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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銖錢與武俠夢,舅舅們在天上看我

文|袁復生

一、想起舅舅們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流經高沙鎮的蓼水河

那一天的蓼水河,格外安靜。

安靜到蟬鳴都變得格外小心,在江邊的人早早吃完中飯,把平時都擺放在河邊的木凳子都收進了屋子,怕太陽過於灼熱,把凳子曬裂。

小舅舅和朋友們搖著船,逆流而上,他們的目標是高沙鎮上游的一個深水潭,那裡的魚多,不僅有草魚、鯉魚這些普通的品種,還有一些平日少見的甲魚。

作為最親近的血親,小舅舅一直是我心中的一個家族傳奇,但我從未有任何實際的印象,甚至我是否見過他,我也完全沒有細節可供回憶了。因為,在蓼水河上,那一個夏天的陽光過於灼烈了,以至於這種過於強大的熱量,吞噬了他的一生。

那一天的小舅舅心事重重。他那時的主業,據說是做基建的,挖掘泥土,生產紅磚,提供建材,在主業之餘,他的愛好是去蓼水河裡炸魚,因為比較方便獲得雷管和炸藥,根據這兩種核心材料,做成比普通漁民威力要大上許多倍的小炸彈。陽光如此白得刺眼,心焦的小舅舅,希望快速把這一天的炸彈仍進深潭,等水柱升騰,帶出水底的魚類,就快速地可以帶回家,讓家人品嘗到這夏日難得的鮮美。

事與願違來得太突然,看上去已經對雷管和炸藥無比親近熟悉的小舅舅,在陽光之下看花了眼,他完全估算錯了導火索燃燒的時間,在他發愣的那一瞬間,時間忽然膨脹了,爆炸發生的速度,迅速奪走了他的呼吸,他從一個生龍活虎的家族之光,變成為我小舅媽,我外婆,我母親,我姨媽,以及我三位漂亮的表姐們沉痛的記憶。

家族史對於我來說,模糊得令人恍惚,小舅舅去世之後,基本沒有什麼遺物,我記憶中唯一的是我媽有一個紅色的皮箱子,應該是她的嫁妝還是什麼,放在我家閣樓上,平時都鎖著,裡面裝著一些重要的文件、布票、糧票之類,偶爾趁我媽去找東西,我在旁邊看,又一次看到幾枚銅錢,上面寫了兩個字,一個字像一個漏斗,另一個我不認識,我便問我媽這是什麼,可以不可以賣了換瓜子吃?一聽我說這枚銅錢,我媽立刻就哭了起來,原來,這是我小舅舅在高沙做磚廠的時候,采土的時候挖出來的,當時應該是一個古墓,除了這種銅錢,還有一些金屬,還有少量的小玉配件,那時候也沒什麼文物的概念,大家就各自分了一些帶回家了,因為現場沒什麼骨殖,大家也並不介意,拿回家就放著,反正廢品站也不收購這些東西。小舅舅想起了嫁在黃橋的妹妹,就又一次特地給了一些給我媽,除了幾枚銅錢,好像還有一枚像刀子一樣的銅錢。後來讀初中的時候,我看《歷史》課本,發現漢武帝的那一段,有張圖片特別熟悉,是出土的五銖錢的照片,我忽然想起,這就是我小舅舅留在我家最後的遺物,幾枚五銖錢。

二、如果說小舅舅像火,那麼大舅舅,一直像最普通的水一樣的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因為五銖錢生產量太大,在文物市場也並沒有什麼價格,大家也不再提及,隨著我父母近年移居長沙,那些箱子也都不知道放哪裡去了,更何況那幾枚五銖錢!

