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凌可新:老人行走在五十年前的一段路程上

凌可新:老人行走在五十年前的一段路程上

雪境

文|凌可新

原載|《當代》1999年03期

好像才那麼輕輕一晃,老人就覺得自己是真的老了。老朽了。老邁了。

老人的這種感覺來自於老伴的去世。老伴走得倉促了些,還沒來得及過了這個春節。臘月二十九。老伴走的時候是臘月二十九。確切的時間,連老人自己也弄不清楚了。

其實算來算去,臘月二十九也是過年了。今年臘月沒有三十,翻過臘月二十九這張日曆牌,就是農曆戊寅年的正月初一了。而且,臘月二十九這張日曆牌也是用紅顏色印的。也就是說,按照鄉下的習慣,老伴算是過了半個年了。只是沒能到正月初一,沒能親自吃上年夜的餃子,還留在了年的這一邊。

老伴病了很久了,具體是十八年還是十九年,老人一時也說不出來。老伴得的不是致死的病。半身不遂。半身不遂的起因是腦血栓。治得及時,沒什麼大事,就是下半個身子沒知覺了。這麼,老人侍候了這十八九年。雖說把屎把尿的挺繁瑣,洗衣做飯的挺麻煩,可老人不嫌。老人覺得有個人做做伴兒,就算她什麼也不能做了,可還能說說話不是?老兩口子湊一起,老人變著法兒逗老伴樂。比如講講笑話什麼的。老伴兒沒什麼文化,聽著就笑,看上去跟健康人沒什麼兩樣。有時候笑著笑著不笑了,臉上洇起些憂鬱來。這麼一憂鬱,老伴就說開了那套話。

老伴說:我死了算了,省得還拖累你。拖累你都一頭白髮了。

老人說: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還不得傷透了心了?

老伴說:我死了你再討一個老婆。手腳都利索,年輕好看的,守著新人忘了舊人,還會傷透了心?騙傻子去吧。

老人瞅瞅自己的一雙枯樹皮樣的手,又摸摸自己枯樹皮樣的臉,扯扯自己枯草樣的頭髮,笑:你看我這個樣子吧,都樹枯葉落了,還有人跟我?就你不嫌我吧。

老伴瞅著他,也笑:可不是,誰跟你呢? 要是我不癱炕上動不了,沒準兒我也跟著個鋦鍋鋦盆的私奔了呢!

兩個人都笑,笑得擠成一團。看上去,哪裡像六十七十歲的人了呢?

這種話隔十天半月二人就說上一回的。說的時候,主題思想不變,具體的文字卻是常常變化的。其實這麼說著,也是個樂子。說過了笑過了,老人給老伴取一塊毛巾擦淚。擦過老伴再擦自己。這淚呢,是笑出來的。

這麼說了有十年八年了吧。可誰知道,老伴說走就走了呢?

臘月二十九老人起得挺早。老人起來時先到院子里看。天沒陰,更沒落雪。這些年冬天的雪好像得拿錢去買似的,你不肯出錢,老天就不肯給你落雪。你肯出錢,老天也不一定滿足你。偶爾老天喝醉了酒,撒下點兒雪來,卻連個腳心都埋不住了。

老人其實是很希望能落一場雪下來的。當然要大大地下,撲撲實實地下,下個三天三夜,下個七尺八寸。老人結婚那天是下大雪的,下得就是三天三夜、撲撲實實。可是一晃五十年過去了。五十年,是半個世紀呢。

天上朗朗晴晴一片,星星有個大的,還沒有消失了去,瞪張著賊眼似的。老人望了一會兒,有些失望。他呵了一團乳白色的氣在院子里,慢慢轉回去,把灶里升了火,鍋里熬了小米粥,還煮上了十隻雞蛋。看柴火呼呼地旺盛了起來,老人進了裡屋。屋裡已經亮起來,炕上老伴好像還睡著。近了瞅,卻見老伴睜著一雙眼亮亮地望他。老人說:你醒了?咋不再睡一會兒呢?

老伴說:沒下吧,這天。

老人說:沒呢。賊晴一個天,雲彩絲兒也沒見,怕是十天半月也不會下。

老伴說:咋就不下呢?

老人也說:是啊,咋就不下呢?

去灶間添了幾把柴禾,老人又回到裡屋。見老伴還是亮亮地張著一雙眼看他。好像剛才他出去了,老伴的眼一直就沒有移動過似的。老人有些奇怪:看什麼呢你?

