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帽子

1

那是大年初五的晚上，大勇在二剩家喝閑酒。

剛過完年，家家戶戶儲備的年貨都還豐足，閑著沒事兒，大勇喜歡找人喝閑酒，聊聊天，他不愛摸麻將，也沒別的愛好。二剩跟大勇年紀差不多，倆人又一起在外面幹活，話頭多。

其實村裡的男人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出門了，大勇和二剩都還沒走，二剩說要過了十五，大勇沒確定哪天走，老婆田果也問過他，大勇沒吭聲。

大勇其實不是沒確定哪天走，而是，沒想好走還是不走。

但他也沒對二剩說，就順著二剩的話頭，說了說回去後跟老闆提漲工資的事兒。二剩後來喝得有點多了，聊著聊著，話題開始轉到了田果身上。

期間，大勇感覺到了，二剩老婆在桌子底下掐了二剩好幾把，但二剩最後還是沒忍住，提醒大勇，他大概被老婆田果戴了綠帽子……

二剩說，不，不是大概，是肯定。二剩說，他從城裡回來那晚上，經過大勇的家，親眼看到馮軍鑽進了大勇家裡。

二剩說完這句，老婆也不掐他了，站起來兜頭給了二剩一巴掌，說你個缺心眼的貨。

二剩說我怎麼缺心眼了，我說的是實話，我不能看著大勇戴那麼大個綠帽子裝著不知道，再說，你不是也說了田果跟馮軍睡覺，村裡都知道嘛……

二剩明顯是剎不住了，二剩老婆乾脆也不管了，給大勇扔下一句「別聽二剩胡說八道」，掉頭出去了。

於是二剩一副豁出去的樣子，二剩說，你可不能就這麼窩囊著不吭聲，你說咋整？要麼我跟你一起去找那王八蛋，揍他一頓解解恨。

大勇捏著小酒盅看著二剩，並沒有暴跳如雷，只是眼神里泛出一些說不出是苦澀還是尷尬無奈。

然後大勇自己把那盅酒喝了，大勇說，二剩，你大概看錯了。田果，沒那事兒。

結果二剩聽完後暴跳如雷了，二剩站起來，以高出大勇一截子的高度俯視著大勇。二剩說周大勇，你還是不是男人啊？能不能有點兒男人樣兒。

大勇也沒接話，自己給自己又倒了一盅酒，大勇說，二剩，要是你老婆……我是說要是哈，要是你老婆也跟人睡了，你咋辦？

二剩站在那裡突然卡殼了。

好半天，二剩坐回了跟大勇同等的高度，也給自己倒了盅酒。

二剩說，真他媽的。

大勇說，真他媽的。

2

那晚大勇回到家裡，田果已經睡下了。

沒睡著，是睡下了，躺在被窩裡用手機看電影。

大勇鄰居家是對剛結婚的小年輕，家裡有電腦有網線，能穿牆，田果跟人商量了一下，每月給人十塊錢，換來密碼蹭網。

隔著一堵牆，信號還是蠻好的。

看到大勇進屋，田果眼皮都沒眨，繼續盯著手機。

大勇坐在床邊說，老這麼看會把眼睛看壞了。

田果依舊沒抬眼皮，說又找二剩喝酒了？

大勇說喝了一點兒，然後脫了衣服往被窩裡鑽。

田果裹著被子往牆邊撤了撤身子，味兒真大，有啥好喝的……對了你跟二剩，你們還不走啊？

大勇躺下來，說過了十五……二剩說了，過完十五回去，讓老闆漲工資。

田果的眼神從手機上移開了一下，落到大勇臉上，田果說能漲嗎？你們提了有用嗎？

大勇說，興許能。怎麼也得，漲個三百五百的。呃……到時候咱也買台電腦，裝上網線，你就不用在手機上看了，手機太小了，看不清楚。

田果聽著，眉梢露出一絲歡喜的神色，一邊問「真的」？，一邊把手機上的畫面關了塞到枕頭下，剛剛撤走的身體朝著大勇靠攏過來貼了貼。

大勇順勢把田果抱在懷裡，真的。就算不漲工資，也買。

田果說，不攢錢給兒子蓋房了？

大勇含糊說，攢，但兒子還小，先買電腦再攢，不耽擱。

手下也不閑著，開始上上下下地攀援過田果軟乎乎的身子……剛剛田果眉梢露出歡喜的那一下子，大勇就蹭地有了反應。

田果那個表情眼神太勾人了，從大勇娶她回來那天起，就從來沒抗住過田果那麼瞅她。

她只要一拋那種眼神，大勇的熱氣就從小肚子開始朝外鼓，儘管很多時候，鼓起來也得硬生生地憋回去——有時候田果就是隨意得歡喜了一下，沒什麼目的。那樣的時候，她是不讓大勇上手的，大勇求也沒用。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大勇沒會錯意，田果是願意的，她沒挪他的手，反倒閉上了眼睛。

