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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藝篇 五代離亂人

《重屏會棋圖》,五代南唐畫家周文矩筆下中主李璟和他三位兄弟會棋的場景,哪裡能看出什麼亂世氣象呢。

五代離亂人

——楊惟為

課程結束已經是丁酉年的事情了,美術史的轉錄則停更良久,再拖下去實在大不像話,今天終於接著隋唐來講格外陌生的五代故事,事先說還請海涵的話。

唐朝隕落之後中國歷史進再次進入離亂期,往後的歷朝歷代不論治亂再也沒有哪個達到過唐朝的聲譽榮光。907年,朱溫篡唐,改國號梁,史稱「後梁」,和之後相繼盤踞中原的後唐、後晉、後漢、後周加上中原之外前蜀、後蜀、吳越、南唐、南漢、北漢等十餘個割據政權組成了歷史上又一次大分裂時期,也即五代十國時期。到960年趙匡胤陳橋驛兵變建立宋朝並979年最終滅北漢,五代十國時期最終結束,國中重歸一統。

想必大多數人回想起五代地圖來也和筆者一樣陌生罷

不比政治史的混亂複雜,美術史講五代比較輕鬆,無非串一份花名單出來。彼時的悍將梟雄早已難尋蹤跡,文藝家們倒是借著作品活到了今天。事實上五代時期是中國美術史上相當重要的時段,這短短的五十年,中國畫山水、人物、花鳥三科除了人物畫,大方向的流派分野俱已確立並且完成了相當高段位的作品,以被後世不斷追摹祖述,比如山水畫的南北宗派、花鳥畫的工寫體異等等,後來美術史上宋元相繼、各自在寫真主義和表現風格上到達鼎盛也是在五代時期埋下的伏筆。

前邊講山水畫的時候我挖過很多次坑,其中之一關於「皴法」。無論魏晉隋唐,中國山水畫技法里的至關重要的皴法都還沒出現,至於它們各自出現便在於五代其時,考慮到此一系列講義的受眾,本文再次重述所謂「皴法」究竟是怎樣一種技法好把先前的坑填上(「美術史講五代還是比較輕鬆的」,這句話我收回)。所謂皴法,指的是山水畫家們為了更加詳實地表現山石肌理的一種手段,具體到操作便是在線條勾勒的山石輪廓里,使毛筆傾斜於紙面或批列描畫或頓挫刻畫造成一種乾澀的畫面質感,古人根據毛筆動作和結果的不同總結出來諸多皴法名目,中國畫里愛講「十八描」、「十八皴」等等說法,無非立奇自重,事實遠沒有這樣複雜,我們只需要記住皴法的兩大派別即可,一是南派畫家們常用的披麻皴,至於其他諸如解索皴、牛毛皴等等,都可以看作是它的變種,這類皴法的操作特點是中鋒描畫,長線條排列;二是北派畫家們常用的斧劈皴,豆瓣皴、雨點皴屬於其變種,它的操作及特點則是側鋒刻畫,頓挫明顯。這兩類皴法分別對應了中國山水畫的兩大派別,沒錯,國中幅員遼闊、南北有異,人們喜歡並出「南喬峰北慕容」之類的說法,山水畫一樣跑不掉,你們隱約也就知道了後來晚明董其昌所說的「南北宗」(董其昌是筆者男神之一,我們以後會大講特講他),現在提前簡單點明,所謂南北宗,指的是山水畫里表現南北山水一路雄壯一路綿遠兩種風格面貌,其中披麻皴對應南宗,斧劈皴對應北宗,大體如是,而所有的這一切印象的最初蔚成,總不能繞過五代時期的四位畫家:荊浩、關仝、董源、巨然。

荊浩、關仝屬於所謂北派畫家,因為業師韓昌力先生三番傳說的緣故,對於荊浩筆者算熟識的。荊浩五代後梁時人,終年隱居在太行山中,是現在藏於台北故宮的《匡廬圖》記在他的名下,其實是否果真如此,圈子裡有爭議,我們不表,圖片放到這裡,大家去對應看斧劈皴的樣子。一三年安徽休寧縣齊雲山寫生,韓夫子每晚講畫,搬來據以教義的便是荊浩的《筆法記》,是書梗概有點怪力亂神的意思,荊浩寫他在洪谷山寫生,碰到一個老人家搭訕,就隨口吐槽,「難道你個老頭兒還懂得畫畫不成」,老頭兒反手一句「老身知道的多著呢」,接著巴拉巴拉說了一大堆關於山水畫的道理,然後深藏功名,不知所蹤。如你所知,這是假「掃地僧」之口講道理的典型套路。