老伴說:看你呢。

老人臉上有些熱:看我什麼看,都七老八十了。

老伴說:七老八十就不興人看了?

老人不知道該說興還是不興,他走到掛在牆上的日曆牌前翻了翻上面的紙,假裝驚訝地說:哎呀,今天是臘月二十九。今年沒三十呢!

老伴早就從老人口裡知道了沒有臘月三十。不過見老人那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還是忍不住吃地一聲笑出來,說:是真的嗎?你不是想法兒騙人吧?

可不是真的么。老人想了想,把日曆牌從牆上取下來給老伴看。讓老伴先瞅瞅臘月二十九這張,又翻到下面一張。老人說:你自己看好啦。我什麼時候騙過你呢?

老伴裝模做樣地看了看,呀了一聲,說:可不是么,今天就年三十兒了。你準備好過年了嗎?

老人也假意地拍一下自己的額頭,說:沒呢。對聯忘記寫啦。紙是早備下的,往年是年三十兒頭一天寫下二一天貼。昨兒咋就忘記了呢?我真是糊塗啦!

老伴憋住笑:沒再忘別的啦?

老人說:咋沒有?你的新衣服還忘了從櫃里取出來呢。看看,都大年三十啦,以前哪一年不是三十一大早就取出來擺你炕頭上?

老伴終於笑出來,說:看忙得你。沒三十不是早一天過年嗎?早年哪一回你不是盼著早早過年?

老人也笑:都七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二十三十那會兒。早先的人盼過年,那是圖個不參加生產隊勞動,圖個穿新衣服吃好飯呢。咱都七老八十了。再說,平常日子吃的也不比過年差了不是?都說孩子盼過年,老人怕過年呢。

老伴撇撇嘴說:我可不怕。

老伴嘴裡的牙剩了沒幾顆了。一撇嘴,就像是讓人把兩腮往裡捺了捺。當初二三十歲那時,老伴撇嘴可是能迷住人呢。不光迷得老人暈暈乎乎不知東南西北,村裡的一大群男人也都跟著暈暈乎乎南北不分東西了。不過,老伴這會兒撇嘴,老人還是愛看。一看,就想起了當年來。一想起當年,老人就覺得身上的血流快了許多,手腳也輕快了許多,年齡也往後退了許多。

老人把日曆牌掛回牆上,把給老伴準備好的新衣服從柜子里取出來。老人說:那你就穿新衣服吧。穿上趕明早兒人家來給你拜年,見你光光鮮鮮的,就知道我這一輩子待你真是不錯呢。

老伴嗤了一聲,說:臭美吧你。你待我還好呢,忘了那年你打我啦?

老人想不起老伴說的那年是哪年了。年輕時候,老人可沒少打過老伴兒。不過自從老伴癱到炕上,老人就沒再惹她一指頭了。老伴這會兒說,老人聽出她是在撒嬌,不是秋後算賬呢。不過,老人還是有了一絲愧疚在心裡流蕩。老人沒敢說什麼,放下衣服,忙忙地去灶間添柴禾去了。

給老伴伺候了一泡尿,端半盆熱水讓老伴洗了手臉,老人又盛了一碗稠稠的小米粥,剝了兩隻雞蛋,扶老伴倚著牆坐起來,換上了那件新衣服。換褲子時老伴不讓,說是甭弄髒了新褲子,待初一早上換也不遲。反正還得過一天一夜人才能來拜年呢!

老人想想也是,就沒堅持。自己也盛了碗小米粥,剝了兩隻雞蛋陪老伴兒吃了。算計了一下,雖說從一進臘月門兒就開始準備年了,而且就他們兩個,用不著多麼準備。但今天的活兒還真是不少呢。比如寫副春聯貼上;比如剁些肉餡兒預備包今晚和明早的餃子;比如再備些柴禾,尤其要劈些榆木柴禾今晚明早燒,等等,這些都得老人一個做。老人身體還好,但也畢竟七十多歲了。算算,也夠他從早忙到天黑了。

當然了,過年了,忙忙也是快樂的。要不怎麼會叫忙年呢?只是,老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老伴兒會那麼一聲不響地走了,把他一個人給撇下不管了。

