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任劍濤評《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解現代國家的起源,必須從中世紀著手

任劍濤評《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解現代國家的起源,必須從中世紀著手

原標題:任劍濤評《國王的兩個身體》:理解現代國家的起源,必須從中世紀著手


康托洛維茨《國王的兩個身體——中世紀政治神學研究》中文版一出版,就成為熱議的對象:一是因為這本書的學術重要性,它對中文讀書界彌補現代早期國家建構的知識缺陷具有明顯的幫助作用。二是因為中文版前言的作者劉小楓教授對現代政治再次發出的挑戰。


如果將康托洛維茨的書作為現代早期政治神學的知識作品對待的話,劉小楓教授的前言明顯是對康氏著作微言大義的超常發揮。有鑒於此,這本書可以被當做兩本書來讀。

這本書自1957年初次出版以來,一直是學術界熱議的對象以及經典作品,康托洛維茨在書中旁徵博引的諸多史料與深具啟發性的觀點,一直是學界的寶貴財富。此次借中文版出版之際,我們請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任劍濤為此書做了導讀與評論,希望能幫助大家理解、走進這本政治學、中世紀史學的經典之作。


恩斯特·康托洛維茨 ,1895年5月生於波蘭,1963年9月9日去世,中世紀史學家。猶太裔出身的康托洛維茨,一戰中曾在德國軍隊中工作,隨後他留在柏林大學學習哲學,走上學術研究之路。《國王的兩個身體》為他的代表作,初版於1957年。此次中譯本為此書首次引進中國。


撰文 | 任劍濤


(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成為經典的理由


先看康托洛維茨書的原有內容,不表劉小楓教授的前言。兩書一讀,先看原作者的表述,後看中文版的解讀,合情合理。


康氏此書已經進入經典之列。這不僅是因為它經歷了半個世紀的風吹雨打,已然挺立學界,而且愈來愈為學界推崇。更重要的原因是,這本書從形式到內容,確實堪稱經典之名。


從形式上,康氏此書主題鮮明、結構嚴謹、方法多樣、闡述精到,確實不同凡響。一部旨在闡述中世紀政治神學,也就是與宗教神學混雜在一起的半神半人的政治神學作品本不多見,而且專門集中在闡述國王兩個身體的政治神學著作,就更是稀少。以之走俏,不出讀者意料。本書在結構上從英國的法庭判例報告出發,深入大歷史的細微處,顯得紮實可靠不說,而且後來是層層推進,將人們引入莎士比亞戲劇中的兩個身體話題,然後逐一描述和分析「以基督為中心的王權」、「以法律為中心的王權」、「以政治體為中心的王權」,並以連續體與合眾體的論述,凸顯了擬制的國王政治之體不死的中心論題,最後以中世紀與現代邊沿上的重要人物但丁分析了「以人為中心的王權」。從而,將國王的壞朽之身與不朽之身展現的兩個身體之複雜含義全幅呈現出來,令人擊節讚歎。在具體的描述與分析中,康氏將歷史學、政治學、神學、哲學、詩學自如地加以運用,精彩紛呈。同時將圖像學、主題學、身體政治學這些人們常不經意的方法注入其中,不僅收圖文並茂的效果,更關鍵有更為接近事實的說服功效。全書的闡述之精到,在其具體內容上有更為翔實的體現。


《國王的兩個身體》


作者: [德] 恩斯特·康托洛維茨


譯者: 徐震宇


版本: 六點圖書|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8年1月


從內容上看,康氏此書全面展示了中世紀晚期、或者說現代早期氣象萬千的國家建構與政治神學相與隨行的變化局面。中世紀對現代成型的影響力,顯著超過古代歷史。這是一個政治史事實。這既是因為中世紀長期將古代遮蔽起來,而將上帝凸顯為政治的一切正當性源頭;也是因為現代國家直接脫胎於中世紀,不可避免打上中世紀的很多印記。但中世紀如何影響現代政治,在「黑暗中世紀」的說法流行的情況下,中世紀的政治貢獻常常淹沒於譴責的聲浪中。康氏從國王兩個身體的中世紀政治神學的精深探究中,揭示了圍繞基督呈現出來的自然之體與政治之體的關聯結構,以及後起的圍繞法律展示的教會法與羅馬法之兩個身體論述,然後圍繞政治體論述教會奧秘之體與國家奧秘之體的關聯,以連續性呈現了擬制王冠與尊榮的不朽性質,落筆於但丁,勾畫出以人為中心的王權性質。這些論述縱貫數百年,但讀起來給人一氣呵成的感覺,絕非一般相關主題的論著所可比擬。

一本書從形式到內容都呈現出精品的氣象,並不一定就能成為經典。因為一部經典最重要的體現,是它能夠開啟思想界的多元爭鳴局面,從而成為思想史演進的一個界標。康氏此書,不僅與劉小楓教授所書的西方思想界社會史學與政治史學之爭相關,也切近翻譯出版該書的國度究竟如何理解現代有關。它確實具有多樣的啟發性,對不同意識形態的爭端,有一種催化作用。


