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吻盡荷花葉 任我醉倒在池邊——讀《孽子》
很久很久沒有認真地潛下心來讀一本長篇了，偶然間知曉了這本《孽子》——著者白先勇——早聞其名，未讀過其書。於是抽空用了幾個下午和晚上的時間，在偏僻的自習室里，一個人俯在書桌上，慢慢地啃完了。讀罷掩卷，心中兀自生出一絲悲涼和惆悵，就忙不迭地想寫下點什麼。單純地想寫點什麼。
白先勇的作品裡，《孽子》算是比較特殊的一部。它是先生唯一的一本長篇小說，並且是一本描寫台灣男同志生活的小說。題材的特殊的確是吸引我的一個方面，但顯然並不是全部。
（雖然我本人最討厭書評影評中的劇透成分——這也是我從不在看書或電影前看評論的原因——可是當自己下筆時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好打腫臉充胖子，先寫一點小說的內容，恕罪恕罪）
小說的主人公，阿青（李青），因為在高中里行苟且之事被開除學籍，父親怒不可遏將其逐出家門。於是只好來到同病相憐之人的大本營——台北市中心的新公園，在這個自由的黑暗王國里，他們是一群永不停歇的青春鳥，圍繞著蓮花池畔，急切焦灼地輪迴著，尋找自己的失去的靈魂，也出賣著自己骯髒卑賤的肉體。小說就在徐徐講述著這一群青春鳥兒們放縱、孤獨、悲涼的故事。
孽子，孽子，有子必有父。這本小說最獨特也是立意最高明的地方就在於，它沒有拘泥於同性之間的愛戀（如電影《春光乍泄》，但這麼舉例也並不很恰當，電影中自然也包含了很多更複雜的糾葛，我是很喜歡它的），而是著重在了父子情，或者說是「父」的形象構建上。李青被父親逐出家門，流浪在新公園出賣肉色，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王夔龍出生在優渥的將軍家庭，可是卻愛上了公園裡最桀驁不馴的火鳳凰，天雷地火，滔天愛恨，都凝聚在阿鳳胸口的那把刀上。王父將龍子貶到美國，並說：「我在世一天，你便一天不得回來！」；傅老爺子的兒子傅衛，英俊瀟洒，少年英豪，可是卻因為被發現苟且之事被開除軍籍，並在得不到父親的原諒之後，選擇在父親的生日開槍自殺。三個悲劇，都是子與父的衝突，父在得知兒子的性取向之後，無一例外選擇憤怒，放棄，和扼殺，甚至如傅老爺子說的：「我感到痛苦和噁心。」 「父」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現實社會的象徵，代表了主流文化對同性戀者的排斥、鄙夷和攻擊。無獨有偶，三位「逐子」之父都是軍人，軍人則更是一種威權、制度、規則的象徵了。（我不知道這是否與作者的父親白崇禧也是一位有名的將領有關，但我想這其中一定有一些隱密的關聯。）而那些青春鳥們，則更是走在了某種意義上的「尋父」之路，他們在內心深處也渴望著社會、父親的理解的寬容。小說後半部分講到傅老爺子態度的轉變，對福利院兒童的慷慨施捨，對公園裡的青年的傾情相助，以及李青等人為傅老爺子送葬的情節，都表明了主流社會對同性戀者的最終接納。也許作者的內心還保有著不小的希望和樂觀吧，在小說的結尾里，李青迎著寒流，在忠孝路上奔跑，跑向一個不再黑暗的光明王國。
白先生最使我感到驚艷的是他的文字——溫潤如玉，高蹈有致，典雅端莊。我在先生的文字間，感受到了中國古典文化的深深熏陶以及現代西方文學的自然融合。張愛玲的蒼涼，魯迅的冷峻，沈從文的淡然，巴金的深情，似乎都能在白先勇的文字里找到影子。但他又是最特殊的。譬如這段：「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潑下來，澆了我一身。」寫盡了月色冰涼，人心寒薄，驚為天人。「窗外那輪暗紅的月亮，冉冉沉落到那幾扇肥大的芭蕉葉上來了，院子里的夏蟲，一聲短，一聲長，仍在細顫顫的叫喚著」，「十二月冬日的夕陽已經冉冉偏西，快降落山頭了，赤紅的一輪，滴血一般，染得遍山遍野，赤煙滾滾，那些碑林松柏通通塗出了一層紅暈。」珠玉文字，在小說中比比皆是，目不暇接。以及那些掙扎不安，情慾交錯的夜晚，一具具充滿生命力的青春軀體，甚至是一些淫亂的畫面，在先生筆下又是那樣的冰冷，剋制。我這才知道，文學，文字，講積累，但也真真講天賦。想到這裡，心情就不免有所低落。
作者也許深受古典章回小說影響，那個藏匿青春鳥的公園，就彷彿是紅樓夢裡的大觀園一樣。作者用群像描寫的方式，寫李青的深沉，小玉的洒脫，老鼠的猥瑣，吳敏的軟弱，充滿了悲天憫人的高尚情懷，以及——深切的人道主義關懷。但似乎缺點也在此，群像式的描寫，沒有主線的推動，情節進展緩慢，結構則鬆散。唯一像主線的是李青和父親的關係，但直到末了，作者也沒有給出一個完整的答案。但也許，這結局究竟如何，作者也無從所知吧。
值得敬畏的是，白先生自己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同志身份，也許只有同好之人，才能寫出最真實的感受和心理況味來。有記者曾經問他，他父親是否知道這件事。他回答：「他從來沒有問過我，但我想，一個父親對自己兒子的性向，應該是有一種天生的敏感的。」也許，白先生也將自己對父親複雜的情感融入到了這本《孽子》中了吧！
聽說五月天的阿信在讀完《孽子》後，寫下了《擁抱》這首溫暖的歌。裡面最喜歡的是這句：「晚風吻盡荷花葉，任我醉倒在池邊。」一剎那，眼前都是公園裡的紅蓮花火一樣盛放的場景。那一個個夏夜的遊盪的靈魂，歡快的跳起舞來。
願這個世界終能善待這群敏感孤獨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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