上午老人先劈了一堆榆木柴禾。榆木枝都不粗,不用花費大力氣。鄉里過年燒榆木柴禾是有講究的。榆木取個「余」字,就是年年有餘的意思。樹枝是秋上就準備好的,只能在大年三十劈。老人年年都要劈上一堆,整整齊齊碼好。就是老伴兒沒病的那些年,一進了臘月二十三小年的門兒,老人也是忙忙碌碌的,老伴做女人該做的活兒,力氣上的活兒都是他包攬了。當然那時他年輕力壯,肌肉總是鼓鼓的,像是要從皮膚里蹦出來。

這十幾年二十年,老人可是把活兒統統承包了,男工女工都做。

太陽溫吞吞的樣子。太陽出來後,天空變得有些灰白。冬天的太陽,你就是拿眼睛直接瞅它也沒關係。一整個老人的形象。老人覺得太陽一年四季就像一個人的一生。春天那麼溫情脈脈,像是心裡藏了小女子的小夥子;夏天就火辣辣的,像個剛娶回老婆的猛漢;秋天呢,兒女滿堂,富富足足了;到了冬天,就像老人一樣,對什麼都是一張老老的笑臉了。也就是說,冬天的太陽性子最綿,綿得一針都扎不出血來。人老了,不也是綿了性子,一百針扎不出幾滴血來了嗎?

老人就是頂披著這個老頭兒似的太陽的光,把一堆榆樹枝劈成一塊一塊的柴禾的。老人手裡的斧子不快了,放磨石上磨了,也還是不快了。又磨了一會兒,老人才想起來,不是斧子不快了,是他自個兒的力氣丟失了大半。年輕時候,小兒臂粗的樹枝還用動斧子嗎?握在手裡一折就折斷了。那拳頭纅子大小,用力一砸,一頭牛都會趴下呢!這會兒的力氣,捏不死只臭蟲。還是人老了。人老了,就草木一秋了。

劈木柴劈了一頭的汗水。老人看見自己摔在地上的汗珠子也不如年輕時候的亮晶和有力了。混混濁濁的,落地無聲呢!不過,老人還是沒覺到自己老到了什麼地步。他相信再過十年,八十歲的時候,也還會有劈開樹枝的力氣呢!老人信自己。

把劈出的柴禾順牆一一碼放好,老人坐到門坎上吸一支煙。煙是孬煙。一輩子都是吸孬煙。窮得揭不開鍋時也還是得吸。不吸不行。不吸就不是男人了。不吸,三十幾歲的漢子也會綿了。頭幾十年,老伴在他吸吐製作出來的煙霧裡平安無事,該怎麼著還怎麼著。前幾年的一天,忽然老伴兒咳個不止,找了半天原因,才知道是讓煙給嗆著了。打那老人就不在屋裡吸煙了。想吸了,就坐在外屋灶間門坎上吸,讓煙霧直接裊裊依依地飄散到天上去。那麼一變換地方,老伴也就不咳了。老人就堅持了下來,颳風下雨天也是這麼吸。

劈了小半天柴禾,老人的腰腿胳膊都有些累了。坐著吸了兩支煙,才歇過來些。瞅瞅天上的太陽,快十點鐘的樣子,老人起身洗了手,舀了一碗半大米蒸飯。大年三十中午得吃大米乾飯,得拌一個白菜粉條,炒兩個菜,燒一碗魚,盛一碗凍。這也是規矩。老人接了手操持飯食,年年三十中午,也都沒少弄過。年是大節,不守規矩不行。老人忙碌這些時,還沒有想到,他是在給老伴做最後一頓飯。老伴吃了這頓飯,就該動身悄悄走了。

過年啦。

老人對老伴說。老伴躺在炕上。她頭下的枕頭墊得高高的。離她的臉七尺遠的那面舊柜上的電視機正在播放著一個節目。電視是黑白的,十七英寸。舊的。大約也有十幾歲了,圖像有幾分模糊。三年前老人花一百八十塊從村東頭老旦家搬回來時,老伴還很不高興過,說是看什麼電視呀老東西。一百八。嘖嘖,一百八呢!得你掙多少時日?你老胳膊老腿兒的,吃的又不好,有這一百八還不如買幾隻雞補補你呢。你活著我才能不死。你死了,我無依無靠,不得也死了?

