孝道作為中國傳統社會秩序的根本原則，從家庭內部「外溢」到了社會關係的方方面面，不僅是皇帝與臣民之間、長官與下屬之間，就算到了師生之間也不例外——漢語「師父」一詞要在「師」之後加一個「父」字，這不是偶然的，古代的師生關係往往更類似於父子關係。

近日，武漢理工大學研究生不堪導師的折磨跳樓自殺。事前他告訴家人說，實在無法擺脫導師施加的種種壓力與凌辱——包括讓他喊「爸爸」，要求他做各種打雜的事，從買飯到打掃衛生。不僅是男性導師如此，不久前西安一所大學的研究生也因女導師的種種壓力而自殺。至於導師對女學生的性騷擾醜聞，近年來僅媒體披露的就有好幾件。

這麼多事件的發生不可能是偶然的，它們表明：國內的師生關係存在相當嚴重的權力不對等，尤其是在研究生階段，師生之間需要密切的非正式互動，而導師掌握的學術資源幾乎可以決定學生的前途命運，這種權力就帶來了腐敗。

陶崇園跳樓身亡的地點，有一束鮮花在陪伴著他。（王志安 圖）

為什麼會這樣呢？僅僅譴責幾個老師道德敗壞、損害了這份神聖職業的榮譽，是說不過去的。

在我看來，這種現象之所以再三出現，是由於我們正處於一個新舊交替的過渡時代：一方面，看上去新的教育制度已經建立；但另一面，師生關係仍未走出傳統「家學」的陰影，這種強調對導師人身服從的觀念不僅仍存在，近三四十年甚至捲土重來。

與此同時，傳統師生關係至少相當重視「師德」，能在一定程度上約束「師」的行為，但現在隨著社會的日益複雜化，這種原本在熟人社會道德評價性質的約束力已漸漸喪失，導師掌握資源分包給學生，無怪常被稱作「老闆」——經濟關係與傳統人身依附關係結合在一起，又可以幾乎不受限制地使用學生的勞動力，那出現種種奇葩事件也就可以想見了。

這裡面問題的根本之處在於：現代教育的目標是為了讓每一個學生成為有獨立思考能力、具有反思精神，並能與他人協作的個體，他只是來接受一種專業化的訓練，以便為自己未來的成人生活做好準備；然而中國近代以來，這種教育和社會理念上的轉型尚未真正完成，其結果，學生作為獨立個體的權利並沒有得到充分尊重，而是被納入一個以導師為中心的家長制等級結構中。

一百年前的1918年4月，史學家傅斯年就在《新青年》第4卷第4號撰文批評「中國學術思想界之基本誤謬」，他認為，中國傳統治學已不適應現代專業化的分科治學：專業知識「以人為單位」，因而學生學的其實是師父的「家學」，而不是專業知識本身，於是學生只學老師專長的那些，並往往因人事糾葛而非學術爭議來分宗派。

史學家傅斯年。（網路圖）

換言之，這種做法過多地以老師而非知識本身作為求學的中心——所謂「尊師重道」，「尊師」尚在「重道」之前，與古希臘人所說的「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的側重顯然不同。

這賦予了為師者極高的社會地位，所謂「天地君親師」，「師」的地位僅次於「君」和「親」，隱含著一種不可違抗的家長制等級關係，而好的老師往往也很像一個有德的慈父形象，他們甚至往往會給學生改名，作為一種象徵性的收養關係將學生納入門牆。

從這一意義上說，這種中國式的師生關係是與中國宗法社會同構的：學徒對師父，與兒女對父母的責任義務同理。這種觀念不重視培育個體的獨立人格，而強調個人對自己所屬單位在血統關係、天然義務上所規定的服從……

責任編輯：李楠

2018.04.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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