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我愛的是一個沒有聲音的黎明

我愛的是一個沒有聲音的黎明

來源:南部戰區微信公眾號

文學副刊評論區留言,將綜合留言質量和熱度,每月評選2位讀者,分別贈送名家作品集2冊。

閱讀是一種心靈的享受。一起閱讀,讓文學溫潤的光照亮心靈

我愛的是一個沒有聲音的黎明(外一篇)

文 | 黎子

1

自從我交了男朋友,母親便多了個隱性「情敵」。

「怎麼不接電話,這麼長時間跟誰通話呢,是不是那個四川娃?」周末接到母親電話,劈頭蓋臉就被一大串問句砸到,她口氣裡帶著焦灼、妒忌、失落,像個正吃醋的小女孩。

男友是重慶的,母親偏喜歡叫他「四川娃」,我跟她糾正過無數遍,每一次她都故意叫錯。從第一次知道「四川娃」的存在,她就把他歸為「堅決不與之和解陣營」。她對他無法免疫、自動過敏,說自己一聽到那個男娃的名字就心口疼。她不喜歡他,不喜歡我和他交往,不喜歡我和他打電話,不喜歡我在千里之外和他見面。

「我喜歡他!你不用管,反正你又管不著!」我對她扮鬼臉,冒出一句嬌嗔又置氣的話。

聽到這句話她就會安靜下來,不再說話。

她的確管不到我。

我還是嬰兒的時候,她就把我放在外婆家養。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

從一歲到十八歲,我學會走路、學會疊被子、學會下草灘放牛,我上小學、念初中、參加高考,我第一次月經來潮、第一次喜歡上一個男生、第一次夜不歸宿坐在小城中心的大象雕塑下徹夜喝酒……所有這些成長中重要的時刻,她都不在場。十八歲之後,我去了南方讀大學。我參加社團、談戀愛、寫作、四處旅行,轟轟烈烈的大學時光,與她無關。

是的,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讓自己的成長與她隔離開來,我故意讓她一場接一場缺席,我故意讓這一切與她無關。

後來,我長大後,她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對我厲聲厲色。她也學會哭,學會鬧,在電話里像個小女孩那樣撒嬌,什麼話都柔聲細語地對我講。把核桃的殼剝了千里迢迢給我寄到廣東來,在每一個假期我僅有的幾天在家的時間裡,換著花樣把她所有拿手好菜好茶飯做出來端到我面前。她哭,她鬧,我在一旁不出聲地看著,她哭累了鬧乏了自然安靜下來;她在電話里撒嬌,我默默地聽完,然後以要學習為借口把電話掛掉;她使出十八般武藝做好吃的擺到我面前,我風雲殘卷地橫掃完,然後擦了嘴巴去電腦旁看電影。

我早已觸摸到她的軟肋,早已知道要怎樣抵抗她向我傾灑過來的萬千深情。是的,我在抵抗,我從小就開始抵抗,我抵抗她的溫柔,連她的冷漠一併抵抗;我抵抗她的笑容,連她的淚水一併抵抗;我抵抗她的口紅,連她破洞的褲腳也一併抵抗;我抵抗她每一次歸家來的擁抱,連她十幾年的缺席一併抵抗。我抵抗期盼,因為沒有想要見到她的盼望,就不會有一次次爬上山頭看不見她身影的失望。

我已經習慣,已經習慣這種抵抗,習慣這種相處方式,習慣這種愛。

2

小時候,有一年夏天,表姐送我一身她穿過的粉紅色套裝夏衣,印著英文字母的短褲短袖,是城裡買回來的衣服,時尚極了。我喜歡得要命,用清水一遍遍洗乾淨,搭在晾衣繩上晒乾,疊得方方正正擱在柜子里,摸一摸,還是捨不得,依然穿著自己平時的衣服去上學。坐在教室里,一整天,心思都在那套粉紅色的夏裝上飄,那山丹丹花一樣粉嫩嫩的衣服,穿起來該多漂亮呀!我手托著下巴,眼睛盯著書,腦海里的自己變成一隻花蝴蝶,在花海中飄呀飄,飄呀飄。

放學的鈴聲一敲響,我撒腿就往家跑,往家裡的木質大衣櫃狂奔。

奔到大門口,我剎住了。

我看見穿著鮮艷紅衫子的母親回來了,小我一歲的妹妹也回來了。妹妹在院子里和表妹們玩耍,在光溜溜的黃土地上跑來跑去,笑聲連成長長的一串,響亮極了。我看見那套粉紅色衣服穿在妹妹身上,肚臍處沾滿了斑駁的泥巴。我衝進窯洞里,打開衣櫃,發現自己的粉紅色衣服——不見了!