老人那會兒拍拍自己雞肋似的胸脯,豪言壯語式地說:甭看我瘦是瘦了點兒,可我還不老,田裡家裡的活兒都幹得,掙個三百五百跟喝口涼水似的。買個電視,還不是小菜一碟?再說,也是給咱找個樂子么。

老伴說:有你陪著說說話就成,我不要這個樂子。

老伴癱在床上時村裡還沒人家買電視,所以到老人搬回這台電視之前,老伴從沒見過電視。老人倒是提到過,還比比劃劃說了一通電視的神聖和偉大。老伴不信一個電視會有多麼神聖和偉大,說毛主席還差不多,老伴說。在老伴看來,只有毛主席才是神聖的偉大的。不過,看了幾天,老伴就覺出了電視的好來。以後老人出去幹活兒什麼的,走前就開了電視給老伴看。

老人說:弄個電視,是又給你找個伴兒呢。

老伴就吃吃笑,說:又給我找個伴兒,你不吃醋?

老人也笑,說:吃呀,怎麼不吃?

這會兒是大年三十了,電視里的人盡說些吉利話兒,什麼耳順說什麼。老伴迷迷糊糊的眼睛半閉著,耳朵里也不知聽沒聽見這些吉利話兒。不過老人說一聲過年了,老伴的眼就一下子全睜開了。老伴說:初一早上了嗎?怎麼天明晃大亮呢?春節晚會過去了嗎?……你咋不叫我起來看?

老人嗤地一笑,說:早呢!你又睡了一覺吧?天又不下雪。初一早上,早呢。才是臘月二十九晌午,晚會還得八個小時才肯出來呢。你急惶個啥?

老伴鬆了一口氣的樣子,有些嗔怪地說老人:那你咋說過年了?

老人說:年三十兒了,還不是過年嗎?

老伴說:還不是。

老人說:不是就不是。咱該開飯了。大米乾飯、四個菜都備好了。

又給老伴伺候了一回屎尿,洗了一回手臉。老人扶老伴坐起來,把炕上的被子平坦了平坦,放上一張小炕桌,一五一十地把飯菜碗筷的擺放上去。瞅著老伴那張像是染了紅暈的臉,老人說:咱是不是得喝上點兒酒了?聽聽外面,誰家的小子鞭炮都放了,咱喝點兒酒好不好?紅葡萄酒,不醉人。年三十兒了,喝點兒吧?

老伴說:我又沒讓你不喝。當年你喝白酒跟灌涼水似的,我攔過你嗎?攔你一回你怒一回。不管了,也沒見你怎麼著了。喝吧,給我也倒一盅。誰讓年三十兒了呢?

說完了就吃吃笑。

老人忙把早備好的紅葡萄酒拿過來,啟了瓶蓋,先給老伴添了一盅,自己也倒了一盅,把盅舉了舉,說:妮子,祝你新年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老伴端起酒盅,聽老人這麼一說,神情忽然就有些忸怩:你、你叫我甚了?

老人說:叫你妮子呀。你不是叫妮子嗎?

老伴的臉就紅了好些,跟喝醉了酒似的:你這麼叫人家。人家都快七十歲的老太婆了,還叫人家妮子呢。聽著像不是叫我。

老人說:是叫你。

老伴說:有多少年你沒這麼叫我了?

老人想了想,有些吞吞吐吐地說:有幾十年了吧。

老伴說:那我也叫你一聲。林子,祝你新年快樂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兩個人碰了一下盅。瓷質的酒盅發出一聲清亮悅耳的響。老伴抿了一小口,老人則一口吞了個乾乾淨淨。喝過了,抬眼見老伴的盅里才下去淺淺的一層,老人有些不好意思,說:你看我,還那麼性急,一口就幹了。

老伴倒是寬厚,說:幹了吧,幹了好。過年了,你多喝幾盅。我不會喝,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別和我比。

說是意思意思,老伴也還是喝了三盅。三盅加在一起有二兩。不過是葡萄酒,喝了舒筋活血,沒事兒。只是三盅下肚,老伴望著老人頭上稀疏的白髮,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這輩子我虧待了你呀。你看,都七十歲的人了,沒給你添個一男半女。想想當初你為這打人家,當初覺得自個兒屈,屈得流淚。這會兒再回頭想想,屈什麼屈呢?還不是該著?誰讓你是只不下蛋的母雞呢?

老人怔了一下,望老伴,見老伴的眼神也是怔怔的,忙搖搖手說:快別說了你。這不怪你。怪咱命里無兒無女。怪命。當初我找瞎子算過了,瞎子也這麼說。實在著,你一心一意陪了我這麼多年,我該知足了。

一句話說得老伴的眼紅紅的。老伴抹了把眼說:有五十年了吧,咱們。

老人點點頭說:可不是五十年多了么。那會兒咱這才剛解放。要不是解放了識了幾個漢字,怕我也沒福氣娶你呢。妮子,你說是不?