大勇真的是激動萬分，這是他從年前臘月二十三回來到現在，快小半個月了，除了回來的那晚田果讓他上手了，這些天，田果都沒讓大勇碰。

大勇沒辦法，大勇對田果，沒任何辦法。

包括，對二剩說的田果跟馮軍睡覺的事兒，大勇也，隻字未提。

3

時間一晃到了初八，那天大勇跟二剩一起去臨縣一個鄉鎮，給他們的老闆打聽板材價格。

坐車不方便，倆人在臨縣住了一晚，第二天中午才回來。

回來後，大勇喝了口水，突然想起來什麼，去到睡覺的屋裡掀開床墊，大聲叫了起來，把正在吃飯的田果嚇了一跳。

田果隔著門罵，大過年的，嚎喪呢。

大勇說，錢沒了，田果，咱家錢沒了。

田果丟下飯碗就衝進卧室，說啥錢沒了？多少錢？

大勇急赤白臉地說，四千塊。我前兩天塞下面的。

田果驚住了，說哪來的錢？怎麼塞這兒了？

大勇就跟田果說了，是二剩前陣子借了他的，那天去喝酒的時候，二剩把錢還了。大勇不是沒想跟田果說，而是，大勇想偷偷地去給田果買台電腦回來，給她一個驚喜。

大勇說，我看著你是真想要個電腦，想乾脆買了算了，不等了……

大勇話沒說完，換成田果嚎了起來，先是差點兒把大勇祖宗八代罵一遍，然後田果衝到外面摸起手機說，趕快報警，趕快讓警察來給咱找錢。

田果的臉白得比大勇厲害多了。

大勇知道，田果是心疼的，四千塊呢，怎麼能不心疼？

但大勇還是把田果攔住了，大勇說先別找警察，萬一是兒子給摸走了呢。這小子最近神出鬼沒的。

田果說屁啊，兒子才十歲，懂啥神出鬼沒啊。

大勇說那也不能先報警，我先問問爹娘，然後你想想這兩天家裡都誰來了，要是同村的人乾的，查出來不好。

田果說不用問，你爹媽從年初一往後就沒來過，家裡也沒來啥別的人。肯定是招賊了……

田果說挨千刀的，怎麼眼那麼刁毒呢，我都不知道你往這放錢了，他怎麼知道的呢？除了二剩，這事兒還誰知道啊？

大勇說沒了，就二剩和他老婆知道。

田果說不能是他們，再說，二剩跟你一塊兒出門了……

田果又開始罵大勇，竟然瞞著他把錢塞床墊底下，罵他腦子進了水進了水泥進了狗屎……

最後，田果還是堅決報了警。

田果說那錢要是找不回來，她能心疼死。

4

沒兩天派出所的就把賊抓到了，大勇的錢是新的，連著號。因為好記，大勇就記了下來。結果連號的錢，在鎮上一家私人設置的麻將館裡出現了。

拿錢的不是別人，是馮軍。

錢讓馮軍花了四五百，警察拿回來的，是三十多張連號的新錢和幾張舊的。全額還給了田果和大勇。

當警察說出來馮軍的名字後，田果的臉又刷刷地狠狠地白了一次，然後，田果當著警察的面，把馮軍的祖宗八代罵了一遍。

田果惱死了，大勇覺得，要是當時馮軍在，田果能給他一刀子，絕不是兩巴掌的事兒。

後來警察不讓田果罵了，一個警察說，以後把門鎖好，別讓外人隨便就進來，還進到了睡覺的屋兒。

田果咯噔一下住了口。

還是大勇給田果解了圍。大勇說，警察同志你們大概也知道，那個馮軍，就是個混混，偷雞摸狗的事兒常干，不是一回兩回了。再說大過年的，人來人往，門老鎖著也不好，備不住就被小偷鑽了空子。

