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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里的平行世界

「他們沒有出生於我們的世界,但願他們永不必來。」

編輯整理 | 他者others

圖 | Sebastiao Salgado、資料圖

1996年前,亞馬遜雨林深處的科魯波人(Korubo)依然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那一年,巴西國家印第安基金會(FUNAI)的工作人員Sydney Possuelo第一次跟他們接觸,此後直到退休,他一直竭力避免伐木工、漁民、傳教士等人接近他們,保持隔絕狀態,就像他保護其他未曾與外界接觸過的部落一樣。

2005年,他第一次帶美國記者Paul Raffaele深入雨林拜訪。

當年已經64歲的Possuelo看上去依然年輕、充滿活力,是巴西國家印第安基金會裡偏遠印第安部落部門的頭兒(1991-1993年是基金會主席),常駐首都巴西利亞,但讓他最快樂的地方是位於雅瓦里河谷(Javari Valley)保護區里的大本營。從那兒出發,他可以四處拜訪他親愛的印第安人。這是他從青少年時期就開始的夢想,當時,他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夢想過上探險生活。

1963年時,23歲的他夢想成真,成了一名sertanista,或許可以被譯為「探路遠征者」,他完全沉浸其中。「我渴望率領探險隊去尋找偏遠地區的印第安人。」如今這些探路遠征者已屈指可數,他們是巴西政府專門追蹤內陸偏遠地區難以尋找的印第安部落的人。許多探路遠征者都是印第安人首次接觸的白人,他們對此非常自豪,也認為自己十分幸運。大多數探路遠征者只能成功地首次接觸過一、兩個印第安部落,而Possuelo的首次接觸不少於七個,另外他還划出22個不曾與外界接觸的印第安人生活地,這些人除了偶爾會與偷偷潛入他們領地的伐木者或是漁民發生衝突外,對外面的世界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什麼是磚、電、道路、青黴素、自來水等等。

1990年代的Possuelo與科魯波人

1500年,葡萄牙探險家佩德羅·阿爾瓦雷斯·卡布拉爾(Pedro álvares Cabral)抵達巴西海岸,宣稱海岸和廣袤的內陸都歸葡萄牙國王所有,當時生活在這裡的雨林中的印第安人可能有一千萬。之後幾個世紀里,白人定居者深入野外,奪取印第安人的土地,殺害、奴役了無數原住民。橡膠樹產業、開礦者、伐木工人、農場主和漁民把生活在沼澤和原始雨林中的原住民清走,還有成千上萬印第安人染病而死,他們對流感和麻疹都缺乏抵抗力。

Possuelo與部落接觸出於不同的原因,而且還有一個轉變過程。

在他成功接觸的部落里,至少有四個位於雅瓦里河谷。「有一次我曾在雨林里呆了幾個月,試圖與部落完成首次接觸。我也被他們攻擊過很多很多次了,有的同事就在我身邊倒下,被印第安人的箭射中。」從1970年代以來,大約有120位基金會工作人員在亞馬遜雨林中被殺。

Possuelo剛成為探路遠征者時,他是被追逐印第安人的刺激旅途所誘惑,帶領搜尋隊進入印第安人領地。當然他們不是去殺人,而是給土著帶去現代文明,讓他們從傳統習俗中走出來,並說服他們開放自己的土地給外來人。到1980年代早期,Possuelo意識到文化的衝撞摧毀了這些部落。城鎮在印第安人領地如雨後春筍般不斷冒出來,就像澳大利亞原住民、阿拉斯加的因紐特人一樣,亞馬遜盆地的印第安人來到城鎮邊緣,在那裡開始酗酒、生病、淪為妓女,完全喪失自己的文化身份。現在大約還有35萬印第安人尚存,一半以上生活在城鎮或城鎮邊緣。「他們基本都喪失了部落生活方式,」Possuelo說,像科魯波人這樣地處偏遠的部落想要生存下來,就得「幫助他們避免外來世界的侵擾」。