老伴想了想,忽然吃地笑了起來:還記得你娶我那天嗎?那天的雪大得,哎喲大得,有三尺五寸厚呢。都說你那天不會來了,不會娶我回家了。誰知你走了十二里路,一身白撲撲地進了門兒呢!連毛驢都不肯走,那天……那雪……哎喲……虧得是你……

老人也想起了那場大雪,他牽著自家分得的毛驢,在沒有盡頭的雪裡走啊走啊。看不見路,只能憑著印象走,走進了溝里,跌進雪窟里,爬鑽出來,還是不肯回頭。從天剛亮一直走到了半下晌,才撞進了丈人家的門。丈人留他住一宿,他不依,硬是用毛驢把媳婦馱了回來,回到了自己的家裡。天都快半夜了。那會兒的那股子勁頭,像心裡老燃著一團火呢!後來,後來就在一起過了五十多年,磕磕碰碰有過,更多的還是恩恩愛愛。就是吵吵鬧鬧,也為的是恩恩愛愛呀。

想著,老人的眼裡也有些紅了起來,覺得一輩子的夫妻熬這麼多年,真不容易。以後,還是要好好待老伴兒。

……誰知道就沒那個以後了呢?

把炕桌上的飯菜撤下去,抹乾凈了桌面,老人找出裁好的紅紙,找出毛筆和墨汁。老人會寫一手毛筆字,雖說寫得不入門,字卻也是方的,墨也是黑的,貼在門上也挺像那麼一回事兒。瞅著眼順。

別人家過年都去集市上買現成的。老人不買。不是捨不得那幾個錢,而是覺得沒有對心思的。現在的春聯,不是發財就是金銀珠寶。老人不喜歡這些個詞兒。一對老夫老妻了,又沒個後人,發什麼財呢,要什麼金銀珠寶呢?老人自個兒寫,從也不肯寫這幾個詞句。

這會兒把墨汁傾進一隻小碟里,蘸足了一毛筆,老人徵詢老伴的意思,問她寫什麼詞兒。老伴說是還寫那一段兒。那段兒好。說是咱一對老人能餓不死凍不死,也虧了人家不是?人不能忘根本了。忘了根本的就不是人了。老人哎么了一聲,就屏氣運腕,一筆一畫在紙上寫了兩句話:

聽毛主席話 跟共產黨走

寫了幾十年的十個字了,寫起來也很是順手。而且越寫越好。寫完了對聯,又寫橫批。年年有餘。也是寫了幾十年了,自然順手。接著老人又寫了抬頭見喜、出門見喜、肥豬滿圈、雞鴨滿窩,還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福字。

這些個紅紅黑黑的字紙寫好了,老人把它們擺放到院子里晾著,收了炕桌,讓老伴躺下看電視,他自個兒燒漿糊。漿糊里的面放多了,多了添水,燒出來有半盆呢。

老人先去大門貼對聯。畢竟上了年紀,貼起來不那麼方便。貼上瞅瞅,有點兒斜。不過斜點兒也沒什麼。人家貼福字還倒了貼呢!貼過了門又去貼豬圈的。豬圈裡早已不養豬了,可年年都貼那麼一張。雞窩裡才剩下三隻雞,也算不上雞鴨滿圈了。這麼寫,圖個吉利。又把十幾個福字貼屋門上、麵缸上、水缸上,凡是瞅著該貼的地方都貼了。最後,老人把抬頭見喜的背面刷了漿糊,拎進裡屋。

老人瞅瞅對面的牆,那兒有張去年的抬頭見喜,貼得還挺結實的,只不過是舊了些。老人撕下來,把新的貼上去,自己瞅了瞅,轉過臉來問老伴:妮子,你瞅瞅正不?