我大聲哭號起來,把衣櫃里的衣服一件件抱出去,亂撒著扔到院子里,扔到母親身上,「你不是只愛你的碎女兒嗎?你愛三三,那把我的衣服都給三三穿啊!都拿去!拿去!」我哭倒在地上,打滾,母親過來拉我,我站起身,背靠牆壁,抓起牆角的放羊鞭,揚在手中,不許她靠近。外婆跑過來,雙手顫抖著摑了我一巴掌,抱走了雙腳蹦跳的我。

那個時候開始,我對母親洋溢多少愛,就會洋溢多少恨。對妹妹,我越想念,就越妒忌。我永遠也忘不了,每一次她離開時都緊緊拉著妹妹的手,卻看不見躲在門背後眼淚汪汪的我,唯一的一次,我掙脫外婆的手,追著母親攆下山坡去,哭著,求她帶我一起走。母親轉回身抱起小小的我,摸摸我的頭髮,笑著對我說下次回來一定帶糖果給我。她也落淚了,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打在我的手背上。我看到母親哭了,以為事情有了轉彎的希望,於是更加拚命地大聲哭。但她還是放下我,轉回身頭也不回地走了。後來,每一次她離開的時候,我便不再哭,我拿起課本,握起鞭子下河灘飲牛,站在河堤上看她的紅色身影漸漸消失在山盡頭。我知道,哭沒用,它不會讓我的媽媽留下來,也不會讓我與妹妹生活在一起。我擦乾眼淚,繼續一個人,獨自長大。

3

「我媽不喜歡你!她讓我不要再跟你聯繫了!」

我在電話里這樣對男友講的時候,他哈哈大笑著,說不會的,那是阿姨沒見我,要是她見了我,一定會喜歡的,我有信心!

他很自信。

可他的自信是白搭的,我壓根兒就沒想過讓他去見母親。

我害怕那種場面,女兒領回去的男朋友,母親不喜歡,坐在炕頭又哭又鬧,背過臉用人家聽不懂的方言一頓怨天搶地,罵完女兒罵女兒領回家的男孩子,順帶著把自家的祖宗與人家的祖宗一併在嘴裡嚼爛了吐到地上再踩碎了。表姐的婚事是這樣,妹妹的婚事也是這樣,我早看厭倦了,也害怕了。

我對他講,我沒想過帶你去見我媽。他笑著,仍是樂呵呵地自信著。

我不知道該怎樣去愛一個人?

我時常把這歸咎於母親,我覺得是母親沒有教會我愛。但後來我發現這不對,母親自己也不會愛,她不會愛自己的男人,她對那個高大英俊能賺錢的現任丈夫總是揚起嗓門狠言惡語。她連喜歡他的話也是罵罵咧咧吼出來的,偶爾穿一身漂亮衣服也只會故意站到他面前擺個彆扭的姿勢問他是否好看。她不會愛自己的孩子,她和她們在一起總會鬧得幾個人都哭起來,不歡而散。

我不想像母親那樣,於是,我拒絕愛。

我拒絕男友每個夜晚準時的電話,拒絕他三百六十度緊緊地擁抱,拒絕他滄海桑田的誓言,拒絕他的溫暖,拒絕他給的安穩。我總覺得我不屬於任何人,一旦妥協,我將陷入庸碌,將迎接一波又一波襲來的失望。

兩年多里,我把自己關在大學這座城裡,寫作、看書,與同學聚會;或者放逐,頭腦發熱地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但無論我做什麼,我發現自己根本擺脫不了他的影子,我身上承襲了母親那該死的浪漫氣質,我拿自己沒有辦法。

凌晨兩點鐘,踏上南下的火車,只穿一件棉布長裙,站票,在車廂里瑟瑟發抖。那時,他還在深圳學習。一年後他回到重慶,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安靜一些了,畢竟距離無法滲透,那樣遙遠,一顆多麼躁動的心也會漸次冰涼。可依然是無法管得住自己跋涉愛情的腳步。小假期,和同學約好去爬山,去逛街,去參加美食節,可是事到臨頭的時候不去了,死活不去了,急急地買了火車票,流著眼淚奔向北去。