1996年Possuelo與科魯波人首次接觸時

1986年,Possuelo在基金會裡創立了偏遠印第安部門(Departmentfor Isolated Indians),工作重點是呼籲、防止外來世界與那裡的印第安人接觸。11年後,他成功建立起保護區,迫使所有非原住民離開雅瓦里河谷,有效地把現存的部落隔離出來,「是我趕走了那些殺害印第安人的伐木者和漁民。」Possuelo不無炫耀。

此後基金會一直提倡避免與部落接觸。根據他們的調查數據,未與外界接觸的原住民村落人數比與外界接觸的要來得多,前者大約每英畝9人,生活在定居點的後者則只有0.7人每英畝,原因或許是保持離群索居狀態的原住民生活地相對集中,也可能是他們面對的外敵比較少。長期顛沛流離躲避外來敵人的土著有可能放棄生育,自主走向滅亡。

帶記者Raffael去拜訪科魯波人,對Possuelo來說只是一次例行回訪,看看他們過得如何。Raffael詳細記錄了當時的見聞,後來刊發於《史密森尼學會》。

Adventure Journal

Raffael的部落探險筆記

我在高低不平、充滿腐爛枝葉的潮濕泥地里蹣跚前行,時常一腳踩下去,淤泥直接沒過膝蓋。帶路的是鬍子拉碴、火眼金睛的巴西人Sydney Possuelo,他是研究南美洲偏遠印第安部落的專家,也是這片大陸上最後一位真正的探險家了。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剛剛走出石器時代的兇猛部族村落。

我們來到雅瓦里山谷,這裡是亞馬遜的獨特地區,自1985年以來,這片茂密的原始雨林就受到巴西政府的保護,不允許外來人入內,確保生活其中的原住民保持與世隔絕的狀態。在這個霧氣瀰漫、布滿沼澤和曲折河道的雨林中大約有數百個名原住民,散居在屈指可數的幾個部落里,與他們比鄰生活的還有蟒蛇、鱷魚和美洲豹等。這些原住民幾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部落間的戰事此起彼伏。

我們大約步行了半英里後,Possuelo擊掌並有音調的喊著「哎——嘿」。

「我們接近村莊了,」他向我解釋,「只有敵人才會悄悄靠近。」

另一個輕聲的「哎——嘿」穿過樹端飄來,那是原住民的回應。

手拿戰棒的科魯波人,以兇猛暴力著稱

我們繼續前進,很快就看到有一束穿過樹枝的陽光,這預示著前方有一片開闊地。那裡大約有20個赤裸的印第安人,站在一座小山坡的頂上,女人們身上都塗著紅色,男人則組成了一個壯觀的團體,顯然是他們戰鬥時的隊列。「就是他們了,」Possuelo小聲對我說,並用其他部落印第安人稱呼他們的名字與他們打招呼:「科魯波!」這些人稱自己為「Dslala」。我想起半小時前Possuelo給我的警告:「跟他們在一起時要時刻保持警惕,這些人非常難以預料而且很暴力,他們曾殘忍殺害了三個白人。」

Out of Time

時光之外

我的這場穿越之旅始於一座名叫塔巴廷加(Tabatinga)的邊境村落,距離里約熱內盧西北3500公里。亞馬遜河在這裡沖刷出數座泥島,也構成了巴西、秘魯和哥倫比亞的邊境。我和Possuelo從這裡登上他的快艇,在亞馬遜的支流雅瓦里河上飛快地逆流而上。「河岸兩邊有強盜,如果他們認為我們值得打劫一番的話,就會把我們殺掉,」他說,「如果你聽到槍聲,趕緊躲起來。」

經過一個名叫本傑明康斯坦特(Benjamin Constant)的河岸小鎮,這裡被教堂和木材廠佔領著。Possuelo看了看它們說,「教會和伐木工是我最大的對手,前者想讓印第安人都改信基督,摒棄傳統生活方式;後者想砍掉他們的樹,毀了他們的雨林。我的使命就是保護他們。」