老伴沒吱聲兒,頭枕著高高的枕頭,臉上笑笑的,眼睛睜著,好像在看電視呢。老人想,妮子是叫電視迷住了呢。他又問了一句,老伴還是沒吱聲兒。老人並不知道老伴已經走了,自己端詳了一會兒,覺得還端正,就出門去,把剩下的漿糊餵了雞,把盆子刷乾淨。到了年節講究那麼多,漿糊不能留到大年初一就是一個。老人也講究這個。

刷了盆,老人坐到門坎上吸煙。接下是該剁肉餡包餃子了。今晚吃的和明早吃的。明早吃的要包上錢和糖,還有棗兒。算算,兩頓餃子也得忙上一會兒。過年了,過年了都忙啊。老人的忙和別人還不一樣,沒幫手。不過,沒幫手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有老伴兒日日陪著過日子,自個兒忙些又怕什麼呢?

吸完一支煙,老人出大門瞅瞅。暖暖的太陽一照,對聯很快就幹了。老人主要是怕村裡淘氣的孩子手癢,把對聯給撕扯壞了。老人小時候就撕扯過別人家的春聯,讓人家順著雪上的腳印找上門來。結果被父親按倒在地,大年三十的揀了一頓狠揍,揍得他一生中只敢撕扯過那麼一回。現在想想,屁股還隱隱作疼呢。只是打他屁股的父親,死了已經快四十年了。

老人剁出半盆肉餡,又和了面,找出四枚硬幣泡起來。看看天將黃昏了,溫吞吞的太陽已在西南的天空淡薄下去,老人搬了炕桌放到裡屋地上,又覆上面板。老人想一邊包餃子一邊和老伴說說話。過年了,像是有好多話想和老伴說。裡屋不冷,老人覺得和春天差不多了。以前到了春天,老人還偶爾想著法兒把老伴弄出去晒晒太陽,看看楊柳的新葉青青,瞅瞅花兒的紅黃藍,聽聽小鳥的叫聲脆脆。甚至有時還扯一根柳枝條,做幾隻柳哨吹給老伴聽。老伴也吹。一吹嘰嘰嘰嘰響。老人覺得人老了,有時就有孩子氣了。不過有孩子氣也好,心裡年輕了不是?

老人包餃子的時候,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老伴說話,鹹鹹淡淡的都有。老人說一句叫一聲妮子。不知怎麼,老人今天忽然喜歡叫老伴的小名兒了。妮子。這個名兒真的有幾十年不叫了。忽然叫起來,老人覺得一些陳年舊事一下子就回到了眼前。

老人的手下不停。他包的餃子原先又大又笨拙,狗熊似的。十幾年的工夫,至今也像餃子了。十八九年,老人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會把家務活兒做得這麼好。也因了好,老人時常是很得意的,沾沾自喜。這會兒當然也免不了自吹一回。以往一自吹,老伴都要譏笑一通的。今天老伴沒這麼做。老人還以為老伴睡了呢,還以為又讓電視迷著了呢。

把最後一隻餃子包好,老人趕緊出去吸了一支煙。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像會下雪的樣子。老人開了灶間的燈,又開了裡屋的燈。里里外外一下子亮堂起來了。村裡已經有人家放鞭炮了。老人也想放幾掛。他叫了聲妮子,看見老伴還那麼躺著,臉上有一團笑,眼睛睜著。老人伸出手擋住老伴的眼光。他想叫她罵一二聲。可擋了幾下,老伴的眼睛一動沒動。老人的心一沉,手落到老伴的臉上。老人這才發現,老伴的臉已是冰涼的一片了。

當時老人就傻了。他像一把枯草一樣萎在了那裡。

老人的意識回返到他身上的時候,天早已黑的盡了。老人叫被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喚醒回來的。他的手一直放擱在老伴的臉上。老伴的臉好像有了幾分暖氣。老人不相信老伴走了,不相信他的妮子走了。她怎麼會就這麼走了呢?晌午吃飯時不還好好的嗎?不是還喝了三盅紅葡萄酒嗎?她這麼不聲不響地走了,這個年叫我一個人怎麼過呀!老人望著老伴。老伴已經把眼睛閉上了。老伴的氣息全無,分明是確確實實走了。老人叫了聲妮子,又叫了聲妮子。連著叫了十幾聲,老伴就是硬著心腸不肯應答他。

老人想哭,可眼裡好像沒有什麼能流出來濕濕臉。他想出去叫人來幫著把老伴安頓了,可兩條腿怎麼也邁不動。他摸出一支煙想吸幾口壯壯力氣,瞅瞅安安靜靜在那裡的老伴,又怕嗆著了她。慢慢扶著牆和門出到灶屋,又扶著家什坐到外面的門坎上,才把煙點上了。