有時候,我問自己,我到底是在愛這份愛情,還是在愛這愛情里的自己?我總在每次踏上火車的那刻感覺到自己在愛里的激烈。我眷戀這份激烈,從而對愛情懷有勇氣。

往包包里塞一支口紅,一本書,踏上火車,愛情就開始了。總是這樣,我需要一遍遍提醒自己,一遍遍證明自己,我是會愛的,我是在愛之中的。

寒假過完年,對母親撒謊說開學了,於是坐上去西安的大巴,母親以為我坐火車去廣東,其實沒有。西安下著小雪,我在夜晚坐上了一輛空蕩蕩的大巴,輾轉幾千里去了男友所在的小城。夏天的時候,我又故伎重演,坐車到咸陽,追趕飛往江北的航班。母親不知道,母親只是裝作不知道,她早已預感到了,但她只是在替我打點行李的時候一遍遍重複說:「不許去那個四川娃那裡,啊?」我支吾著不回答她,她仍是把我送上了轟隆隆開過來的大巴上,眼淚朦朧的。

想起來,我成長中重要的時刻,母親是參與過一次的。我上大學走的那晚,那是我長那麼大第一次出遠門。在小城西車站,舅舅舅母都來送行,他們替我買好了晚上去西安的卧鋪票,一排排站著,等車開。天黑時分,夜幕一層層降落下來,車站裡稀稀落落的燈開始一盞盞亮起來,綠色,紅色,橙黃色,是汽車鳴笛的聲音,是離別的聲音。母親驚慌失措的樣子,站不住,跑進跑出不知道在幹什麼,車要開了,舅舅找不到她,舅母也找不到她。我站在車門邊,知道她又逃了,她逃了十八年,缺席了十八年。今天這樣一個輝煌而壯麗的分別時刻,她又怎麼敢來面對呢?我笑笑,轉身往裡走。

「等一下!」

我聽到她喊我的名字,轉回身跑出去。是母親,她帶了她的丈夫過來,他一副風塵僕僕的樣子,我喊他爸。他塞給我一疊錢,我說我有我不要,他還是塞,我就收下了。母親塞給我一袋蛋糕,是那種鄉村特流行的幾塊錢一包的雞蛋糕,我說我不要,我吃的已經帶得夠多了。她再塞,我還是不要,她氣得直跺腳。「拿上吧!出遠門,你媽多多少少也是個心意。」舅舅發話了,我只好乖乖裝進包包里。

說實話,那一刻,我真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母親真丟人,在那麼多人面前舉著一袋雞蛋糕衝出來讓我帶著去上大學,真好笑!我把它塞進包里的時候它還在撲簌簌往下掉渣。

那次在火車上,兩天一夜,胃痛,不知道是不是只吃了華夫餅與巧克力的緣故。只好拆開母親帶給我的雞蛋糕,它軟軟的,吃下去,胃就不再感覺痛。

4

我知道我的男友很愛我,但有時候我感覺不到這種愛,它那麼稀薄,那麼縹緲,那麼瘦削,那麼遙遠,我總是要開著火車去追趕。

火車總在黑夜前進,我喜歡火車穿越隧洞的聲音,喜歡那種鼓鼓的風聲,那一刻,我感覺自己是飽滿的,像一粒種子,隨時可以落地發芽。我從南方上來,腿上還穿著牛仔超短褲,塞著耳機,抱一本書在懷裡,在空蕩蕩的車廂里睡去。我不知道母親是否相信愛情,我只見過她在我面前提起父親時哭過,眼眶裡盛滿淚水,一碰就碎。那是她的十八歲,她的青春,她所有的愛戀。

而如今,美麗的母親已經老去,或者說,正在老去。我無法想像母親完全衰老下去的面容,一張如花的臉,一張被很多男人追逐過的面龐,變成一張擀麵皮,又變成一張老樹皮,蒼老,褶皺,布滿皺紋。那是我不敢面對的,正像我不敢面對自己氣勢洶洶的成長。

有很多次,母親在電話里說自己感覺凄惶。我知道母親的寂寞,他的男人在外賺錢,她的幾個大孩子遊盪在中國的天南地北,她的兩個小孩子都去了縣城上初中,她一個人,守著一座闊氣華麗的鄉村四合院,與門前遊走的光陰對峙,她怎麼會不感到孑然一身的冷清?我對母親說,去城裡吧,城裡熱鬧,你去城裡隨便做點什麼也比守在家一個人看一天的電視要好。

母親嘴裡不住地應著,是啊,是啊,可是兩個小娃星期天要回來吃飯嘛!