台北故宮藏荊浩《匡廬圖》,如同它的真偽,畫中景緻到底是廬山還是太行山至今學界仍有爭議。

這位掃地僧所講的道理里最重要的條目首推「六要」,意思是對於繪畫的六個要求,和謝赫的「六法」有相似,也有不同,所謂「氣、韻、思、景、筆、墨」。之於每一要荊浩又有詳細解釋,「氣者,心隨筆運,取象不惑;韻者,隱跡立形,備儀不俗;思者,刪撥大要,凝想形物,景者,制度時因,搜妙創真;筆者,雖依法則,運轉變通,不質不形,如飛如動;墨者,高低暈淡,品物淺深,文形自然,似非用筆。」個中精深,細說起來複雜,加上畫史課而非畫理課,不再詳細展開,有願意了解的可以翻看公告之前的幾篇寫生記,裡邊有細緻的說法,這裡大家權且記住它是荊浩從品格、創作、技法幾個方面對於山水畫提出的幾點意見即可。

董源《瀟湘圖》,2008年武英殿曬畫,這幅國寶級作品由於展櫃淋水局部受損,彼時的故宮還非是今天網紅一樣的存在。

南宗畫家呢,則務必要講到董源,雖說明季文人畫宗師董其昌一定要把南派祖師爺的牌位塞給唐朝的王維,但事實上元代以降歷代南派畫家們大約俱是祖述董源,我們看明清繪畫的時候會碰到大量的「仿北苑」,這個「北苑」說的就是董源,董源做過南唐中主李璟的北苑副使,故稱「董北苑」。他是江西人,現存掛記在他名下的作品有《瀟湘圖》、《夏景山口待渡圖》、《龍宿郊民圖》等,再有一個就是鬧出非常著名筆墨官司的《溪岸圖》,是圖現藏於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關於這幅畫我還做過一個可以說是非常幸福的夢。

《溪岸圖》的真偽爭論算作是高居翰先生學術生涯之「白玉微瑕」。

圈子裡知道美國美術史家高居翰的學術地位,我給非常多的朋友推薦過他的畫史系列著作,充實推置、娓娓道來,在在不能多得,我不是崇拜,我是愛到不行。《溪岸圖》的筆墨官司和男神高居翰有關。這幅畫為徐悲鴻20世紀30年代於廣西桂林發現收藏、後來張大千、王季遷又循次收藏,也正是因為張大千收藏過,正是因為張大千這個無孔不入的造假高手收藏過,以致高居翰大大再也不能相信此畫是董源的作品,甚至壓根兒都不再相信這是一幅古畫,直稱所謂董源作品《溪岸圖》根本就是張大千的一張偽作,至於它為什麼那麼不像一張偽作,實在是因為這是張大千一張最好的偽作。而另一方面,美術史家方聞則堅信此畫不論是不是董源真跡,但必定是一幅五代繪畫。一直到1999年大都會博物館採用紅外線掃描、X光拍攝等技術手段從物理上證明它的確是一張公元10世紀左右的繪畫,也就是說方聞的觀點才是正確的,不管此畫的作者是不是董源,但無論如何都不會是張大千仿作,「鐵證」如山的情況下,高男神還是嘴硬,堅持他的偽作論直到去世也並沒有明確承認自己是看走眼了。到這個時候啊,情商但凡不是負數的其實也理應明白,這事兒啊到這兒就不能拿學術的套路去追究了,老爺子無非是下不來檯面就犯擰了嘛。上一段我說自己做過一個相當幸福的夢,拿來給大家分享一下就是一回不知怎麼地竟然就夢見到了男神,自己很不把自己當外人地問了他老人家一下,「您這(按北京話的發音讀)個事兒是不是因為沒個台階兒下,所以不好意思承認自個兒錯了?」然後男神說,「誰都會這樣嘛」。

