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葡語詩人庇山耶:他總是哭、總是喪、總是嘆氣……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



 從葡萄牙到澳門,庇山耶總是在逃避,逃避痛苦的家庭、不幸的愛情和清醒的生活。他好像生來就喪失了積極生活的力量。他說: 



 

 我也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


   我命中注定了又該如何?


   我心中愁絲百結

   只能唉聲嘆氣




他總是哭、總是喪、總是嘆氣……





這麼說來,我們每個人應該都有過庇山耶的時刻。






庇山耶(Camilo Pessanha)




庇山耶的迷人,是因為他的「喪」。當代中國青年人的生活樣貌,早在這位半浸沒於清

末民初中國社會的葡國詩人身上有過具體形象的表達。




在一門「現代性與後現代性」的比較文學課上,研究葡語詩歌的老師在講佩索阿(Fernando Pessoa)的時候提到這位同屬象徵主義的葡萄牙詩人——卡梅洛·庇山耶 (Camilo Pessanha,1867-1926),生於葡萄牙科英布拉,27歲時跑到當時作為葡萄牙殖民地的澳門,先是當老師、後來當公務員,一住就是二十多年,最後也死在澳門。他從1885年開始在雜誌和報紙上發表詩歌,其中的一些收錄在他唯一一本出版的詩集《滴漏》(Clepsidra)里(其中只有三十餘 

首詩);在他去世之後,這本詩集逐漸為人所知,成為葡萄牙現代詩歌經典,影響了後世包括佩索阿和薩卡內羅(Mário de Sá-Carneiro)在內的諸多詩人。 







庇山耶詩集《滴 》1920版



作為少有的在中國長期定居的外國詩人,他的故事引起了我的興趣。




庇山耶

用整個幽暗傷感的一生寫下三十幾個歪歪扭扭的「慘」字;沒有值得說道的風流韻事,沒有浪漫起伏的傳奇經歷,庇山耶的一生是真真正正無比喪氣的一生。但與此同時,他在死後卻獲得了眾人的矚目。 



在他唯一的詩集《滴漏》中,開篇的第一首詩就彷彿描繪了他的一生:



 


   我看見了光,在一個失去的國度。


   我的靈魂軟弱,沒有武裝。

   哦,誰會一聲不響地滑行!


   鑽進泥土消失,像蛆蟲那樣。




自始自終,他的詩集都籠罩著這樣一種氛圍,希望、幸福、光明、愛與被愛在這裡是不合時宜

的,偶爾也有過花、女神、冒險、短暫的愛情與掙扎,但對這位詩人來說積極太累了。






澳門庇山耶街(Rua de Camilo Pessanha) | by leo_li"s Photography




庇山耶的不幸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作為私生子,他的出生不被父親承認。他在詩中寫到:「母親的靈魂啊,別再回來了」,用抹大拉的瑪麗婭影射他「奇怪的」母親,由此可見那根深植於其內心的私生子身份的刺。他的父親是法官,母親是則身份低下,長期扭曲的家庭環境導致了庇山耶憂鬱、 敏感、懦弱、自我封閉的性格。他學習不好,在科英布拉大學讀法學院時延畢了一年;他長得不好看、人又沒勁,沒有姑娘願意跟他談戀愛;作為詩人他默默無聞,發表過作品卻無人關注。 




他大學畢業之後從事司法工作,通過朋友介紹認識了他悲劇人生的重要推手安娜。他瘋狂地迷戀安娜,但是安娜拒絕了他的求婚。庇山耶因此心如死灰,1894年遠渡重洋到了澳門。 






庇山耶與他的朋友Joa?o Pereira Vasco,1896攝於澳門




   

他為安娜而作的《別離之歌》中這樣寫道:



   上船遠航的人,註定要離鄉別井的人,


   可別將愛情的痛苦一起帶走......


   ......


   我要設法買一把銀質的鎖。


   我的這顆心就是那封上的保險箱。


   重重設鎖:裡面有一封信......