老伴就這麼話也不留一句走了?老人真的不信,覺得老伴是跟他玩笑呢,是想嚇唬嚇唬他呢。吸盡一支煙,身上有了幾分力氣,老人回到裡屋。老人接受不來這些。可炕上的老伴還是又一次告訴他,她走了。

老人又坐到門坎上,面對著天上的星星和遠遠近近爆竹的閃光,給自己點上了一支新的香煙。老人把自己吸得又苦又辣。在這個除夕的夜裡,老人覺得自己的心又苦又辣了。

木木地坐了一會兒,老人慢慢起身進了灶屋。老人刷了刷鍋,添上水,抱回一些榆木柴禾升起了火。鍋里的水滾沸了後,老人把年夜餃子煮進去。老人鍋上灶下忙。待煮熟盛出來,老人先把三隻餃子擺到供桌上,點燃了那兩支一斤二兩的紅燭。老人朝供桌彎了彎腰,說:祖宗啊,回家過年吧。過年啦——

接著老人取了幾掛鞭炮去院子里點上。聽著噼噼叭叭的脆響,老人覺得自己的眼裡濕熱了起來。老人沖著裡屋喊:妮子,過年了,放鞭炮吃餃子了。

老人把餃子端進裡屋,炕桌放到炕上,擺上兩碗餃子。老人和老伴對面坐著。他從自己碗里吃一隻,又從老伴碗里吃一隻。老人說:妮子呀,吃吧。你吃不動,我替你吃。過年了,得多吃些。不過也別吃太多了。明兒早上還得吃呢。明兒早上的有錢,有糖,還有紅棗。吃到錢,一年有錢花;吃了糖,一年甜甜蜜蜜;吃了棗子,早生貴子呢……咱們年紀大了,貴子就讓年輕人生吧,好不好?

春節晚會已經開始一會兒了。吃過餃子,老人收拾了碗筷,坐到老伴身邊。老人說:妮子,晚會開始了,你看吧。你看那些人演得多好。人長得丑,都逗人笑呢,你也笑吧妮子。你年輕時候笑得多好看。老了笑得也好看。一笑愁都沒有了……

看了一會兒,老人倚著牆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剛睡著,老人就看見老伴笑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說:林子,我走得急,也沒顧上告訴你一聲。不過我沒走遠,還在這屋裡頭。大過年的,我走不遠。再說,早先走的人也都回家過年了。你也別難受,我陪你過年呢。

說著老伴就坐到他身邊。老伴的癱病全沒了一樣,走起來腿腳步子輕輕快快的。老人很高興:你病好了呀?老伴說:可不是么。要是不好,我怎麼走呢?人吶,別看在世上有災有病的。這麼一走,就全沒了。老伴又站起來走給老人看。她那個麻利勁兒,把老人給看得呆了,覺得她正是年輕時候吶!

後來老人一恍惚,醒了過來。看看眼前,已經沒了老伴走來走去的影子了。老伴還是躺在炕上,那麼靜靜的和睡了一樣。老人這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場夢。不過夢也不是沒來由的。看來老伴真的沒走、沒走遠。老人多少有些放心了。

老人下了炕,燒了一盆熱水,給老伴擦洗了下身,把一條新棉褲給她穿上,外邊又套了一條新黑褲,又替老伴洗凈了臉,梳齊了頭髮。老伴躺在炕上,一眼看去,上下新簇簇的,真像是過年的樣子。

守著老伴,老人又睡了一覺。等外邊有敲門聲時,老人早已把疲憊不堪的臉上弄出了幾分笑容,把香煙糖果瓜子什麼的擺放在柜上。前來給他拜年的人絡繹不絕,問過了他好,又問他老伴兒。老人笑咪咪地指指蓋著新被子蒙頭而眠的老伴說:她看了大半夜晚會,累了,這會兒睡得正香呢!

對來拜年的人,老人都這麼說。等人出門了走遠了,老人臉上的笑就薄雪一樣一點一點化去了。

早上煮了餃子,老人替老伴吃出了一枚錢三塊糖和兩隻棗子。老人對老伴說:妮子,你真有福,又有錢花,過得又甜甜蜜蜜,還能生兩個貴子……

說這話時,老人覺得眼裡濕濕的,像是有什麼要流出來了。

大年初一上午老人出門去,給他的幾個長輩拜年。去一家,老人都說他不是一個人來拜年,是代表他和他老伴兩個人。大家問他老伴好吧,老人說好呢。昨兒看了大半夜晚會,困了,還沒起來呢。老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說:她這會兒有點任性了,就像個孩子。

說的人忸怩,聽的人就笑,說,人上了歲數都一樣。這麼笑的也都是些老人。老人和老人,能把話說一起去。比如他們還說,這天,該下下雪了。不下雪,還叫過年嗎?