故宮藏黃荃《寫生珍禽圖》,款識推斷其為黃荃畫給兒子黃居寶學習的範本。

個人能力以及篇幅所限,這一系列短文里做不到雨露均沾,南北宗另外兩位關仝、巨然我不再多說,花鳥畫的「徐黃體異」也只能草草說這「徐黃」分別是指徐熙和黃荃,所謂「體異」指的是前者野逸見長、後者工筆富貴,傳統花鳥畫工筆寫意的分別即是自茲伊始。至於兩家的作品,上海博物館藏有徐熙《雪竹圖》、北京故宮有黃荃《寫生珍禽圖》,大家可以伺機去看。最後我們來看一下五代時期大概最為著名的一張畫,《韓熙載夜宴圖》。

《韓熙載夜宴圖》同樣曾經由那位造價高手張大千收藏過。

《韓熙載夜宴圖》流傳有序,名聲盛大,歷代的收藏跋語里透露著相關隻言片語的史實,當代一干寫家風吹浪起,筆下都好像自己參加過那場宴席一般,篤定地宣告韓熙載宴席中或者放浪形骸、或者佯狂避禍等等心思,隨之的揣測發揮很多,我自己覺得都不大可信。宋代《宣和畫譜》卷七中這樣記載:「顧閎中,江南人也。事偽主李氏為待詔。善畫,獨見於人物。是時中書舍人韓熙載,以貴游世胄,多好聲伎,專為夜飲,雖賓客揉雜,歡呼狂逸,不復拘制,李氏惜其才,置而不問。聲傳中外,頗聞其荒縱,然欲見樽俎燈燭間觥籌交錯之態度不可得,乃命閎中夜至其第竊窺之,目識心記,圖繪以上之,故世有夜宴圖。」

顧閎中,江南人士,在南唐做畫院侍詔。其時有名臣韓熙載,山東濰坊人,有雄心壯志,北地戰亂跑到南唐給「春花秋月何時了」的李煜做官,大約是看透了李家小朝廷積毀銷骨、命不久矣,所以再不管什麼昔日抱負,作風奢靡豪放,經常在家中延攬歌妓大宴賓客,荒縱終日。李後主惋惜他的才華,並沒有拿他如何,後來有意拜他為相,又摸不透韓熙載到底墮落到了哪個地步,就派顧閎中挑個韓熙載搞事情的日子去到他家裡竊窺一番,記錄下場景來一看究竟,於是也就有了顧閎中《韓熙載夜宴圖》。筆者本人是畫畫的,曉得目識心記有多難,不能不佩服顧大師的本事。然後又多想假如當時有抖音快手什麼的,拍上幾段酷酷的小視頻簡單粗暴有效,我們今天也就看不到這幅縝密美妙的夜宴圖了。

韓熙載為歌伎擊鼓伴奏,眉頭微皺、寫了滿臉的心事。好友德明和尚合掌低頭,面對笙歌燕舞一幅實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樣。

卷子三米有多,分五個部分按照時間順序分別描繪悉聽琵琶、擊鼓觀舞、中場休息、獨自賞樂、宴罷送客的場景,間以屏風床榻相隔,完整記錄了整場夜宴之始終。方家們考證圖中人物除了主角韓熙載也各自有名有姓,諸如第一段里意氣風發的紅衣小哥哥是某某狀元、第二段里凝眉局促的僧人是某某法師等等,這都實非緊要。有些美術史家們信口講魏晉哪張畫把人的內心世界刻畫得歷歷能見、隋唐哪張畫將人物性格描繪得入木三分,十之八九都是假話,事實上這些形容詞一定要到《韓熙載夜宴圖》才算是可以合適用上。你看第二段里擊鼓觀舞的韓熙載滿臉心事、第三段始彎腰窺向床帷的小侍女捺不住的八卦心切、第四段尾立於屏下據說是畫家本人的身擔要務,才當真地在人物的注目屏息、舉手投足間顯現,我們今天的故事家們才得以據此推測出諸般莫須有的情緒來,此是務必周知的。

據說立於屏邊這位鬍子先生就是顧閎中本人,倘若屬實,顧盼狐疑的樣子,畫家畫起本人來也算相當客觀了。

古話講「寧為太平犬,不作離亂人」,文章到這裡也將要告終。心底突然分明看到這樣一個畫面,韓熙載大人盛宴之後,送走最後一撥賓客,看杯盤狼藉、孑然寂寞,突然獃獃地立住,大概他在又一回出神,假如自己生在治平世,又會是怎樣一番作為,後來的人們又會怎樣地議論自己罷。

——2018.4.7寫於姑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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