漸漸,在家族敘事中,也很少有人去講述他的故事,他曾經的蓬勃生命力,似乎一切都順著蓼水河流到了赧水,再進入了資江,從資江進入洞庭湖,然後再依次注入大海。

具體的真實的細節,沒有人提及,也許可能也並沒有太多人記得,但那種印象,卻深深地刻入到了的腦海中,最真切的東西,往往是那些最慘烈的部分。很多年之後,每次我來到了高沙鎮,都會懷念起我的小舅舅,一個因爆裂而英年早逝的故事。

如果說小舅舅像火一樣的存在的話,那麼大舅舅,在我的印象中,一直像最普通的水一樣的出現在我的生活中。

我母親所在的家,是高沙鎮,流經高沙的蓼水河面平靜,水深面寬,是連接綏寧這些湘西地區與外部世界的一個重要航道,高沙又與武岡州毗鄰,武岡作為一個千年古城,一切重要而美好的事物,總能最快傳遞到高沙來。這個地方以前號稱「小南京」,商業繁華,可見一斑。而我父親所生活的黃橋鎮,則是洞口人均耕田面積最少的一個鎮,在雜交水稻推廣之前,大米往往不夠吃,需要冬天在丘陵地帶的旱地種上小麥,彌補口糧空缺,所以我們常常被稱為「麥粑佬」。外婆他們那邊則好多了,以種菜為生,這就意味著一年365天都會有現金入賬,自然生活條件比我們「麥粑佬」好多了。

因為生活條件與生活經驗的差異,我們兄弟姐妹與舅舅家的表姐表哥們之間,就形成了一年兩季的走親戚規律。

每年夏天,常常是我漂亮的表姐們,喜歡來我們黃橋玩,我帶她們去採摘辣椒,去山邊的廢舊的水利工程倒虹管玩,她們在農忙時節還能偶爾幫我們乾乾農活,對於我們的苦差事,對於她們來說則是熱鬧的體驗。到了春節,每年初三,都是我一年裡最期待的日子,這一天,我們可以從黃橋汽車站擠上去高沙的客氣,年幼的擠不上,就從窗戶爬進去,一個多小時,開了二十公里不到,就到了外婆家。

我從記事起,就住在大舅舅新建的二層小樓上,從台階上去,房間的被褥厚實、乾淨、暖和,大舅舅住一樓客廳旁的房子,那間房間外面是客廳,裡面是樓梯,只有一個小小的花窗用來透氣,所以採光很不好,整天的房間都很昏暗,正是這種昏暗,讓我一想起舅舅,馬上就能回憶起一種色調,一種能讓我感覺到默默的安全感的色調,在舅舅的房間,最常見的事情是和舅媽的幾個侄子等親戚,一起看電視劇。

第一個劇,應該就是《新白娘子傳奇》,1993年的春節,我小學剛要畢業。那時我家並沒有電視機,所有的電視都得到鄰居家蹭。

比如《少年張三丰》這種電視劇,都是每次在放學之後,在晚飯、放牛中間見縫插針地提前把作業寫完,再搬著小板凳去鄰居家陸續看完。所以,能在舅舅的小房子里,毫無壓力地連看幾天電視劇,簡直是最大的奢侈。

一般,我們是住兩晚,就要繼續擠公交車回黃橋鋪。但有一年例外,初五忽然下起了雪,舅舅說,人不留客天留客,袁老興你還是在舅舅這裡多住兩天,舅舅陪你多看看電視。印象之中,一般是我貪婪地在看著電視,而舅舅則坐在旁邊,就著一盞檯燈,捧著一本在租書鋪租來的武俠小說在旁邊看。中途,他可能臨時有事,說,我去菜地里去一下,有個菜剛播種,需要澆水一下,他離開,澆水,回來繼續看武俠小說。有時候,被舅媽呼喚,凶起來讓他去干別的,他總是很不耐煩地走去,完了回來繼續看武俠小說。

光線昏暗,我靦腆害羞不敢多言,舅舅也是默默地在小說中逃逸到另一些飛翔的夢境之中。

三、大家對大舅舅,只能給他取一個外號「松柏公子老爺」

有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一直以為是舅舅「喜歡讀書」的習慣影響了我的表哥表姐們。

我大表哥很早畢業於糧食學校中專,畢業分配到我們縣的糧食企業做職工,他們釀酒,偶爾我父親會去買他們廠里的打折白酒,但他們聊得居多的,還是周易與對聯這些,在大表哥的書櫃中,還會經常看到有《中國哲學史》之類的偏學術的書,這些書,有一部分是我在武漢大學圖書館工作的大表姐寄回來的,幫助大表哥繼續考研。大表哥後來終究沒考上研,轉行做了一個公務員,他書櫃里的書,倒是沒有多的更新了。