現代國家的神性引導


從表象上看,現代國家給人一幅神氣活現的印象。它不僅結構龐雜、權力巨大、資源豐沛、力量無窮,而且道德自足、倫理圓滿、強勁延續、自我誇耀。不思考國家何以如此也就罷了,稍加思考,人們心中就會疑竇叢生:現代國家這種神氣是如何得來的?天賦的?積累的?真實的?虛幻的?種種疑問,促使人們心生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對此,催生了兩種類型的解釋理論:一是康氏此書所闡述的政治神學,二是馬克斯·韋伯所論述的社會史學。前者著重闡述的是中世紀如何為現代建國奠基,又如何在政治嬗變中逐漸脫離神學而走向世俗化社會。後者著重論述的是「理性祛除巫魅」以後的政治與經濟運作模式,尤其注重揭示世俗世界的政經結構。從學術的運道上看,前者一直比較落寞,後者長期佔領主流的位置。


正是因為前者的落寞。反而讓它顯現出可貴的學術價值。因為缺少這些描述分析,人們對現代的認識就是極不完整的。念及於此,劉小楓教授的「揚康抑韋」似乎就有些道理了。儘管在理解現代上面,追尋起源與刻畫類型具有不可偏廢的共同價值。

必須直接從中世紀著手,現代國家在起源上才能獲得理解。這是康氏此書成為經典的歷史依據所在。但只是在話題上絕不足以支持康氏此書是為經典的斷言的。康氏此書的經典性,在於深入系統地揭示了基督宗教與世俗國家糾纏不清的關係,以及這一關係展示的高度複雜面相。經由這一揭示,人們對現代國家興起的歷史理解,驟然間變得豐富和深刻很多。



英文版封面(版本: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2016年5月)


康氏此書給人三個重要啟迪:


一是現代國家興起中的基督教神學因素構成國家論述的靈感來源。這是一條政教關係交疊運行的線索。這也是康氏此書的論述中軸。無論是以基督為中心、法律為中心,還是以政治體為中心展開的王權論述,都脫不開中世紀基督教神學的相關論述。以基督為中心的王權為之提供了「永恆性的光環」;以法律為中心的王權提供了低於和高於法律的王權形態,提供了重要的、關乎現代國家運作中樞神經系統的國庫理念。以政治體為中心的王權提供了國家的「奧秘之體」,讓國王脫出為國的生命危險,成為國家安全與運行的保證。終於在延續性的基點上,凸顯了一個「共體不死」的擬制化國家——它呈現為王冠與尊榮展示的「國王永遠不死」理念。讓國王這個政治之體的頭與成員構成的身體的關係緊密勾連。缺少了基督宗教的相關論述,包括中世紀晚期在內的現代早期就不知從何建構國家言說。


二是現代國家興起中神化國家、尤其是神化國王是推進民族國家建構的核心命題。這是一條現代國家如何「神氣活現」的線索。現代國家的初步形態是絕對主義君主專制國。它與古代希臘的城邦國家、古代羅馬的世界帝國、中世紀的基督教世界社會有著重大區別。這樣的國家是如何形成的呢?按照康氏的描述與分析,那是一步一步從基督教的政治神學論述,走向世俗化的政治神學建構,從而為君主國家的興起儲備了政治理論資源。神化國王的三個階段清晰可見:最初直接模仿基督的兩個身體,呈現國王自然身體與政治之體的異同;後來直接從教會法與羅馬法中汲取養料,展現了國王自然身體的壞朽與政治之體不死的內在連接,;最後呈現了國王從古代的戰爭親徵到現代早期的免除生命危險之兩個身體內在鑲嵌性質,突出了現代早期愛國主義的不平等特性。國王自然身體的死亡,已經跟國王政治之體的不死形成了理解國家的關鍵因素。


三是現代國家呈現出從中世紀脫胎、到現代早期初步成型,最終成為具有自我生命力的現代國家的強烈變動性。這是一條歷史的動態演進線索。「王權的觀念,經歷即基督為中心、以正義和法律的觀念為中心,以政治集合體或制度性尊榮等合眾之體為中心各個階段,由神學家、法學家和政治哲學家次第發展起來,其間有重疊交錯和互相借用,最後,還是要由詩人建立一幅純粹人性的主權圖景」。這一變動性,這是現代國家最終脫出中世紀的歷史過程之體現。這也是康氏此書給人最大的啟發:必須在變動中理解人類政治生活的狀況,而不能在靜止的狀態下看待政治生活的實際。


需要逆轉現代嗎?


