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繩武牡丹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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繩武牡丹的等待

作者：李春

對於牡丹的認知，作為南方人的我僅限於讀書時「牡丹——百花之王、華中皇后、十大名花之首」這樣的摘抄，我不知道家裡的大櫥柜上「富貴花開」畫的就是牡丹，我甚至覺得那花兒實在太假，那顏色那形態有點像野生的刺玫花，可卻是重瓣的，又那麼大朵，和莖幹完全不成比例，肯定是畫匠為了好看畫上去的。後來又讀到《愛蓮說》「自李唐以來，世人盛愛牡丹」「牡丹，花之富貴者」「牡丹之愛，宜乎眾矣」對牡丹這樣的評價，知道牡丹因為代表富貴，讓眾人都趨之若鶩，那肯定俗，也跟著周敦頤一樣嫌惡起牡丹起來了，可牡丹長什麼樣兒卻不知道。後來讀大學考普通話，有一本好像叫做《普通話朗讀42篇》的教材，為了咬准字音篇篇都要讀都要背，雖然到現在字音也沒有完全咬准，卻記下了很多經典的篇目，張抗抗《牡丹的拒絕》可以說是印象最深刻的一篇，最愛其中寫牡丹凋落的那一段話：「牡丹沒有花謝花敗之時，要麼爍於枝頭，要麼歸於泥土，它跨越委頓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麗而消遁。」雖沒有見過，但經張抗抗的描寫，它的凋落是如此驚心動魄，僅「由青春而死亡」這一句就震人心魂，對於牡丹的態度從此又轉變了，它不僅是世人眼中的富貴，還是有品位的高貴。

可是生活在南方哪裡能見著牡丹，見不著的東西自然情感也不深，雖然關於牡丹的詩句讀得也不少，但是富貴的它離我們平民百姓的生活實在是太遠了。勾起我去洛陽看牡丹的是一家店鋪養的牡丹花，老闆也許很愛花吧，每天上下班經過那裡，都要看看他的花，其中竟有一盆牡丹，到了花開時節，有嬌紅的一大朵綴於枝頭，還專門用一根木棍撐著，可是面臨馬路，牡丹便附上了一層灰土，實在有點「寂寞紅」的意味，為什麼不去洛陽一飽眼福呢？就這樣，一次說走就走的洛陽之旅就提上了日程，為了避開熱潮，選在了清明節後。到達又是細雨連綿，遊人不多，糊糊塗塗地逛了龍門石窟、白馬寺，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牡丹。到了附近的神州牡丹園，花前不拍照實在有負美景，於是便叫了一個公園拍照的。小夥子十分有耐心，帶著我一邊逛一邊拍照一邊講解，雖是花了錢，但是拍了美照，又聽了講解，也算是值了。他說因為天冷開的多是淺色，再過一個星期才可能盛期，到時舉辦牡丹節。我想也罷，倒也不去湊那熱鬧，淺色的花倒正合我的脾性，香氣也濃郁一些。雖然一個人的旅行終究有些落寞，但是牡丹是看飽了，在洛陽，不僅是公園，街邊花壇也滿是牡丹花，真不愧為牡丹花城。

所以駱繼賓先生下午邀我去繩武周家看牡丹時，我並無激動，一株牡丹不足觀，我心裡有事急著回家。然而看他鄭重其事，聽著楊主席因有事而不能來的心急，我想去看看也罷。地處南方山野的繩武周家怎麼會有一株牡丹呢？這話還得從長說起。也許大家對繩武周家不熟，繩武周家是座落在崇陽縣城西十里處西庄畈村的一座古民居。清雍正八年（1730年）修建，迄今已有二百八十多年的歷史。佔地七千平方米，造型設計為月牙形。據說原來有四十八個青石塊天井，如今仍有房子四十多間，住有部分老人，純系周家後裔。由於歷史變遷，目前房屋僅有主體結構上、中、下三廳保存完好。房屋屬青磚、碧瓦、木榫結構，畫檐雕柱、古色古香，庭院幽深，雄偉壯觀。建造者是首登公，字次君，號丹山。繩武周家名字的來由卻源自次君公的孫子——繩武，周繩武做官做到了武德騎尉的官職，在當地赫赫有名，人們就把這地方稱作繩武周家。翻閱族譜了解到，這個家族是從江西遷過來的，到周家三十一世祖懷山公（明朝萬曆年間太學生），從天門觀的許仙岩下畈遷到了西庄，後來就有了繩武周家。

