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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上海文壇「沈教頭」

沈善增(1950-2018),著名作家。上海市作家協會第五、六、七屆理事。第六、七屆小說專業委員會副主任。代表作有《正常人》、《崇德說》等。2018年3月27日,因糖尿病並發心肌梗塞,經搶救無效去世,享年68歲。

陳思和:悼沈善增

文 / 陳思和

在跨年的那幾天,心情黯然,打開電腦想寫幾句詩辭歲,盤旋腦子裡的,卻是新近去世的多位朋輩師長。於是寫了一聯:忍看師友登仙列,惟剩詩文作輓聯。詩寫成後,頗覺得新年來臨之際這麼寫有點不祥,就沒有傳給朋友們看,只是在心裡暗暗祈禱,願辭歲把一切晦氣都辭去。但是,不祥的感覺揮之不去。新年以來,一月份走了劉緒源,二月份走了郟宗培,都是我的朋友,三月份,沈善增又走了,難道一言成讖,真的惟剩詩文作輓聯了?我為善增擬的輓聯是:

彌陀轉生猶沉痛:

救人可救世不可;

國學到底無是非:

批判行還吾也行。

善增是一個有傳奇故事的人,估計以後他的朋友們都會不斷傳說這些故事。我對此了解不多暫且不說。本文只想簡單勾勒一下我對他的印象,當做是輓聯的注釋。

沈善增本來可以做一個很不錯的小說家。他出身市井,在福州路石庫門弄堂里長大,有著典型的上海男人的樂天、聰敏、善解人意等優點,一篇《黃皮果》在實驗小說蜂起的1980年代中期問世,獲得了很好的社會反響。但他真正寫出扛鼎之作的,是長篇小說《正常人》。小說也寫得很正常,但是那個時候是尋根文學迅速崛起、先鋒文學伺機而動的時候,批評界都受這風氣的影響,希望多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實驗性作品,對於老老實實的敘事興趣不大。我在撰文討論他的這部作品時,還自作聰明地從剛剛學來的作家和敘事人分離的角度分析文本,儘力把它分析得「不正常」一些。善增當然也笑納。記得他在送我的書上題詞,其中就讚揚我「一眼看出,兩種文本」。不過也可能他在竊笑我的過度闡釋,只是不說穿而已。那些日子裡,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朋友。他經常在我家裡聊天到深夜,他知道那麼多有趣的事情,我聽得也不累。我也曾經看好沈善增的創作,幾乎討論過他早期的所有作品。我甚至覺得他會是上海最優秀的作家之一,因為一來他懂得那麼多上海市井故事;二來是他有一種出自本能的高遠襟懷,而沒有一般上海作家很容易犯的狹隘自戀的毛病。沈善增的創作從一開始就沒有這些毛病,他是有大襟懷的。正因為具備這個特點,他才可能在上海作家協會舉辦的青年作家創作班裡一下子發現和推薦許多有才華的文學青年,像孫甘露、金宇澄、阮海彪等等,後來有些作家有了更大的發展,文名遠在他之上。這裡就可以看出沈善增的襟懷之大。過去有句話說上海人的性格:龍門會跳狗洞能鑽。沈善增就屬於上海人中會跳龍門的人。

但也許正是這種襟懷所決定的,小說創作漸漸就裝不下他更加遠大的嚮往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迷上了氣功,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氣功治病。這一點我也曾受益於他,從他那裡獲得許多氣功知識。不過善增絕非一般的為氣功而氣功,他有更大的情懷,希望能夠為普天下看不起或者看不好病的病人治病。他努力練一種氣功,據他自己所說,是用氣功把別人身上的病吸收到他自己身上然後再甩掉。我當然無從了解他所體驗的種種身體信息是否都是真實的,但至少他自己是相信的。他不斷告訴我,他利用氣功治療某某人的疾病,而這時他對文學創作已經失去興趣了。我曾經與他爭論過,我希望他趕快回到文學創作,多寫幾部小說,而他卻認為,寫小說主要還是自娛性的,僅僅為了自己的快樂,而氣功治病卻可以救人一命,利於大眾,所以更有意思。我知道他是很認真對待這個選擇的,為此他還寫了一本《我的氣功紀實》的書,他讀了很多中醫和氣功的古籍,一步步接近了佛經。

沈善增打太極拳

這以後,因為大家都忙,我與沈善增的交往就不多了。但我始終是在他的朋友圈內。記得那幾年主編《上海文學》,我受到許多明裡暗裡的攻擊,朋友中只有一個人站出來公開為我說話的,就是沈善增。不僅如此,沈善增還影響了一位我素未謀面的作家,也出來仗義執言。為此我感念他,把他視為一輩子的朋友,在他身上就是沒有那種令人厭煩的雞雞狗狗的鬼祟性格。不過那時候,沈善增對氣功也不甚熱心了。他被一個更大更有吸引力的嚮往迷惑住了。從研讀佛經開始,他又一次無師自通地研究起老莊孔孟。沈善增本來是工人出身學寫小說而成為作家,沒有在學院里受過系統嚴格的小學訓練,後來他通過自學考試獲得了大學中文系文憑,但是要研究古典經籍還是有一定難度。

