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錄 紅旗班主任
紅旗班主任
李老師叫李世芳,聽上去像女人的名字。可李老師是個男的,是我高中的紅旗班主任。為什麼叫紅旗班主任呢,不知,反正當時就這麼叫。
我1959年升入高中,那是個多事之秋。作為中學生,我們全然不知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已經開始,更不知廬山會議上橫刀立馬的彭大將軍已被拉下馬。那時的中學生,唯老師的馬首是瞻,說一不二,說東不西。
就在那前後,我們學校忽喇喇來了一批新老師,叫「紅旗班主任」。隨著他們的到來,學校里開始了「插紅旗拔白旗」運動。也許,紅旗班主任的稱呼就由此而來?
光我們一個中學就來了十幾個紅旗班主任,想想,全市、全省、乃至全國,該投入多少人力?這些紅旗班主任都是中共黨員,都根正苗紅,都有專事政工的資歷。派到我們學校的紅旗班主任來自司法系統勞改局,原來管理犯人,現在管理我們。
我們年級四個班,四個班分配了四位紅旗班主任。一位中等個,單眼皮,小眼睛,不苟言笑,對男生尤其凶。一位很年輕很年輕,衣袖總是挽在肘彎以上,成天跟他班男生在操場上打球,很青春。一位敦厚得像鄰家大叔,矮矮的個頭,嘴唇厚厚的,冬天披一件黑色的制服棉襖。再一位就是我們的李老師了,李老師一看就是工農幹部,恍惚中總感覺他像是剛從西柏坡走來的。這些紅旗班主任無論為人性格怎樣的不同,有一個共同點是無論如何掩蓋不了的,那就是怎麼看他們也不像老師。校園裡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不像老師的老師,著實讓人彆扭。聽說他們自己也不願意來學校,不願意當這個紅旗班主任,可這是組織決定,想來得來,不想來也得來,沒的商量,那是一個人人都是螺絲釘的年代,而且是一顆永不生鏽的螺絲釘。
李老師當時也就三十多歲,可在我眼中,覺得他一點也不像三十多歲,倒像是已經四十,甚至五十歲了。他身子單薄,面色微黃,瘦長臉,單眼皮,長了一雙薄嘴唇,卻是極不善言辭。無論冬夏,他總是戴著帽子,夏天單帽,帽沿軟軟地耷拉著,就像舞台上的趙本山那樣,冬天戴一頂志願軍當年的那種栽絨帽。於是我想,他很可能曾經「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李老師操一口濃濃的朔州鄉音,看上去很刻板,是那種永遠不會被城市同化的人,即使在城市呆上一輩子,也仍然像剛從農村走出來。
刻板歸刻板,李老師性情卻和善。他不像別的紅旗班主任那樣訓我們,但也不像有的紅旗班主任那樣跟同學們一起打球唱歌,一起說說笑笑。他跟我們總是不遠不近,不冷不熱,不親不疏。倒不是刻意,是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怎麼跟別人親近。有時,他也想跟我們接近一下,卻總是說上幾句就沒話了,只好就那樣不尷不尬地站著,臉上努力地想扯出點笑容,卻是讓人不忍卒看,我們不自在,他更不自在。當時班上跟李老師最接近的只有幾個團幹部班幹部,我發現李老師和他們在一起時要隨意許多。有一次,偶然間我居然聽到他跟我們的團支部書記說了句玩笑話,真讓我大跌眼鏡,原來李老師也會開玩笑呵,原來李老師並不總是刻板拘謹呵。人就是這樣,心走近了,相處才會自然。
李老師什麼文化程度,不曾打聽過,想來不會太高,或許就是掃盲班水平。為什麼這樣說,有件事,我至今記得。
是一次點名課上——那時,每天下午放學前的最後20分鐘,要全班集中起來,由班主任老師或是班幹部總結一天的好事壞事,或表揚,或批評,或訓示,謂之「點名課」。那天點名課上,李老師給我們讀了報上的一則短訊,是關於幾個中學生到水庫耍水不慎淹死的報道。李老師讀此文是想告誡我們,夏天了,千萬別到不安全的地方去耍水,以免發生意外。誰知沒讀幾句,就發生了「意外」,李老師把「耍水」讀成了「要水」。偏偏這位記者在不足幾百字的短訊中左一次又一次地重複「耍水」二字,於是李老師便左一次右一次叫我們不要到水庫去「要水」。
他第一次把「耍」字讀成「要」時,我就覺察了,不光我,班上同學都覺察了,但大家都綳著,都憋著。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讓我們不要到水庫去「要水」時,大家漸漸綳不住了,教室里開始有了嘁嚓的響聲。李老師大概也覺出了異樣,但還是繼續讀著,不讓我們到水庫去「要水」。或許一開始讀這個「耍」字時,他就有過疑惑。可彼時彼刻他能怎麼樣呢?停下來?不可能。問問講台下的學生這個字怎麼念?更不可能。他不能停下,他只能義無反顧地將錯就錯。於是,由於教室里的嘁嚓聲,他不再掩飾,口氣也更堅定,彷彿是在跟誰堵氣,理直氣壯地不讓我們到水庫去「要水」。
因為座位在第一排,把這一切看得真真切切,我忍不住跟同桌的女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偷偷地笑了,還一邊撇嘴,一邊擠眉弄眼。終於,由於我倆太露骨的表情,由於教室里逐漸發酵的嘁嚓聲,李老師突然停止了「要水」。他發火了,他嚴厲地訓斥著,嫌我們不遵守課堂紀律,還一眼一眼地朝我和同桌女生這邊瞅過來,只是瞅過來的目光沒等停留,就又躲閃地游移到別處了,或教室的玻璃窗,或窗外的天空,更多是停留在半空中的日光燈管上。李老師一發火,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日光燈管蛇信一樣發出噝噝的響聲。
後來,紅旗班主任終於「壽終正寢」了,那些原本就不願來的他們又都呼喇喇一下離開了學校,李老師也離開了我們。
這些年,我常想,紅旗班主任那幾年,真是難為了李老師。
高中畢業22年後我班同學第一次聚會時,把李老師也請來了。李老師一如過去,淺笑著,拘謹地坐在那裡,不言不語,不尷不尬。
再後來,每有聚會,同學們都會念叨起李老師,說李老師是一個善良的人。
(圖片來自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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