康氏此書的價值由上可見一斑。從康氏此書可以引申出一些什麼樣的結論,一者以此顯示它啟人思考的經典價值,二者就此深入理解當下人類的政治處境。這就是仁智各見的問題了。


中文版的前言很長,表現出劉小楓教授一貫的宏大視野、古今縱貫、旁徵博引和明晰論斷。千字書評,顯然無法評斷五萬餘字長文。簡而言之,他強調了康氏此書四個必須高度重視的特點:一是此書呈現了與韋伯「祛魅」的社會史學迥然不同的政治史學面目,二是此書擊中現代共和政體作為「無頭政治」的根本缺陷,三是只有藉助政治神學才能登堂入室,理解現代政治與傳統政治的深刻聯繫。四是國王永遠不死的理念指出了矯正現代政治缺失的光明出路。總而言之,由於民主政體取代君主政體,使得低俗趣味「能夠對地球上一切高貴的東西發動殊死戰爭」,康氏此書切中時弊、指引現代政治出路的價值昭然若揭。


劉小楓教授的評論,有擊中現代政治要害之處。尤其是他強調不能割斷現代政治與傳統政治的深刻淵源關係,確實啟人心智。長期流行的中世紀是「黑暗世紀」,讓人們僅僅看到中世紀宗教裁判所對人類精神自由的嚴重壓制,由此心生橫空出世的「現代」理念。這自然是需要矯正的偏頗觀念。矯正的最好辦法之一,就是藉助厚重的歷史著作,讓人們清楚看到一個深深紮根在中世紀觀念與制度土壤中的、其來有自的「現代」。並且清楚意識到中世紀對人類現代政治生活的必不可少,甚至是顯著依賴。


劉小楓教授指出康氏此書展現的政治史學面目不同於韋伯呈現的社會史學面貌,也切中肯綮。他們確實沿循的是兩條治學道路,一個執意指出現代與中世紀和古代的聯繫,一個執著現代之為現代的類型特徵。至於非經由政治神學不足以進入現代政治堂奧,也具有歷史理由。試圖為大眾民主政治增添高貴元素,也不能說動機存在問題。關鍵的是,現代民主政體確實存在明顯的缺陷,需要花費巨大功夫加以改進。



《國王的兩個身體》較早的英文版本,1981年9月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


但劉小楓教授的這四個強勢斷定,仍然讓人心存疑慮:一者,康氏的政治史學與韋伯的社會史學真是那麼對立嗎?未必。兩者存在兩個意義上的互補關係:一是康氏指向過去的政治史學,幫助人類理解現代政治的源流關係;而韋伯指向現代的社會史學,幫助人們理解當下的政治處境。二是康氏的論述從一個側面印證了韋伯祛魅的斷言,從以基督中心到以人為中心的王權演進,恰恰是一個祛魅的過程。至於祛魅是不是就完全脫魅,當然可以在今天西方的「復魅運動」中重新理解。


二者,現代政治是無頭政治、低俗政治的斷言,似乎有些斷定過勇。事實上,康氏揭示的四個階段的王權演變,倒是提醒人們,國王的政治之體不過是從基督的不死之體轉移過來的,因此也僅僅是「奧秘身體」的一個階段結構,而不是一個終極結構。到但丁處,人類對基督的取代,已經預示著立憲民主國家建構自己兩個身體的前景。只不過這一問題不在康氏的關注範圍內。這也因此給劉小楓教授的當下發揮提供了便利。


三者,是不是一定只有藉助政治神學的進路,才能理解現代政治的奧秘或高貴之處呢?至少得承認一種兩可之說:就現代政治也就是民主政體而言,必須在歷史起源上弄清楚它與君主政體、甚至神權政治的緊密聯繫,否則確實很難「歷史地」理解現代政治的興起與興盛。但就現代政治之成為現代政治來講,不能僅僅指出他的歷史起源就罷了,甚至偷懶地在其中尋找現實政治出路的藥方。現代民主政體具有自身的特殊結構,需要研究者將其作為一種政治類型進行自成系統的研究。發生學與類型學的探究絕對是並行不悖的。


四者,現代立憲民主政體是不是完全斷送了君主政體的高貴性,變得來徹頭徹尾、透里透外的低俗化呢?答案是否定的。現代政治解放個人,讓人人必須成為像國王那樣的個人共體,這其實是在理想政治層次的大範圍內提升了人類政治生活的品質。這種開放的高貴性,遠比寄託於國王由王冠和尊榮呈現的限定性高貴性,要來得重要和切實。在這裡,宣告「上帝死了」的尼采,伸張的是一種人的強力意志,而非神的意志。至於那些目空一切的虛無主義者,並不是現代民主政體的精神載體。因此也就無法循此否定民主政體。須知,離開現代的民主政體邏輯,試圖以中世紀的君主政體加以改良,這是將古今演進的政治體倒錯對待,乃是一種反歷史演進、反政治思維的產物。


但這些都不影響讀者認真閱讀和對待康氏《國王的兩個身體》。


本文系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任劍濤(清華大學政治學系教授);編輯:徐學勤,走走。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新京報書評周刊 的精彩文章:

蘇曼殊:好個和尚,忒煞風流

TAG:新京報書評周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