絕大多數河谷中的外來者都來自下游50英里的阿塔拉亞(Atalaia),這裡也是距離雨林保護區最近的一座城鎮。人們沿岸建造了不少市場和小屋,我們經過那裡時Possuelo講了一個故事:「3年前(2002年),大概有300個男人拿著槍和汽油彈抗議。」這些人因為不得進入保護區而憤怒,那裡有豐富的橡膠和魚類。「他們來到河谷里,襲擊我的大本營。」Possuelo呼叫了當地警察,他們開著直升機過來,經過一場嚴峻的對峙,抗議者才終於被逼退,不過他們依然威脅著Possuelo,想摧毀他的大本營,也威脅要他的命。

雨林深處的生活

幾十年來,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間的衝突不斷,巴西印第安人稱所有非印第安人為「白人」,儘管許多巴西人是黑人或混血,但他們都想在雨林中發財致富。在河谷中曾有四十多個「白人」被殺,而「白人」則在過去的一個世紀里槍殺了成百個印第安人。

Possuelo真正成為「白人」的打擊對象是在1990年代,當時他成功發起號召,要把原有的保護區面積擴大一倍,占巴西土地面積的11%。這引起了不少生意人的注意,原本他們可不會在意到底是不是有一群印第安人依然呆在森林裡。在幫印第安人遠離現代生活的過程中,Possuelo也成功保護了一大片擁有地球上豐富物種的雨林資源。「我們確保了數百萬英畝原始雨林免於工業開發。」說起這件事,他不由微笑起來,顯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這樣對此感到快樂。

我們從塔巴廷加出發四個小時後,快艇經過伊塔誇伊河(Itacuai),轉而駛入伊圖伊河(Itui)後,很快就來到了雅瓦里河谷印第安人保護區的入口。河岸立著一塊巨大的牌子,外人禁止入內。

Possuelo的大本營就在這裡,飄揚著巴西國旗,木質平房立在河邊高地,還有一個用鐵皮搭起來的醫藥站。在這裡工作的護士Maria da Graca Nobre過來向我們問好。大本營里還有Jumi和Jemi,兩個紋身、外形駭人的馬提斯人(Matis),他們是Possuelo追蹤印第安人的助手,也是這裡的保鏢。馬提斯人的語言和科魯波人十分接近,因此兩人也是我們這次遠征的翻譯。

Possuelo很快在他簡陋的卧室里換掉為迎接我而穿的辦公室裝扮,脫掉休閑褲、鞋子和帶有基金會標識的黑色T恤,換上雨林裝扮——赤腳、破爛的大褲衩,最後還戴上一串項鏈,上面掛著一個裝有抗瘧疾葯的小罐子,他已經得過39次瘧疾了。

Possuelo駕駛快艇前往科魯波人領地,2001年

第二天,我們乘坐一艘獨木舟繼續溯流而上,前往科魯波人的領地。鱷魚在河岸邊休息,色彩斑斕的鸚鵡從頭頂飛過。大約一個半小時後,我們看到河岸邊停靠著幾艘獨木舟,這預示著科魯波人就在不遠處了,我們也在此靠岸,開始了上述的泥濘雨林中的跋涉。

Face to Face with Korubo

與科魯波人面對面

最終我們在一片陽光斑駁、大約兩個足球場大的空地上與科魯波人面對面,Jumi和Jemi手持步槍,警惕地看著形成戰鬥隊列的科魯波男人。後者站在他們傳統長屋maloca外,這種屋子一般寬20英尺,高15英尺,長30英尺。

這支半游牧部族在相距遙遠的四、五個村落間遷徙,主要根據玉米和木薯成熟的時節移動。Possuelo用了四次長時間的遠征,花了幾個月才終於知道他們的位置。「我本來不想跟他們接觸,讓他們徹底與世隔絕,」他說,「但伐木者和漁民找到了他們,希望把他們趕盡殺絕,我就得插手了。」

科魯波女人耕種,男人狩獵,但他們會一起炊煮

這些原住民並沒覺得對他應該抱什麼特別的感激之情。他們和Possuelo以及其他基金會田野工作者斷斷續續接觸了十個月,部落中最厲害的戰士Ta』van 殺死了基金會的一名資深工作人員,也是Possuelo親密的朋友Raimundo Batista Magalhaes,他被木棍打碎了頭顱,隨後原住民逃入雨林深處,不過僅僅過去幾個月後,他們就又回來了。