鄉下有一個風俗,誰家要是有人去世了,不能在大門上貼大紅春聯的。貼上後死了人,則必須用白紙把春聯遮上。這麼,別人就知道這家有人走了。

老人卻不貼遮。正月初一不遮,過了正月初一還是不遮。老人真的不想承認老伴走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走了呢?當然,不承認也不行。除非老人瘋了傻了。但老人不瘋不傻,只是心裡比以前更沉甸了,身體似乎比以前更蒼老了而已。

老人是把這些埋裝在心裡啊!

天氣晴好到正月初三晚上,一場雪落下來了。老人坐在門坎上吸煙的時候看見那麼多雪花在天上飄飄飛舞,一時興奮極了。老人沖屋裡喊了聲妮子下雪啦,才想起老伴已經走了。老伴現在留下的只是一個身體了。老人很有些黯然。他離開門坎走到院子中間,默默仰了臉面,聽任雪花們落上去。只一會兒,老人就是一個白白的雪人了。

老人想起他剛娶回妮子那年,那場大雪過後,兩個人關了門在院子里堆雪人的情景。堆了一個又一個,忙忙活活,一對大孩子似的,竟然把一個院子堆滿了。父母看見了,把老人叫到一邊訓斥了一頓。訓斥歸訓斥,老人還是興奮。因為堆雪人時,他年輕美麗的妮子快樂得如同一隻小鳥。作為新郎的老人當然喜歡看到自己的新娘快樂。

五十多年了。老人奇怪五十多年過去了,那時的情景竟然越來越清晰了起來,好像是昨天的事情,好像是剛才的事情。老人覺得自己的身體里有了一種神奇的力量。他想堆雪人,他想堆滿滿一院子雪人。當然是為他的妮子堆。

雪一連下了三天。這場雪下得十分罕見,積地有二尺深。老人真是驚喜若狂,每天他都冒著雪在院子里忙碌不已。他蒼老的身體像壯年漢子一樣矯健。原來的老朽,老邁都被那種神奇的力量吹散了,無影無蹤了。

等最後一片雪花落地,老人已經把他的院子堆滿了雪人。在老人眼裡,它們跟五十年前的那些個雪人一模一樣,毫無差別。它們形態各異,弄眼擠眉,把一個生僻的院落裝點得生氣勃勃、趣味盎然。

堆完最後一個雪人,老人才發現自己的身體像被什麼一下子掏空了似的。老人癱軟在門坎上。他摸出一支煙點上,試圖用它來喚起自己的力量。但一支煙吸盡去,身體內部還是空空的。又吸了一支,老人竟然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消失了。老人倚著門,艱難地吸著煙。老人的力氣都給了這些雪人。老人很愜意。他就那麼面對著它們。

老人想,妮子看到這麼多的雪人陪伴著她,她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她喜歡雪人,可惜一輩子就堆過那麼一回。而且看上去,它們又像是妮子的孩子。這麼大的一群孩子呀老天!誰一輩子能生養出這麼多的孩子呢?

老人笑起來。老人笑得很知足、很富足。老人看見妮子在雪人們中間走來走去,他聽見妮子的笑聲了。妮子還是那麼年輕美麗,十七八的女子家,一搖一擺都是那麼的好看。妮子的笑聲還是那麼清脆悅耳。十七八的女子家,一哎一喲都是那麼動人心弦。妮子伸出手,輕輕拍打雪人的腦門,像是在充滿愛憐地呵護自己的孩子。妮子一邊行走一邊輕輕拍打……老人想起來追趕妮子的腳步身影。老人努力了一下,果然他站起來了。老人的腳步十分輕捷,老人的身影十分茁壯。老人覺出來了,他的腳步和身影,都是二十歲剛出頭時的那種。

我蒼老了么?沒有。妮子死了么?沒有。時光倒流,我們都回到了五十多年前。老人行走在五十年前的一段路程上。那個七十多歲的老態龍鐘的老人已經被他有力的腳步遠遠地甩到了身後。

插圖來自網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當代雜誌 的精彩文章:

TAG:當代雜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