我沉默。

我忘記了,母親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母親啊,她是一群孩子的母親。

可她所剩的青春,真的不多了。我替她著急,也替自己著急。於是,我一遍遍奔上那輛深夜的火車,一次次去尋求一個答案。

乘火車,盛著一顆歡歡喜喜的心,去男友的小城。

他帶我去吃重慶美食,每一次都是驚喜,每一次都辣到掉眼淚;他背我在烏江大橋上飛奔,看夜晚投在江水中央的霓虹;他推掉兵荒馬亂的工作陪我出去玩兒,去爬山去古鎮去江上飛舞。他愛我,愛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我感覺得到,也應該滿足,卻還是感覺孤獨,抱得越緊越是空空蕩蕩,抓不住,抓不住。

我的歡喜,我的雀躍,我的美麗,我的快樂,我的小九九,我的撕裂,我的狂怒,我的無助,我的悲傷,我的劇痛,我的孤獨,我的乖戾……我為寫一篇小說發著狂,整夜整夜地夢魘,那些紅色的人紅色的字在奔跑,可我抓不住,寫不出來。我感覺自己寫不出來就要死掉了,連夜跳上火車,去找他。

見了面,卻發現他根本無法分擔我沸騰的痛苦。他只會帶我去吃,吃各種好吃的,然後散步,在江邊的霓虹里一遍遍地走。我在痛啊,我在心裡喊,眼淚憋出來,嘩啦啦落滿臉頰。他卻還是一副笑嘻嘻的樣子,逗我笑,帶我去看電影。

他感受不到我的熬煎。

他愛我嗎?我在心裡一遍遍問自己。

我笑自己,普拉斯在《愛麗爾》中說:「所有的愛和孤獨都是自作自受。」

我不是在自作自受又是在幹什麼?

小時候,我試圖讓母親理解我,理解我暴烈的舉動是因為她,我哭喊摔鞭子滿地打滾都是因為想要她帶我走。而現在,我又試圖讓心愛的男人懂得我,懂得我年輕的躁動的暴戾的愛與精神困頓。可這是多麼難啊?我和所有人一樣,整日整日地捧著手機,白天黑夜地遊盪在網上,在真真假假兩個朋友圈裡去喝酒賣萌,可是依然寂寞,依然找不到一個精神上的救贖者。

可是,他不一樣啊,要是連自己最愛的人都不能懂得自己,那我活著的這個現實世界,和那個虛擬世界有何區別?

看完《港囧》出來,街上的夜風涼涼的。我的眼淚再也囚禁不住,決堤般傾瀉出來。我朝他吼,像朝母親吼那樣,看著那張摯愛的臉,盯著那雙迷亂的眼睛,大哭,嘶吼。

我和他之間有一種疏離感,我和母親之間也有一種疏離感,我和所有人之間都隔著這樣一層疏離。我知道,每個人都有,任何人之間都不能完全地契合與相容,這種隔膜,這種裂縫,是神賜予的,是普遍而規律的,我應當接受。我接受,但我卻不能容忍自己與最親近的人之間存在這樣一條細縫。我與母親疏離了那些年,於是再不能彼此擁抱,我不要自己也與他相隔兩面牆。我企圖逾越這條縫,要麼給我過去,要麼天崩地裂。

哭鬧了一路,停不下來,他臉帶歉疚,一路說著對不起,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我說分手。

那條細縫轟轟烈烈倒塌了,亂石滾落,地動山搖。他哭了,我從沒見過那個樣子的他,脆弱的,心疼的,傷心的,越哭越凶,越哭越無助, 蜷縮著,哭成一個淚流滿面的孩子。

愛情讓人不由自主,他拿我沒有辦法,我也拿這細縫沒有辦法,話已經說出來了,我收不回來,細縫依然存在,還是不能彌合。兩個人都哭著,說第一次的相遇,說兩年多來所有的歡笑與淚水,說北方南方那麼多車站裡的一次次相見與別離。哭著哭著,兩個人都感覺到沒有彼此要死掉了,要活不下去了。凌晨時分,雙雙站在冰涼的江水裡,站下去,再站下去,要把這巨大的荒謬的裂縫淹沒。