一個警察默默瞅了田果一眼，說，倒也是。

大勇拉了田果一把，錢找回來就好，找回來就好。

田果看了大勇一眼，嘴巴張了張，到底沒再說什麼。

第二天，大勇就帶著田果去鎮上一家店裡把電腦買了回來，也才花了兩千塊錢。剩下的，大勇存在卡里給了田果。

那天晚上，田果難得主動地鑽進了大勇的被窩。

並且，田果在那一刻睜開了眼睛，看著大勇說，使勁兒。

大勇一下就癲狂了。

大勇一下就覺得，戴過的綠帽子和花出去的錢，都值了。

5

田果跟馮軍的事兒，其實二剩不說大勇也知道，就像二剩說的，全村都知道了，大勇怎麼能不知道呢？

但是知道了，大勇也不能說不能鬧不能戳穿。大勇別的不怕，就怕這事兒鬧開了，田果乾脆不管不顧地提出來離婚。

大勇就怕田果跟他離，怕死了。

怎麼能不怕呢？當初大勇為了娶田果，大勇爹媽到處借錢，終於借到了田果爹媽想要的數目，硬逼著田果嫁給了大勇。

田果不樂意，她沒看上大勇。

大勇長得不好，黑瘦，眼睛小，牙也不整齊，關鍵還少白頭，十幾歲就開始白頭髮，結婚的時候把頭髮染了，但沒幾天新頭髮長出來，齊刷刷地白。

田果一眼都不想看大勇。

結婚差不多半個月，大勇才把田果給睡了。還是在吃飯的時候，給田果稀飯里放了片安眠藥。

主意就是二剩出的，二剩開始，也是這麼著才把他已經娶回來但一直不願意讓他碰的老婆睡了的。

在一出生就被命運安置好的貧窮面前，能找一個女人過日子，是大勇二剩和所有他們這種命運里男人天大的幸運。

不可能有第二次的幸運。

所以，留住這個女人，比其他的，包括戴綠帽子，都重要得多。

大勇還記得，第一次他佔了田果的那晚，睡到一半田果醒了。沒抗拒，但是把眼睛閉上了。

從那以後，大勇跟田果睡覺，田果就沒把眼睜開過。

直到睡出了兒子，又睡出來一個閨女，直到睡到現在，一直這樣。

但是……大勇還知道，田果跟馮軍的時候，不光把眼睛睜得很大，並且，還亮閃閃地放著光——

沒有人知道大勇曾經在夏天的時候回來過一次，那天晚上，他在窗戶外面，咬著牙，把裡面的春光看了一遍。

然後，大勇又在天亮前逃一樣地竄了。

6

大勇太清楚了，不管怎樣，他都不能沒有田果。

沒有了田果，後半輩子他就沒有了女人，沒有了家，沒有了日子。

他們都已經是三十齣頭的年紀，再過上十年八年，孩子漸漸長大，日子就會安穩下來，田果讓不讓他睡，都不打緊了。

打緊的是，周大勇這輩子能有家有業，兒女雙全，老了身邊還有個女人，不用去養老院，不用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牆根兒曬太陽。

跟床上那點兒事比起來，跟綠帽子比起來，日子重要得多。

但當然，也不能眼睜睜就這麼讓別的男人沒完沒了地跟田果睡——偷錢的事兒，是大勇跟二剩商量出來的計策。

馮軍打麻將賭錢，贏少輸多，缺錢。

二剩在麻將桌上，把還了大勇四千塊錢，大勇要給田果買電腦的事兒，隨口透給了馮軍——二剩說大勇就是個老婆迷，給老婆買電腦還偷偷摸摸的，不讓老婆知道。

所謂去臨縣問板材，也是幌子。

大勇跟二剩都斷定，馮軍會去偷這錢。馮軍本來就是個喜歡偷雞摸狗的。尤其那段日子，馮軍輸得有點厲害，聽到錢眼睛都放賊光。

大勇沒有別的辦法把馮軍這樣的男人從田果身邊扯出去，不能來硬的，不能挑明。

而田果唯一的軟肋就是，在結婚後好多年，都在艱辛地跟著大勇還結婚欠下的債，向來把錢看得比什麼都重。

尤其馮軍睡了她還偷她的錢，簡直畜生都不如。不管怎樣，大勇知道以後田果都不會再碰馮軍或者馮軍這種男人了。

至於還會不會有其他狀況，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來將擋了。

日子裡向來長滿荊棘，一點點挑出來就是。

然後過完十五離開家的時候，路上，大勇對二剩說，綠帽子壓不死人，能讓一個女人跟著，把日子過到底，這輩子，也不虧。

二剩怔了怔，臉白了一下，想了想，用力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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