   ——是你訂婚前的最後一封信。




他從未忘記最初的愛情,在中國生活了20年後,他聽說安娜的丈夫去世了,專程跑回葡萄牙跟安娜求婚,但是又遭到了拒絕。後來庇山耶回到澳門,從此再也沒有踏上故鄉的土地。 




奧登曾寫過一首悼念葉芝的詩:「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在庇山耶這裡,那把刀是葡萄牙,除了家庭、學業、愛情的不幸,葡萄牙當時死氣沉沉的大環境也深刻地影響著他。




正如2017版《滴漏》 中譯本的譯者姚風所言:十九世紀末,以憂鬱厭世為特徵的歐洲「世紀病」蔓延到葡萄牙,詩人作家們集體陷入懷念和悲觀主義的泥沼。在大航海時代的競技場上,葡萄牙也曾風光一時,15世紀它就已成為首屈一指的世界性殖民帝國。但時間走轉四百年,在19世紀的世界版圖上,葡萄牙昔日的光輝早已不再,新一代的世界霸主將舊世界的驕傲與法則統統擊碎。在非洲,葡萄牙遭到了大英帝國的 一頓胖揍,古老而腐朽的殖民地帝國被肢解得七零八落。如果有誰參觀過伊比利亞半島上那些自全盛年代保留下來的皇宮就會明白:鼎盛輝煌之後,風穿堂而過都是苦澀和粘稠,曾經金碧輝煌的王宮顯得空蕩而不合時宜,過往沉重地扯著茫然無措的人們向下拖。 






庇山耶照片





庇山耶開篇詩中所提起的「失落的國度」,讓人聯想起安東尼奧·諾布雷

1

(António Nobre)絕望的吶喊:「生在葡萄牙何其不幸!」。在《烏比杜斯的城堡》(Castelo de ?Obidos)一篇中,庇山耶罕見地表達了他的家國情懷,他一遍遍無力地追問過去的榮光: 




 

 如今的城堡已是一片斷垣殘壁,


   它的雉堞何年何月會重新屹立?


   何年何月在清涼的晨風的吹拂下,


   可以再聽到喊殺聲,看到旌旗飄揚?


   ......


   何年何月我們這些


   古代純潔的鬥士能夠


   (經過多少苦難險阻!)


   遍體鱗傷高奏凱歌而歸?




在葡萄牙經受的痛苦讓庇山耶感到無法承受,他逃跑了,逃到澳門的他試圖開始新的生活。他一開始出任利宵中學哲學老師,後來被委任為物業登記局局長,再後來也做過法官。他對中國文化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他學習中文,會說粵語;在友人的幫助下翻譯了八首中國明代輓歌;熱衷於收集中國的古玩字畫。但他似乎又從未真正融入過澳門,也不屑於融入,在他眼中澳門是「倒退、八 卦、粗鄙、各方面令人鬱悶的」

2

是「令人反感的流亡之地」

3

。在中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詩人,只有一首名為《中國琴》的詩歌可以看作是與他的東方經驗有關的。 





1894的庇山耶




庇山耶在澳門似乎從沒擁有過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和親情,他對情人和孩子都顯得格外冷酷。他始終被揮之不去的孤獨和疏離感籠罩,他在詩中說「我不認得路,我是個異邦人」。他曾與一位華人姨太太有過一個兒子,但是父子之間關係堪憂,他不喜歡這個兒子,讓他以父母不詳的身份受洗,也不肯把自己的遺產留給他。他的後代們對他的認識似乎也僅限於舊澳門幣上印的畫像,據說這個已經時隔四代的家庭里連一本庇山耶的詩集都沒有。 





庇山耶的曾孫女和玄孫




他在澳門的生活放蕩迷亂,有人描述他的形象:「瘦削、骯髒、鬍鬚林立,頭髮黏在額頭上,半裸躺在床上,對著一盞水晶燈的黃色火焰從一根長長的煙管中放縱享受地吸著氣,在昏暗的牆上影射出一個醜陋的影子,伴著一個煙鬼催眠式的表達。」

4

他有的時候甚至會赤身裸體、只裹著一張床單接待客人。他在工作上也渾渾噩噩,1904年,有兩名律師指控他「在司法指責方面的表現混亂無章,在演藝學院的記錄一事上疏忽失職,在工作中缺席,以及貪腐」。





1924-1925

學 的學生與教授合影,庇山耶是第二排左起第一個位、帶著帽子的男人,他在拍完這張照片後的兩年內去世。




庇山耶總是在逃避,逃避痛苦的家庭、不幸的愛情和清醒的生活。他好像生來就喪失了積極生活的力量。 從葡萄牙到澳門,他彷彿一直是一個「他者」,自始至終都沒能達成對自我的認知,他說: 




   

我也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


   我命中注定了又該如何!?......