我們被早起打魚的漁夫呵斥吼叫著喊上岸。

電影《頤和園》裡面這樣說過:「人其實是孤獨的,人也是願意死的。要不然,為何偏偏與心愛的人作對?」

終於,我相信了這世界上的孤獨,我向那條細縫妥協。它的存在並不能阻擋我愛的腳步,甚至於,我發現了這細縫的美麗,我懂得了母親那一年,轉身離我而去時的背影。

5

母親不喜歡我的現任男友,也不喜歡廣東仔,不喜歡我的每一個男同學。她總覺得她的女兒一旦戀愛,將會把對她的愛分走一半。

「這不公平,我都愛了你二十年了,他才愛了你幾年?」

她總會這樣說。

母親越來越像個小女孩了。

喜歡穿紅色的衣服,喜歡收集各種五顏六色的珠子,喜歡對著電話向她的兩個女兒撒嬌,喜歡在任何拗不過兒女的時候選擇耍賴皮。

「那我不管,反正——反正你不能談戀愛!」

她又在電話里對我絮叨。這句話都說了三千遍了,每一次我都說不,然後她在電話那頭說戀了愛就得結婚,結了婚就會像她一樣脫不開身,她叫我專心學習,畢業後去闖天涯去大城市晃蕩去自由幾年再戀愛結婚,要不然有了孩子就被拴住了,接著就開始抽抽搭搭在那邊哭。

我在這邊笑,我媽這思想還挺潮流的,跟現在很多年輕人的思想不謀而合。我嘴上喏喏地答應著:「好好好,不談不談!」掛了電話,依舊滿心歡喜地去談情說愛。

最近,母親總在電話里問我:「你想我嗎?」麻酥酥的,真受不了。男朋友也經常這樣問我,我一視同仁,公平對待,都說:「不——」

母親那頭歡喜飽滿的聲音一下子暗下去了,半天,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句:

「你不想我,我想你!」

這一句,她竟然和男友的回答,一字不差。

向父親一樣的情人

1

我的父親,是個壞人。

在我很小的時候,母親經常坐在床上垂淚。

那是小城裡一間很小的出租屋,逼仄潮濕,十五瓦的白熾燈發出微弱的氣息。母親坐在床邊,不知從什麼地方翻出一堆紙片,一邊流眼淚一邊伸到我面前叫我認出上面的字。彼時,我才讀小學二年級,認識的字不多,只清楚地記得最上面的是一張離婚書,寫著父親與母親的名字。

母親眼淚洶湧,舉著那一堆紙片向十歲的我一遍遍控訴父親的罪行。

「我懷著你,去山底下挑水,回家來已經是晚上,他打牌回來,輸了,嫌我給他做飯太慢,把我撲倒在灶膛里,用腳踢我的肚子。他去山西挖煤,我叫你舅舅給他拍了個電報,坐火車去山西找他,想叫他回來,他見了我,躲在窯里不願出來。一個月後,我自己回來了,火車上,一個陌生的男人送了你一頂花帽子,真漂亮,他從來沒有給你買過一件衣服或帽子。他要跟我離婚,我想著娃娃們,不想離,我們去打官司,我什麼都不懂。你舅舅剛大學畢業,為我的事情四處奔波。本來好好的,沒承想那個壞種請法院的人吃了一頓飯,本來的審判結果都變了。法院的判決下來了,把你和你哥判給了他們家,你妹妹跟著我,只叫他們家賠我兩百斤糧食。他半夜來你外婆家把你哥搶走了,卻從沒領你回過他們家,欠我的糧食到現在還沒還。你哥哥那時只有五歲,臨走時抱著我的脖子說媽媽你別哭,等我回去把爸爸那個壞蛋殺了就沒人敢欺負你了,你就可以回家了……」

母親的眼淚像噴薄的火山,火焰一撮撮貼著臉頰順流而下,淹沒了那堆七零八落的紙片。

我忘記了那時有沒有緊緊抱住母親,用一個擁抱安慰她,只聽見母親在耳邊飲泣:你要保存好這些證據,好好讀書,長大後替我翻官司。我恨他!你要替我報仇!