Possuelo指認告訴我哪個是Ta』van,他比其他人都高,有張狼一樣的臉和一雙憂鬱的眼睛。Ta』van從不放鬆警惕,穩穩握著比他個頭還高的木棒,上邊有斑斑紅色。當我和他四目相對時,他狠狠地把我瞪了回來。我轉向Possuelo,問他面對殺害自己朋友的兇手有怎樣的感受,他聳了聳肩說:「我們『白人』已經謀害他們好幾十年了。」當然,這並非Magalhaes過世後Possuelo第一次見到Ta』van,但後者是在最近才說出殺人理由的——「當時我們不認識你們。」

儘管男人們都揮舞著木棒,Possuelo說「女人時常比男人更強壯」,因此當我看到指揮著科魯波部落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性時,並沒感到驚訝。她叫Maya,一張十分威嚴的女性長老面龐,配著一副小女孩兒的聲音,黝黑的雙眸顯現出不可動搖的堅定內在。「Maya,」Possuelo微笑著告訴我,「是決策人。」在她身邊的是Washman,她的長女,二十齣頭,神態嚴肅。Washman「和她母親一樣霸道威嚴」,Possuelo又笑著加上一句。

科魯波人的戰棒比他們的個頭還高,猛力一揮就能擊碎敵人的頭蓋骨

她們做的決定包括是否殺人。2003年,Ta』van帶著三個戰士,拿著他們的木棒劃獨木舟順流而下,遇見三個砍樹的白人,他們才踏進保留區幾步而已。Ta』van一行打碎了他們的頭顱,並把他們開腸破肚。其他雅瓦里河谷部落在戰事中都用弓箭了,但科魯波人依然用木棒。襲擊發生時Possuelo正在阿塔拉亞辦事,聞訊後急忙趕往上游來到事發地,屍體被肢解,死者的獨木舟里「到處都是血和粉碎的頭骨」。

Possuelo在阿塔拉亞聽說這個消息時,並沒有很不快,殺人的消息傳播得很快,「我希望他們暴力一些,」Possuelo說,「這樣能嚇倒入侵者。」

Ta』van和其他人最終都沒被起訴,Possuelo支持這項決定,在雅瓦里河谷偏遠地區的印第安人「對我們的法律一無所知,因此不能定罪」。

Haka Dance for Korubo

為科魯波人表演毛利戰士之舞

Possuelo和Maya一群人安靜地交談了半小時後,她邀請他進屋。Jemi和大多數部落成員也跟了進去,留下我、Jumi和一些孩子在屋外,他們羞澀地對我微笑,和大人一樣赤裸著身子。一隻年幼的蜘蛛猴是他們的寵物,抱著小女孩的脖子。Maya最小的孩子Manis坐在我身邊,她抱著一隻小樹懶,也是他們的寵物。

一些森林中的動物就是科魯波孩子的寵物

即便Jumi在身邊,我還是非常警惕。半個小時過去了,Possuelo走出來。我在塔巴廷加時曾告訴他我會跳毛利戰士之舞(haka),現在他對我說:「如果你給科魯波人跳一個的話,或許更容易讓他們接納你。」

在Maya帶領下,科魯波人在屋外站成一排,我向他們解釋,我要向他們其中一個戰士發起挑戰,當然是為了好玩兒。這些人一臉茫然,Possuelo對他們說,我要向他們表演的是一個遙遠部落里人們戰鬥前跳的儀式舞蹈。Maya的丈夫Shishu站出來接受了挑戰。我擺出毛利人的架勢,高唱歌謠,Jumi為我翻譯歌詞。我其實非常緊張,生怕他們萬一有什麼誤會就也打碎我的頭蓋骨。

好在,當我表演結束後,科魯波人都咧嘴笑著,他們生活中或許處處都會遇到真正的戰事,對手無寸鐵的外來人表演性質的挑戰覺得毫無威脅可言。Possuelo此時勾著我的肩說:「我們最好得走了,第一次拜訪不宜久留。」