大表姐是我們方圓幾十里的學霸,以湖南省文科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武漢大學中文系,研究生讀古代漢語,畢業就在武大圖書館工作了,後來隨姐夫遠赴德國十來年,這些年一直在各種孔子學院,教老外學漢語。

三表哥考上了師範學院,後來成了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和班主任,我一邊被他嚴厲管束,一邊經常去他單身宿舍里蹭吃蹭喝,尤其是舅媽與表嫂從高沙趕來洞口縣城的時候。這三個表哥表姐,一直是我小學期間的偶像,他們待人斯文客氣,又很能讀書,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的成功與舅舅的潛移默化密不可分。

但當我逐漸成長,上了中學之後,再慢慢觀察,通過家族聚會的聊天總結,發現他們在青春期,一直是偏向於母親那一邊,而對父親,就是我的舅舅,多有不滿。

他們三姐妹讀書的時候,正是家庭開支大,其他商業又沒有那麼發達,只能靠種菜與做手工賺點活錢交學費。

正面典範是我舅媽,她每晚睡得晚,很早就得起床,凌晨開始和外婆一起紡線、織布、做一些零碎的活計,以貼補家用,白天基本都是全天在菜地里,要精密計算,每一種菜的生長周期與價格,根據這個來規劃安排菜地的種植,種完之後還需要非常勤勉細緻的勞作,施肥鬆土打農藥,以獲得最大的收益。

負面典型,就是這個時候的舅舅,據說就是一個甩手掌柜。聽我哥說,在我們還不懂事的時候,以前舅舅的房間有一張他手繪的電影排期表,高沙鎮電影院每月放什麼電影,幾點開始,哪一天價格怎麼樣,他都了如指掌。這樣一種行為,對於家人來說,簡直是不可理喻。

我舅舅戴著眼鏡,走路緩慢,基本不太高聲說話,但在看電影這個問題上,不管不顧,從不妥協。

不上進?沒關係。不賺錢?沒關係。舅舅就是這麼「格格不入,滿不在乎」,哪怕是面對我外婆的規勸,他都有一句殺手鐧:「我們劉家,幾代男人,都沒幾個活過60歲的,我幹嘛要這麼辛苦?」這句話,很多人是不好去反駁的,據我所知,我外公就在很早去世了,不僅是我,我哥哥姐姐們,對外公的記憶也是等於零。再加上大舅舅的弟弟,我那麼勤勉、活絡、有魄力的小舅舅,在蓼水河上的事故,大家對大舅舅,因為他名字叫松柏,只能給他取一個外號「松柏公子老爺」了事。

四、或者流經大海,或者掠過高空,舅舅們隨時想飛翔著離開小鎮

我一開始聽說這個故事,覺得十分羨慕,舅舅以他沉默的倔強,完成了高沙鎮的一個文藝傳奇,他要按時逃跑到了電影院,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對於我來說,太奢侈了,我小學好像從來沒有進過電影院,只能在村裡看露天電影。片子也非常老舊。但舅舅,卻是如此幸福。

這種影像的奢侈,在我記事時,被電視機與武俠小說取代了。我小學的時候,也偷偷看過武俠小說,大約是五年級,為了完成寒假寫5篇作文的要求,就乾脆寫了一篇武俠小說,分為了5個章回,弄得老師哭笑不得。但與舅舅比起來,他看的武俠小說簡直是汪洋大海,我有時候好奇,趁他離開的時候翻一翻,但又不能久看,因為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很快就看完了。