我看著母親的眼睛,狠狠點頭。

後來有一天放學,背著書包在山坡上玩耍,被鄰居一個老奶奶喊住了,她說:

「小女娃,你聽說了嗎?你爸爸死了,聽說又做了壞的事情,被警察追趕,騎著摩托車在大街上逃命,被車撞了。你外婆沒有告訴你嗎?」

我搖搖頭,愣愣的,蹲在地上,用手指在黃土地上畫了一個圈圈,一個很圓很圓的圈圈。

他死了。我想。我沒有難過的感覺,只是長長吁了一口氣,我終於不用報仇了。

只是站起身的時候,突然感覺有些遺憾,我還沒有見過他,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呢,不知道親女孩子的時候,胡茬會不會很扎人?

在小城讀高中的時候,學習很緊張,一個月只能回一次家。母親又有了新家,離外公家不遠,就在山頂的平原上,有一座豪華的大院子。那時外婆已經去世快十年,每次放學回家,我總要兩個家裡都跑跑,陪陪外公,再陪陪母親。

一個周末的黃昏,母親又坐在炕上垂淚。歲月在母親的眼角布滿細紋,母親年輕時一張如花的臉,哭起來再也不楚楚動人了,也難以再打動我了。

她說,她突然很想念父親。每一次看到我,她就會止不住想起他。

「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西峰小城的城北街道上,他突然叫住我,騎著一輛自行車,上衣領子斜著。他說,『你看你!我以為你離了我,在西峰城混得好得很呢,沒想到瘦成這樣了,臉都蠟黃蠟黃的了。』多少年沒見過,他見了我還是這樣笑話我。我問他兒子還好嗎,他說兒子在家,已經上初中了。我拉住他的自行車后座,叫他不要走,轉身跑進小賣部買了包煙塞給他,希望他下次再進城來的時候,能帶兒子來給我看看。他最終一次都沒有,自己還提前死了。」

「要是他活著該多好,現在我連恨的人都沒有了。」

母親一個人坐在炕上自言自語,我最終還是沒有安慰她一句。那個時候,我開始學著寫東西,掏出厚厚的筆記本攤開在桌子上,由著母親在回憶里流眼淚,我把所有秘密的心事,都寫進我編造的故事裡。

這,便是我關於父親的所有記憶。

2

漸漸長大後,我才發覺,我其實從來都沒有恨過父親。兒時那些信誓旦旦的眼淚,都是流給母親看的,我不想讓母親太傷心,不想讓她覺得自己生了一個女兒是沒有用的。

長大後,我一直在試圖尋找父親,最強烈的那一次,是2014年冬天,在北京。那是大學二年級的寒假,我去北京打工,住在朋友幫我租的地下室里。快過年的某一天,北京的一位作家老師請我在簋街吃飯,他比我大將近二十歲。我換乘好幾次地鐵來到大紅燈籠高掛的夜市,在緩緩上升的涮羊肉的白色霧氣里,他問起我的家庭,我滿不在乎地跟他說了關於父親的事情。他沉默了幾秒鐘,在藹藹白霧背後說,黎子,你缺失的這個父親,也許要用一輩子去尋找了,你的寫作,或許終其一生都無法將他擺脫。

第二年五月,我去北大領獎,活動開始前一天坐車去通州看一位在宋庄的畫家朋友。那一日,北京的天空布滿銅褐色的烏雲,公交車遲遲等不來。我看著漫無邊際的天空,突然想起我的父親。如果茫茫人海中,我能與他相見,不求他能叫出我姓名,只願我們能認出彼此的臉,我們相互撫摸著對方的臉龐,手掌感知二十歲的青春與四十歲的滄桑,歡喜地發現,我們來這世上一遭並不是孤身一人。我們是同一血脈的來源與繼承,就像一棵大樹,枝葉繁茂是因為盤踞老根。

我的青春來自他的滄桑,我延續著他年輕時的勃勃熱血,在這流離失所的人世間,我們曾經是一體,只是一個意外讓我們分離。

後來,在每一個深夜,被心愛的男人覆蓋住我赤裸的身體,透過月光,我凝眸細看他的臉,他的臉上褪去了白晝時的苦悶、煩躁、憂愁、狡黠、野心,他的臉上有孩子的天真,這天真是我給予他的,我知道。

那麼他給予我的呢?我輕輕地撫摸他俊朗的眉宇,戰慄的呼吸,堅挺如針的髮絲,寬闊有力的胸膛,在他熟睡時偷偷聽他心臟跳動的聲音。這是我的男人!爸爸啊,您的女兒已經長大,躲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裡。我從不曾感知過男人胸膛的魅力,我不知您年輕時的胸膛也如這般鏗鏘而安全,您的眉宇,您的髮絲,您熟睡時沉沉的呼吸,是否也如他一樣,一樣跟我貼近,契合得天衣無縫?