   我心中愁絲百結,


   只能唉聲嘆氣......




我們看到詩人自相矛盾的痛苦,在葡萄牙度過童年和青年時代的庇山耶,一方面自恃高貴地用薩義德揭示的那種「東方學式」的立場觀察著中國,表示「沒有一個中國藝術家可以和我們的天才藝術家相提並論,也沒有一部值得被列入創造性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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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站在歷史沒落的邊緣無所適從,他蜷在澳門的府邸里終日吸食鴉片,逐漸融入大陸另一端的祖國日漸悲涼的底色里。 






1981年發行的一百元鈔票(正面)庇山耶系列




但是這樣一位生前喪氣的詩人,他的詩歌后來成為了葡萄牙現代詩歌的經典。





在他早期的詩歌中,能找到頹廢派與自然主義詩歌的痕迹,甚至看到現實主義與高蹈派的特徵。 似乎沒有什麼能真正定義他的詩歌,但幾乎不可否認他是象徵主義的。




《滴漏》這一名字本就包含著隱喻性,雖然遠離歐洲的庇山耶從未聲明自己屬於哪種流派,但他作品中偏愛主觀感性的抒情詩的特徵、語言與音節的對應、以及隨處可見的多義象徵,都讓人聯想到象徵派詩人的美學原則。受到魏爾倫(Paul Verlaine)和魯文·達里奧(Rubén Darío)的影響,他找到了自己詩歌的韻律和節奏。葡萄牙作家以斯特·德·萊莫斯(Esther de Lemos)稱讚他是「節奏的大師」與「語言的再創者」, 他的詩歌中有著強烈的樂感和詞語的準確性,也有傳統的痕迹和溫和的變革。




這個不斷在逃跑的詩人,他是自私、懦弱和宿命論的。他探討時間與死亡這樣的大命題,但與其說他是敬畏,不如說他是順其自然。一個居住在東方的無聊且放浪的詩人,在詩中真誠地展現著人性的軟弱、現實的慘淡、人生的須臾與無趣,以及面對這些人們茫然無措的傻樣和破罐破摔的心理。他總是哭、總是喪、總是嘆氣——




這麼說來,我們每個人應該都有過庇山耶的時刻。






Reference


1

安東尼奧·諾布 (1867~1900), 近代葡萄牙最傑出的詩人之一 , 著有詩集《孤獨》. 


2

Inés Santinhos Gon?alves, 《幾被遺忘的詩 》, Tanja Wessels & Brook Yang 譯. http://macaucloser.com/zh-hant/magazine/幾被遺忘的詩 


3

Conversación sobre Camilo Pessanha por Mário Viegas con Celina Maria Veiga de Oliveira. http://marioviegasparaquasetodos.blogspot.co.uk/2013/04/conversa-vadia-sobre-camilo- pessanha.html 


4

Danilo Barreiros, The Testament of Camilo Pessanha. 


5

Inés Santinhos Gon?alves, 《幾被遺忘的詩 》, Tanja Wessels & Brook Yang 譯. http://macaucloser.com/zh-hant/magazine/幾被遺忘的詩 


6

Camilo Pessanha, Prosador e Tradutor, 第115 . http://www.poemlife.com/libshow-1058.htm 


7

Esther de Lemos, ?Sobre la poesía de Camilo Pessanha?, Revisiones, n.o 7 (Invierno de 2011 / Primavera de 2012), pp. 157-166. 


8

指澳門庇耶街的德成大押當鋪。 


其他參考書目庇山耶,《滴漏》, 陳用儀, 澳門文化司署&花山文藝出版社. 庇山耶.《滴漏》. 姚風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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