繩武周家的牡丹是當年的建造者次君公從外地帶回的，次君公生於清康熙三十一年（1692），至乾隆時，他就是一位名聞遐邇家資巨富的太學生。專在蘇州、南京、揚州等地考察講學。次君公為人喜愛交遊，樂善好施，在江浙一帶頗受人們稱讚。據說是在乾隆下江南時，微服出遊葛嶺，巧遇次君公，兩人相見恨晚，竟與之結為八拜之交。傳說並賜洛陽木本牡丹一株、象牙諫板一枚、還魂草八根，此三件寶為周氏宗族祭奠的必備之物。還魂草早無蹤影無可還魂，象牙板聽說輾轉流落在廈門博物館，唯有這牡丹歷經幾百年風雨幸得一脈獨留。牡丹能留到現在，我想，不外乎因為牡丹在這個地方它實在太珍貴，人們精心呵護，還專門為了它修建了一個花園。

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來在文革中，它與這座古民居一樣歷經了一場浩劫。在紅衛兵眼中，這古民居是封建之物，這牡丹是「毒草」，培育的是資產階級小資情調，必去不可，就這樣一株能開一百多朵的牡丹花王被踐踏蹂躪得只剩下埋在土裡的根須。我本對自願打理看護繩武周家的周祖祥老人說的話有些不信，一株牡丹能開一百多朵花嗎？直至看到百度百科引用《劇談錄》載：「慈恩寺浴堂院有花兩叢，每開五六百花，繁艷芬馥，絕少倫比。」才知老人所說非虛，就是這樣的一株花王竟被當成了「毒草」要被斬草除根，反觀古人，對牡丹簡直是頂禮膜拜。盛唐詩人李白《清平調·其一》：「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以牡丹春晨露下之絕美比喻楊貴妃之絕色。中唐詩人劉禹錫寫過一首《賞牡丹》的詩：「庭前芍藥妖無格，池上芙蕖凈少情。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把牡丹捧上了無可比擬的聖壇，也寫出人們傾城看花的盛景。而唐末朝士《睹野花思京城舊遊》寫道：「曾過街西看牡丹，牡丹才謝便心闌。如今變作村園眼，鼓子花開也喜歡。」曾經因為在京城看過太多牡丹，花期過了便也意興闌珊了，如今再無機會得見，見到鼓子花也歡喜聊慰，為曾經對滿城的牡丹產生審美疲勞而後悔。兩相對比，讓人汗顏，牡丹在六朝才開始作為觀賞花被大量種植嫁接，到唐朝因為這些惜花愛花者被崇拜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這花在這南方嬌貴稀有，在那個年代卻不僅未贏得人們的歡喜，反而引起了人們的厭惡。

就這樣，一代國色天香被摧殘將死，這一切深深刺痛了一個叫盧細國的年輕小夥子，可以想像得到，在他的心裡，那就像他從小就思慕的地主家的美貌的女兒，無辜被摧殘得遍體鱗傷，那是他曾幻想摟在懷裡的姑娘啊，如今卻遭唾棄與踐踏，他心裡的幻夢轟然倒塌。但他不甘心，在某個不引人注目的時刻，他偷偷地來到廢棄的花園，小心地挖出那殘餘的根須，偷偷栽在了自己家的院子。他不知道有沒有希望，他只能等，日日夜夜等，年年歲歲等，等到了第三年，牡丹終於發芽了，那個春天，他一定欣喜若狂，卻不能奔走相告，他不能讓人知道，他獨享著無人知道的快樂。等待一株牡丹劫後重生要三年，等待一株牡丹開花綻放卻花了十八年，這十八年里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毀滅一株小小的未曾開花的無異野草的牡丹實在太容易，這十八年在盧細國的生命里划下了一道怎樣的曲線我無從知道，世事滄桑，諸多未料，但是呵護牡丹的初心等待牡丹開花的願望始終不曾改變。於是終於有了十八年後的綻放，最初只是一朵，但是一朵足夠讓他甘心十八年的等待，那時，花顏映在他的臉上呈現出的一定是勝利的微笑，就像看到他救出來的地主家的女兒又煥發出容光。說是地主家的女兒也還有些貶低了它的身份，汪霞老師極貼切地將它形容為「落難的皇后」，不管是地主女兒，還是皇后，總之這是他的心頭愛。到這個春天，牡丹開了五朵，從一朵到五朵，他又用了二十年的等待。歲月已經在他的臉上刻下初老的皺紋，陽光已經將他的皮膚晒成了古銅色，他也許還在等，等著牡丹開十朵開二十朵。