第二天我們又回到他們長屋前時,發現Ta』van和其他戰士身體上都塗了傳統彩繪,手臂上還戴著用當地樹皮製成的臂環。Possuelo非常吃驚,他從未見過他們如此盛裝,「他們是為了回饋你跳的舞蹈,」他咯咯笑著說。

Shishu把我召進屋裡,Jumi拿著槍跟我進去。屋子低窄的入口是為了抵禦突襲設置的,我必須彎下腰走進去。當我習慣了室內昏暗的光線後,我看到科魯波人藤蔓製成的吊床掛在兩根矮柱子之間,柴火微弱地燒著,斧子和枝葉編織的籃子靠牆而放。屋裡有六個柴火堆,分屬六個家庭。

科魯波人的茅草屋maloca

Maya是這裡的主人,坐在火堆旁撥動著炭火,遞給我一種烤熟的食物,我分辨不出是什麼,但味道很棒。這裡的戰士們也會參與炊煮和打掃,肌肉充沛的Teun用樹葉清掃地面,另一位指導著他。17歲的戰士Tatchipan也參與了殘害白人的戰事,此刻正在烹飪一隻瘦弱的猴子。Ta』van在給妻子Monan打下手,煮他打來的魚。

在大本營工作的護士Maria也來到屋裡,她每個月都會到這兒來為原住民提供醫療服務。「科魯波人吃得很好,食物含油量和糖分都很少,」她說,「魚類、野豬、猴子、鳥類,還有許多水果,以及木薯和玉米。他們勤奮勞作,飲食習慣比絕大多數巴西人都健康得多,因此壽命很長,皮膚也好。除了戰傷外,他們得的最多的就是瘧疾,這是很久以前外來人帶到亞馬遜的。」

就算是他們吃飯時,我依然很難放鬆,生怕他們突然爆發。當我對Maria說了自己的擔心後,她用一個實例安慰我:「我從沒見過他們吵架或是打孩子。」

不過他們確實有令人心驚膽戰的傳統,就和其他亞馬遜地區的印第安人一樣,有時會殺死嬰兒。「我們從沒親眼見過,是他們自己告訴我們的。」Maria說,「有一回殺了個兩周大的孩子,不知道是什麼原因。」

嬰兒時期過去後,孩子們面臨其他危險。幾年前Maya和她五歲大的女兒在河裡洗澡,一條巨蟒突然把孩子拽入水下,再也沒浮出來。人們在事故發生地建了一間屋子,不少人在那裡不分晝夜地痛哭了整整七天。

戰士們吃完飯後,Shishu突然抓住我的胳膊,我簡直因此受到了驚嚇。「你是一個白人,」他說,「一些白人是好人,但絕大多數是壞人。」我不安地撇了一眼Ta』van,他面無表情地盯著我,一邊搖晃著木棒。我祈禱著他認為我是好人。

濃密的亞馬遜雨林是科魯波人的家園

Shishu抓了一把當地特有的野果,把它們捏碎,用血色醬汁塗在我臉上和胳膊上。又把一些乾燥的樹根磨成粉,加水,把汁水擠在椰子殼裡請我喝。這會是毒藥嗎?泥色的飲料喝起來有草本之味,我和Shishu一起幹了好幾杯。

太陽漸漸西沉,我回到Possuelo的營地,甚至是Possuelo,這個部落最相信的白人,也覺得在部落里過夜太危險。隔天早上,我們回到那裡,他們又要我跳毛利戰舞,一邊看一邊大喊、大笑。最終,女人們咯咯笑著前往附近的木薯、玉米田去了。此時Shishu扛起12英尺長的吹箭筒,脖子上掛上一串毒箭,離開他們駐紮的空地,這是出發打獵的信號,我們跟他同去,我在雨林中艱難地跟著他的腳步。

茂密如厚毯一樣的叢林里,時間在瞬間溜走,過了很久,Shishu終於發現了猴子,他們和亞馬遜地區的其他部落狩獵方式相像,吹出毒箭,射中猴子,箭頭的毒藥麻痹獵物令它落地。獵人把戰利品背在肩頭繼續前進。