《沈善增讀經系列》花了他差不多十多年的時間,這完全是靠他的聰敏過人和勤奮過人。他以極大興趣投入研究,說他是為了弘揚國學倒也未必,他太聰敏和太富有想像力,他對《莊子》《老子》《論語》《壇經》等古代各種學派的經典都讀出了自己的獨特理解,而且堅信自己是正確的。他把自己的著作稱作為「還我」系列,既然要「還我一個真相」,那就是說,以前各派大家的解釋都有錯誤。他開始對前人的研究成果進行清理批判。這樣的做法,如果放在以前某個特殊年代,也許會成為「工人也能學理論」、或者「小人物向學術權威挑戰」的典型而得到高層關注,可惜,子不遇時,善增生活在一個風清月朗的時代,學術研究需要積累而非革命,他似乎掉進了一個無物之陣。小人物敢向學術權威開炮,學術權威未必有義務來搭理小人物,自然也沒有誰站出來回應他的叫板。這給沈善增帶來的鬱悶是可以想見的。我因為不做這方面的研究,對於善增的各種觀點也就姑妄聽之,並沒有特別留心過。但我以為善增起先進入國學領域,是一個聰敏人的童心大爆發,他讀到了許多新鮮思想而引起了新鮮的感受,於是有了自己的理解。但是到了後來,他越是得不到關注,心理上就越走偏鋒,滋生了較勁的念頭。《還我莊子》《還我老子》《壇經摸象》等著述一本本問世,但他心內的寂寞也越來越加深。2014年他65歲生日,早上起來寫了一首詩,其中有言:「免擔孔孟喪家累,幸得老莊順性游。福報怎求超此福,餘生更為眾生謀。」在這裡我讀到了他的焦慮。原來他的研究經典的熱情背後,還是有著更大的「為眾生謀」的原動力,這與他熱心氣功治病救人如出一轍,只是謀福的範圍更大,近乎「救世」了。要說到救世,那就難了。

沈善增晚年多病,目力漸差,但他寫作更加勤奮,常常利用博客、微信發表觀點。他迷戀於此道,而且相信新媒體更有利於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公諸於世。那幾年他寫了幾部更貼近社會生活的論著,他自己比較看好的是《崇德說》。他認為這部著作能夠在挽救世道人心中發揮一點作用,於是不遺餘力地推廣這本書的觀點。我不想否認善增晚年的研究和寫作都有點急功近利,但這種功利心是與他一以貫之的「為眾生謀」,以及隨著身體的每況愈下而生髮出時不我待的急切心情聯繫在一起的。他太迫切希望人們來了解他的很多想法,來傾聽他的許多見解,在他晚年開設的一個題為「瓢飲」的專欄里,他談天說地,內容廣泛涉及文化、政治、經濟、社會、詩詞等等,幾乎無所不包無所不談。我在近幾年與他見面的次數不多,但是他每天一篇「瓢飲」文章,我是必讀的。讀之後也常常為他擔心,總感到他被巨大的焦慮所困擾,為之也常常勸他。甲午年陽曆十月八日,讀了善增的六五自壽詩後,我曾與他唱和:「人生收穫在金秋,稻穗沉沉德化周。庄老還君新地界,彌陀渡世賴天酬。宅心伊甸何家喪?沉氣虛中任我游。身在江湖疏問廟,鵬程走狗兩非謀。」第二年(乙未)八月三日,又一次送詩與他:「弱水三千起一瓢,伏中揮汗涌文潮。談天說地君真健,養氣明心病自消。釋道孔為家學問,詩書氣作國之驕。善增日日添增善,勝過磻溪老釣貓。」我在詩中對他有讚揚也有規勸,善增是理解的。他最後一次來看我,坦率地對我說:「我自己最吃虧的,就是沒有在高校里工作,我沒有平台,也沒有經費,更沒有學生助手,我有一肚皮的想法,都是好東西,可是實在來不及寫出來,沒有人幫我啊!」這是他與我最後一次面對面說的話。再後來,瓢飲文章就漸漸少了,終於不見。

善增生前講究佛緣,某個朋友去世,他總會來對我說,某某的靈魂到過他的家門與他告別了。復旦幾位師長在彌留之際他都不請自來,穿梭於生死場間,盡了自己的招魂之力。他現在這麼突然間撒手而去,我想也不能讓他孤單單地遠行,他畢竟是一個喜歡熱鬧喜歡轟轟烈烈的人。於是寫下以上文字,我想告訴亡靈,他的離去,對在世的朋友,是一個難以彌補的大悲慟。我感到了真正的人生之痛。

2018年3月28日寫於魚焦了齋

【本文轉自文匯,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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