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諧趣殿 梁實秋:夢

莊子·大宗師:「古之真人,其寢不夢。」註:「其寢不夢,神定也,所謂至人無夢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兩忘,「嗒然若喪其偶」才行。偶然接連若干天都是一夜無夢,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這種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長久的不作夢,誰也辦不到。有時候想夢見一個人,或是想夢作一件事,或是想夢到一個地方,拚命的想,熱烈的想,刻骨鏤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夢來。有時候沒有想過的,根本不曾起過念頭,而且是荒謬絕倫的事情,竟會竄入夢中,突如其來,揮之不去,好驚、好怕、好窘、好羞,至於我們所企求的夢,或是值得一作的夢,那是很難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夢,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斷,矍然而覺。大致講來,好夢難成,而噩夢連連。

我小時候常作的一種夢是下大雪。北國冬寒,雪虐風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靈中,對於雪沒有太大的震撼,頂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經常夢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就要夢一次。對於我,雪不是「戰退玉龍三百萬,敗鱗殘甲滿天飛」(張承吉句),我沒有那種狂想。也沒有白居易「可憐今夜鵝毛雪,引得高情鶴氅人」那樣的雅興。更沒有柳宗元「獨釣寒江雪」的那分幽獨的感受。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齣雪花,似有聲似無聲的、沒頭沒腦的從天空篩將下來。如果這一場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勻稱的遮覆起來,大地成為白茫茫的一片,像韓昌黎所謂「凹中初蓋底,凸處盡成堆」,或是相傳某公所謂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我一覺醒來便覺得心曠神怡,整天高興。若是一場風雪有氣無力,只下了薄薄一層,地面上的枯枝敗葉依然暴露,房頂上的瓦櫳也遮蓋不住,我登時就會覺得哽結,醒後頭痛欲裂,終朝寡歡。這樣的夢我一直作到十四五歲才告停止。

緊接著常作的是另一種夢,夢到飛。不是像一朵孤雲似的飛,也不是像摶扶搖而上九萬里的大鵬,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飛》一文中所說「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里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看回陸地。凌空去看一個明白……」,我沒有這樣規模的豪想。我夢飛,是腳踏實地的兩腿一彎,向上一縱,就離了地面,起先是一尺來高,漸漸上升一丈開外,兩腳輕輕擺動,就毫不費力的越過了影壁,從一個小院竄到另一個小院,左旋右轉,夷猶如意。這樣的夢,我經常作,像潘彼得「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說飛就飛,來去自如。醒來之後,就覺得渾身通泰。若是在夢裡兩腿一踹,竟飛不起來,身像鉛一般的重,那麼醒來就非常沮喪,一天不痛快。這樣的夢作到十八九歲就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經長大,而我像是雪萊《西風歌》所說的「落在人生的荊棘上了!」

成年以後,我過的是夢想顛倒的生活,白天夢作不少,夜夢卻沒有什麼可說的。江淹少時夢人授以五色筆,由是文藻日新。王夢大筆如椽,果然成大手筆。李白少時筆頭生花,自是天才贍逸,這都是奇蹟。說來慚愧,我有過一枝小小的可以旋轉筆芯的四色鉛筆,我也有過一幅朋友畫贈的「夢筆生花圖」,但是都無補於我的文思。我的親人、我的朋友送給我的各式各樣的大小精粗的筆,不計其數,就是沒有夢見過五色筆,也沒有夢見過筆頭生花。至於黃帝之夢遊華胥、孔子之夢見周公、莊子之夢為蝴蝶、陶侃之夢見天門,不消說,對我更是無緣了。我常有噩夢,不是出門迷失,找不著歸途,到處「鬼打牆」,就是內急找不到方便之處,即使找得了地方也難得立足之地,再不就是和惡人打鬥而四肢無力,結果大概都是大叫一聲而覺。像黃粱夢,南柯一夢……那樣的豐富經驗,縱然是夢不也是很快意么?

夢本是幻覺,迷離惝恍,與過去的意識或者有關,與未來的現實應是無涉,但是自古以來就把夢當兆頭。晉皇甫謐《帝王世紀》說:皇帝作了兩個大夢,一個是「大風吹天下之塵垢皆去」,一個是「人執千鈞之弩驅羊萬群」,於是他用江湖上拆字的方法佔夢,依前夢「得風后于海隅,登以為相」,依後夢「得力牧於大澤,進以為將。」據說黃帝還著了《占夢經》十一卷。假定黃帝軒轅氏是於公元前二六九八年即帝位,他用什麼工具著書,其書如何得傳,這且不必追問周禮春官證實當時有官專司占夢之事,「觀天地之會,辨陰陽之氣,以日月星辰,佔六夢之吉凶,一曰正夢,二曰噩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後世沒有占夢的官,可是夢為吉凶之兆,這種想法仍深入人心。如今一般人夢棺材,以為是升官發財之兆;夢糞便,以為是黃金萬兩之徵。何況自古就有傳說,夢熊為男子之祥,夢蘭為婦人有身,甚至夢見自己的肚皮上生出一棵大松樹,謂為將見人君,真是痴人說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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