我不知道。

我愛的男人,他無法理解我的缺乏,他只一遍遍流著眼淚,在我要離開的時候緊緊抱住我說要給我一個家。我轉回身看著他的眼睛,這一刻,他多麼像個孩子,眼眸里一汪撕裂的淚水,傾瀉而出的是他即將要說出口的下一個錚錚誓言。我理解他的苦痛,卻無法皈依於他,是的,我在他身上找不到父親的痕迹,他那麼拚命地愛我,卻是那麼孩子氣的愛。我跟他說分手,一遍遍地說,戀愛了三年,分手說了三年,每一次都因為他的悲痛欲絕而重新回頭,終於,這一次,我拼盡全身所有倔強不再回頭。半夜裡,我掛斷電話,在西安90後作家聯誼會的酒店裡失聲痛哭,他的簡訊發過來,說:最後一次,我們一起去一趟雲南,完成我們的約定,到時候,要走要留,我尊重你的選擇。

在大理,洱海邊的一家園林式飯店裡,我們喝了好幾瓶百威,眩暈迷濛中,他讓我閉上眼睛。我不。慌亂中他抓住我的手,從雙肩包里掏出一枚鑽戒戴在我右手無名指上,連這一刻也是孩子氣的,帶著蠻勇的力氣。眼淚落下來,我撲到他懷裡,我知道這一股孩子似的笨拙是因為愛,情至深處便如小鹿亂撞,是驚慌而拙笨的。

我並非不懂得右手無名指的意義,但還是默許他肆意而為。但感動過後,我還是不得不把它摘下來,就像我愛他,又一次次離開他一樣。

我曾經衝動地想過,在他與我衝上高峰的那一刻扣留他身體里的一枚種子,用孩子,作為我們再也無法切割的連接,也許這樣,我就會慢慢好起來,不會再有去尋找父親的妄念。但我深知這又是一個多麼荒唐的想法,我剛滿二十三歲,身體里蓄滿了取之不竭的渴念與勇氣,他不能降服我,今日我為愛低頭,某一日,一旦我們之間的愛情分崩離析了,我還是會衝破愛情的糖衣炮彈,獨自野蠻生長起來的。

這便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

3

我想找一個像父親一樣的情人。

可是,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我不知道,於是我的尋找變成了一個死命題。

我知道自己不該,不該一直把自己圍困在這個陷阱里無法自拔,我應該再快樂一些,就像他們所喜歡的我的笑容那樣快樂。他們都喜歡我的笑容,愛上我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抗拒我的笑容,我並不算長得十分美麗的女子,但我懂得自己的長處所在,我的笑容便是我的殺手鐧。當我笑起來的時候,他們的眼睛裡看見的是童話,心裡的一汪湖水,平靜了又起微瀾,傳遞給他們的是無法遏制的歡喜。她是天使!那一刻,他們的歡樂來自於我。

他們都在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地點說過相同的話,說要照顧這個笑容明媚的女孩一輩子。他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眸明亮,胸膛微微鼓動,嘴唇被牙齒緊緊咬住一塊,真誠得無以復加。

我相信他們,相信他們說給我的每一句誓言,但我不相信自己,更不相信愛情。「愛情不是永恆的,追求愛情才是永恆的。」假若我真的天性如此,我不想收下誓言傷害他們任何一個人。

「很多女人聰明伶俐,但一生被情所困。即那種沒有戀愛就活不下去的人。很難說是與低自尊或性慾相關,也許是靈性較高極為需要身心聯結的人。低級聯結是一把水壺在岸邊等待雨滴降落的狀態。高級聯結是把自己沉沒在大海中,所有的所有都得到滿溢。」

這是那天逛書店買了本慶山的新書——《月童度河》上面的一段話,讀到這幾句的時候彷彿心臟被擊中。我承認,很多時候,我借著缺失父愛的名義一遍遍流連於男人之間,他們並沒有傷害我,而是我自己,我自己始終走不出,打不開這個結。我想,也許某一天我會找到一個像父親一樣的男人,他自會拯救我,今天遇到的所有說愛我卻不能將我救贖的男人都是路途上相互消耗的過客。彼此的發瘋,折磨,聲嘶力竭,不過是大幕拉開之前的幾聲急促鼓點而已。