吹箭狩獵

早晨結束前,他又獵獲了另一隻猴子和一隻黑色羽毛的大鳥。完成當天任務後,返回途中,他在一條小溪邊把身上的泥垢洗去。

我們回去時,Maria正坐在屋外和大家聊天,這裡是人們最喜歡的社交場所,「男男女女每天辛苦勞作四、五小時,然後圍在一起休息、吃飯、聊天,有時也唱歌,」她說,「要不是有敵人會出其不意地攻擊他們,這生活可真是令人羨慕。」

那天下午,我目睹了這樣的生活,我和Maya與Ta』van夫婦一起在屋裡休息,科魯波女性說起話來都像唱歌一樣,她們一邊編著籃子一邊聊天,男人則喝著草本茶。突然Shishu大聲發出警告,跳了起來,他聽到叢林里有動靜,他和Ta』van抓起戰棒就沖了出去,Jumi和我跟在他們後面,這時森林裡傳來熟悉的信號聲,「哎——嘿,」過了一會兒,幾位部落成員走了過來。警報解除。

上樹採集食物

我總以為在叢林深處被噩夢——也就是一部分白人,還有掠食動物追捕的科魯波人,需要信仰和靈性儀式滋養自己的靈魂,就像他們需要食物滋養身體一樣。但我在他們的屋子裡沒看到任何與宗教有關的物件,也沒見到雨林中的祭壇等。那天我們返回營地的路上,Maria說她照顧原住民兩年來,也沒見過他們有任何宗教儀式。不過她認為可能還是因為對他們了解太少。

這個秘密或許很難被解開。Possuelo不允許人類學家近距離接觸這些原住民以獲取一手資料,「與他們一同生活太危險了。」他這樣解釋。

或許在不遠的未來有一天,這些人會退入雨林更深處,加入更大的科魯波群落。Maya和她的氏族是十幾年前從大部落中分裂出來的,在敵對部落追擊下逃到河邊,但是她帶領的氏族只有23人,其中的小孩如今已屆青春期。「他們告訴我很可能不得不回到主部落中為年輕人尋找愛人。」Maria說,「一旦他們回去了,我們就再也見不到他們了。」Possuelo預計大部落中生活著大約150人,在雨林更深處,那裡沒有定居者的威脅,因此他也從未嘗試與那些人接觸。

雨林中的科魯波人戰棒不離手,時刻保持警覺狀態

Possuelo不會帶外面世界的照片給科魯波人看,生怕激起原住民的好奇,跑到下游的定居地探索。

他有一張航拍的雅瓦里河谷深處尚未與外界接觸過的部落照片,他判斷那裡的人數可能是30-400人。「我們不知道這個部落的名字和語言,但我很樂意它就保持這個狀態,這樣他們是快樂的,捕獵、打魚、耕種,過著自己的生活,擁有自己獨一無二的世界觀,他們也並不想認識我們。」

Controversy

爭議

Possuelo是對的嗎?不讓巴西這些偏遠的部落對工業世界有所好奇,無知真的就能帶來快樂嗎?巴西政府又是否應該強勢地走近他們,為他們帶去21世紀的藥品、科技與教育呢?我離開塔巴廷加拜訪科魯波人前,當地已經吸引了不少印第安人的教會牧師,他們對我說:「政府沒有權利阻止我們深入雅瓦里河谷拯救印第安人的靈魂。」巴西許多教會都做如是想。

另外,Possuelo面臨的威脅除了來自伐木廠、礦場等,同時也來自無業人士。他們要求基金會開放這片土地,好讓他們有機會工作。但Possuelo沒有動搖。「人們說我瘋了,是堂吉訶德,」旅行將盡時他對我說,「堂吉訶德確實是我的偶像,因為他不斷試圖把自己看到的壞事變好。」