隨著租書店的衰落,整個高沙鎮的武俠小說,都被舅舅看完了。

這個時候,我的表哥表姐們都已成家立業,一家人分居在全球各地。舅舅的倔強,也沒有了對抗的對象,他如水的性格,重新找到了一個新的領域——種水稻。有一年舅舅可能覺得買來的米飯不好吃,他就把一塊種了幾十年的菜地改成了稻田,他說,這麼多年都是種菜,太辛苦了,乾脆搞成稻田,不僅減少了工作量,還能吃上地道好吃的米飯,在改菜為稻這個逆潮流的事情上,他的行動力,讓我驚訝,我讀中學期間,實地去參觀過一次,據說我哥哥還在收穫水稻的時候去幫忙割稻,至於米飯好吃不好吃,我沒有聽到過反饋,但想想那一整片的菜地里,金黃色的水稻,特立獨行地生長著,也是一道風景。

很快,水稻也不做了,舅舅把稻田改成了水塘,開始養魚,主要是供自己垂釣。

我見過舅舅兩次釣魚,一次在我們黃橋鋪,他特意過來釣魚,我從小也釣過魚,但器具過於簡單,基本是漁盲。那次舅舅拿著頗為專業的魚竿,我坐在他身邊,看他的動作,想學一學,結果發現根本來不及學習,他的速度太快了,一個小時不到,只見不停地有小鯽魚和小鯉魚被釣上,都快小半盆了,我覺得有點懵。後來聽說,舅舅還會做點木工,他的手藝,很多時候是無師自通。只是,通常覺得,英雄並無用武之地,只能用來消遣人生。

最後一次看到舅舅,是在長沙,表哥找了在長沙工作的我,告訴我說,舅舅被發現得了直腸癌,其實幾個月前,此前他上洗手間已經發現便血,但覺得無所謂,直到身體完全扛不住,來到了河西一家醫院就醫,我去看他,他更瘦了,帶著眼鏡和我打招呼,我問他:舅舅,在病房無聊,要不要看看武俠小說?舅舅說,太累了,看不動,現在真羨慕外甥你,每天專業看書,寫書評,還能賺錢出名,要是舅舅以前能像你一樣就好了。我說,是啊,等你康復,我帶你去長沙最大的書城逛,我讓他們給你打折。

書店沒有逛成,舅舅很快回到了高沙鎮,在一個夏天去世了。

我從長沙趕回去,那會已經回到上海同濟大學任教的大表姐,用基督教的儀式給父親做了安息。我和哥哥按照中式的程序,給舅舅上祭,父親念祭文,我們兄弟做禮生。

送完舅舅上山之後,從上海趕到長沙與我匯合一起回到高沙的表姐夫說,你舅舅晚年曾對我說:「我一生也沒什麼其他的願望,反正現在已經過了60歲了,過一天賺一天。但你們幾兄妹,漂洋過海的,下次你也給我買一個飛機票,到上海、海南去看看。」可惜這個願望,我沒有幫他實現。

或者流經大海,或者掠過高空。

在我非常有限的記憶之中,像舅舅這樣,兩代人之間的相處細節,已經越來越模糊,但那些感覺,卻是越來越清晰。舅舅那麼安穩,那麼沉默,但他又擁有一顆逃逸型的性格,他隨時想飛翔著離開小鎮,他也掌握著眾多精細的技能,但這些總與現實的助益無關,而這一切的夢想與行動,最終又構成了他真實的生命狀態,使得他擁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故事與氣場,在我的判斷中,越來越真切,成為我面對現實困境的一種能量。

如果我要和舅舅傾談這些,他可能只會笑笑說,小孩子,又想多了,多看書也要記得討老婆啊!我知道,舅舅們都在天上看著我。

2018年4月1日星期日

於上海動物園

附:

寫完此文,發給現居上海的表姐,表姐補充了一些新的細節:

你小舅舅出事的時候你剛出生吧,我也剛上大學。現在還能想起他那英氣風發的樣子,他訂的報紙我是每個字都讀的。你小舅舅可有才了,正宗的文藝青年,吹啦彈唱都會,家裡經常能聽到快樂的聲音。

你大舅沒他那麼豪放,還真是沉穩安靜,他也會多種樂器的,可惜那些樂器被我媽砸了。你大舅舅晚年的故事細節,你知道得比我還多。他對遠方有一種執著我小時候他經常去遠方做副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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