而沒有牡丹的繩武周家古民居，讓近年前來探訪的人們總覺得少了韻味。在周祖祥老人的說動下，最後從武漢花木市場買回了四盆牡丹，周祖祥老人精心養護一年後，把它們移到了當年廢棄的花園，然而還是有一株死掉了，剩下三株在今年也開放了，可惜牡丹花期實在太短，有一株已經花謝香杳了。美雖美，然而比較顏色花型，都不是曾經的繩武牡丹品種。這三株牡丹栽在花園兩側用磚頭砌成的花壇，入園當中古色古香的花壇栽著一株才開枝散葉不起眼的牡丹，老人說這就是當年的繩武牡丹，從盧細國家移過來的，他不能讓牡丹在他這一代斷了脈，他要續上這個傳奇。對於牡丹移植說法我有些疑慮，然百度百科引用李時珍《本草綱目》云：「牡丹雖結籽而根上生苗，故謂『牡』（意謂可無性繁殖），其花紅故謂『丹』。」看來老人所說不虛，繩武牡丹也算是「還璧歸趙」了，雖然非「圓璧」，但是精心呵護假以時日，它一定會有富貴花再開的那一天。現在看護這些花的是周祖祥和另外兩個老人，園子不輕易打開，因為我們看花的緣故，三個老人閑著忙活起來，有的拿鐵鍬培土，有的拔草，有的將枯枝撿開，這園子里除了牡丹，還栽下了其他的花作為陪襯，是他們陸陸續續栽的。我們說這死了的一棵還是補上為好，一個老人說道前一陣在縣城看到有賣牡丹花的，他打算去買一盆，三個老人爭起來，縣城到底有沒有牡丹賣。我們又建議磚砌的花壇實在格格不入，花點錢砌石好，周祖祥老人嘆息起來，何曾不想，然而現在的族人年輕人哪裡在意這個，一提議恐怕又要說是我這個老頭的新鮮臘主意。但是要搞也是容易的，三個老頭又爭起來了，他們比量著花壇商議著怎麼弄。

天色暗了，我本來急匆匆要走，幾朵牡丹並未引起我心裡的觸動，但是盧細國和這三個老頭卻讓我生出感動，他們都年到垂暮，又是干農活的粗人，然而卻知惜花護花，幾多愛花者能做到像盧細國這樣細緻耐心靜待花開十八年呢？半夜裡轟然炸響的春雷急促下起的春雨又讓我擔心起來，盧細國知道牡丹花的習性，早早用雨傘把花罩住了，我們也再三地囑託三位老人要拿傘護花，三位老人愛這象徵家族榮耀的牡丹花，但是不懂花的老人今夜會為它們撐傘？它們是否在雨中瑟瑟發抖，花容愁慘，讓慕名而來的遊人嘆惋？而聽說盧細國的房子面臨拆遷，不知道這嬌弱的牡丹能不能再一次承受遷徙之苦。

這讓我想到詩人總把女人比作花，可是世間又有幾多男人把女人當花呵護呢？並且從一而終的呵護呢？有幾多女人能等來這樣的護花使者呢？也許終其一生都未曾有。但是，女人為什麼一定要有男人來呵護呢？女人你的名字為何是弱者？花朵無法改變自己的基因，無法自我照料。但是女人，歷經幾千年的磨礪，應該要進化，應該從弱者變成強者，在無人呵護的情況下，應該自己強大。我一直覺得生活的地方實在太小太普通，沒有什麼傳奇故事，但是看過繩武的牡丹，我要說，盧細國他演繹了一個傳奇，繩武牡丹它演繹了一個傳奇，未來，女人也應該演繹出更多的傳奇！

圖片：駱繼賓、李春

作者簡介

李春，廣西師範大學文學碩士，崇陽一中語文教師，咸寧作家協會會員，熱愛古典詩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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