我們要從部落離開時,Ta』van拍打著自己的胸口,模仿毛利人的戰舞,請我再為他們跳一次。Possuelo向他們描述了汽車,「就像一間有腳的小屋子,而且跑得很快。」Maya搖著頭並不相信。我跳完戰舞后,Ta』van拉著我的手臂,微笑著與我告別。Shishu呆在屋裡哭了起來,為 Possuelo的離開感到非常傷心,另兩位戰士身後拖著他們的戰棒,護送我們走到河邊。

船隻再次帶我們穿過時空,回到21世紀。Possuelo回首那些戰士,露出惆悵的表情:「我真希望科魯波人和其他離群索居的印第安人可以繼續快樂下去,他們沒有出生於我們的世界,但願他們永不必來。」

基金會航拍到的不曾與外界接觸過的部落

Dreadful Fate

物是人非,事與願違,命運無常

Possuelo的惆悵之源或許也是因為他在當時就瞥見了科魯波人令人擔憂的命運,這是他無力改變的。

1987到2013年間,基金會共與五個部落首次接觸,那時他們並不願意與外界聯繫。但在2014到2015年間,包括科魯波人在內,有三個部落主動與外界接觸,而且這種情況越來越多,與之相伴的是,基金會獲得的政府支持與資金越來越少。

2014年,巴西政府僅給予他們277萬巴西雷亞爾,這是基金會所需的20%。另外,1995到2002年間,巴西政府批複了118個原住民土地保護申請,2003到2010年降到81個,2011到2015年只有11個,實際上2013到2015年間只有1個申請得到批准。申請書都堆在官員的桌子上。

現已退休的Possuelo認為,因為基金會資金、人員匱乏,組織無力,導致非法進入保護雨林的人數越來越多,入侵者和印第安人的接觸也多起來,這樣很可能會再次加劇衝突。科魯波人受非法伐木、漁民等威脅,他們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擔心,迫切想與白人對話。然而這樣做,或許會令他們面臨新的危險,不論是巴西衛生部還是基金會,對不在預計中的土著與工業社會接觸,包括但不限於給前者帶來的傳染病風險,沒有任何防禦機制。

科魯波人再次受到漁民、伐木者的侵擾,渴望與外界交流

「他們是最後幾群依然真正自由的人了,」Possuelo在2015年對《Science》雜誌說,「但我們會害死他們的。」他認為政府已經背棄了對離群索居印第安人的責任,他建立起來的保護網路也搖搖欲墜,許多雨林中的前哨站不得不關閉。生活在雨林深處、守護著植物多樣性知識和文化智慧的原住民再次面臨威脅——決策者很可能即將重複歷史悲劇。他也擔心科魯波人會再次暴力相向,「這些印第安人非常絕望,他們抗爭、呼救,但得到的回應與關注卻很少。他們很可能使用暴力,這樣的話就太糟了。」

Afterword

後記

2017年,巴西攝影師Sebastiao Salgado在製作新攝影集《Amazonas》時拜訪了科魯波人,(這本攝影集是《創世紀》的續集,記錄亞馬遜雨林部落,預計在2019年完成全部拍攝。)巴西最大的報紙《Folha》特派記者隨同前往。

Maya依然生活在那,一隻眼已經瞎了,現在她是部族中最年長的。他們想念Possuelo一直來訪的那些年,「那會兒,糟糕的情況總會有好轉。」部落成員告訴記者。

攝影師在雨林中的影棚

另一位Possuelo探訪時也在場的部落成員Xikxu覺得基金會背叛了他們。當時與Possuelo達成的「協議」現在都沒有了,基金會保證不讓入侵者進入部落土地,以此換取與土著和平相處。「以前,Possuelo來看望我們時,附近沒有漁民,現在他們來了;那時沒有淘金者,現在也有了。人們還獵捕我們的獵物,我們的美洲豹、猴子。我們不得不群居在一起才能對付入侵者。現在基金會完全沒有力度,只有一個人還在大本營。」他說。現在很少有人再管他們了。

唯一的希望或許來自今天的基金會主席Franklinberg Ribeiro de Freitas,他透露,許多前哨站已經逐漸重啟,資金也回來了,只是完全恢復所需的時間是漫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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