假期在廣州實習,每一個黃昏乘坐回家的BRT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倍感荒涼,這是我一天中最孤獨的時刻,總是在這一刻眼睛看著窗外那麼強烈地想起他。「其實,讓我可惜的並不是失去一個男朋友,而是失去了一個靈魂知己。」那天,從大理回昆明的路上,星光滿天,枕著他肩膀說出這句話。如今,在每一個下班的黃昏人潮里想起他,才知什麼叫切膚之痛。

他是懂我的那個人,沒有人能比他更懂得我內心的膽怯與脆弱,是我自己太難以滿足,在認識人的本性方面,我比他更較真,比他更想要看到真相。

「愛和性都是容易的,最本質的不滿足是不被了解和孤獨感。」我想,就是這種感覺。

這個世界上的關係有很多種,除了夫妻、朋友、戀人、情人、父子、母子等等的常規關係以外,還存在著許多無法名狀的關係,這些無法被定義的關係,總在某個時刻填補了一個人內心不完整的一塊。

「好的關係,應該同行趨向解脫,而不是使彼此陷入更深的輪迴。初級的愛是一種深深的束縛和纏繞,並讓人沉淪苦海。高級的愛是求得解脫。」慶山的這句話我心有認同,我和他們之間總是無法和平相處,愛情拯救不了我們,愛情在人的野心、貪慾、痴狂、天真面前已經變得十分幼稚。

不過人世間還好有愛情存在,即使這美好接近虛妄,但已經是我們所能擁有的最真實的美好。

4

他跟他一樣,對愛情抱有純真的執著。

他是除他之外的另一個男子。

即使我告訴了他我所有的想法,我對愛情的不確定,我心裡不能忘記的人,我不會許給他關於未來的種種。他還是每天擠半小時公交車把早餐送到我樓下,還是在我出去參加活動或者應酬時死死等在地鐵站附近直到天黑送我回家,還是在我內心糾結想要獨自一人安靜的時候遠遠一個人回家不給我半點打擾。

他跟他一樣,明明想要得到她,卻惶惶而不可得。

有時候,我想,為什麼我愛的男人不能像父親一樣,粗暴、霸道、勇猛、果敢、拼盡性命。我的父親是個暴君,母親曾經恨死了他。我卻在心裡隱隱貪戀這種狂野的力量。為什麼他在我要離開的時候,挽留的手臂上充盈著的是眼淚而不是力氣?為什麼他在我迷惘不可知要哪一種未來的時候不大手一揮說你只能跟我走?為什麼我一遍遍地用利刃刺他心臟他不回擊卻說無論你待我如何我依然愛你如初?

我們終究是不能完全契合的兩具靈魂。他企圖擁有我,我拚命逃離,於是,所有的矛盾不過像個笑話,是徒勞無功的。

廖一梅的話劇《琥珀》中有一句台詞:

「為什麼要有男人和女人呢?他們是那樣的不同,不能互相理解,但又互相愛戀,必然地互相傷害。有時候我想,設計男女這樣一套程序,唯一的可能是以這樣的激烈的衝撞來幫助我們學習,幫助我們了解自己,了解他人,變得更寬容,有領悟力,不狹隘。」

思考到最後,尋找的結果依然沒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更傾向於佛所說的緣,既然一切都是徒勞無功,我們不必苦苦探尋,無論哪一種選擇,虔心對待就是,時過境遷之後仍不後悔即是最高賞賜。在年輕時,有些東西揭穿了要比虛偽的假象來得更美好。愛情還是要繼續,馬兒還是不能停蹄,如果真相在途中,才不怕它攪個紅塵滾滾。

本文來自 西部雜誌微信公眾號

作者簡介:黎子,甘肅慶陽人。有作品發表於《作品》《廈門文學》《中國詩歌》《詩歌世界》《山東詩人》《南方日報》《中國新詩年鑒》等刊物。

一路走來,感謝有您!

歡迎分享、點贊、留言!

監製:王雁翔

責任編輯:羅 煒

實習編輯:李國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南部戰區 的精彩文章:

入伍半年,我在部隊經歷了些什麼
真的來了,退役軍人優先!

TAG:南部戰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