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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落到凡間的「寵兒」:被文學辜負的她們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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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思琪來說,「文學的生命力就是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里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一種孤獨者的黯然神傷,對於李國華而言,   「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一副諂媚者的油嘴滑舌。



林奕含曾經的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獃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但她又瞭然,世上有很多事是文學解決不了的,比如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共鳴」,比如細思極恐的暗示,所有人都無法讀懂林奕含在扉頁寫下「改編自真人真事」時是多麼的悲不自勝,連神都不知道。




—劉晗

                                                                



林奕含 攝影/陳佩芸




世上從來沒有公平可言。房思琪如此「愛」他的老師李國華,而她只不過是他口中靈肉合一的小演員;林奕含忍受著精神和病痛的雙重摺磨寫下了《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而文學卻只給了她一本書的時間。




2017年4月27日,台灣作家林奕含在住處上吊自殺,隨後媒體公開了林奕含父母的聲明,證實了書中所寫即是女兒13歲時遭補習班名師誘姦的真實記錄。此後的短短几個月內,幾起性侵事件隨著公眾的熱切關注而浮出水面,一方是對犯罪者的批判和詛咒,另一方卻是對受害者的譏笑和謾罵,然而伴隨著眾聲喧嘩,林奕含所說的那些「等待天使的妹妹」卻不可能在圍觀的慰藉聲中重歸波瀾不興的生活。







繁體字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在後記中,林奕含再現了她與精神科醫生的一段對話,如醫生所說,「你的文章里有一種密碼。只有處在這樣的處境的女孩才能解讀出那密碼。就算只有一個人,千百個人中有一個人看到,她也不再是孤單的了。」世俗並不是想像得那麼完美,一路走來,年少時曾經憧憬的愛情、敬畏的老師、酷愛的文學都被現實的洪流衝下聖壇,原本悠閑散步的幼鹿被豢養在苑囿失去了自由,迷失了方向;菲勒斯手持的雕花權杖脫色磨損、枯萎折斷;文學譜寫的集體儺舞陷入混沌無序……



房思琪十三歲的日記中充斥著灼傷青春的求救吶喊,沉溺不倫之戀的驚惶失措,連帶著腐化的靈魂和晦暗的人性統統投射到明晃晃的青天白日之上。


   


苑囿之鹿:上帝的尤物跌落到凡間的「寵兒」




繁體字版《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出版不到一年後,簡體字版應運而生。封面取自藝術家常玉(Sanyu)在1930年創作的《小鹿》,白質粉色的描摹如同薄霧沐浴下香艷的夢,形單影隻卻又危機四伏。正如房思琪所說:「聯想、象徵、隱喻,是世界上最危險的東西。」







從《詩經》中愛情的比喻到《史記》中權力的象徵,「鹿」在中國文化的語境中不斷刷新著內涵,從觀賞到利用,「鹿」始終逃不過受虐的命運。正如房思琪,正直豆蔻年華遭受誘姦導致心理創傷,此後便是為了這段難以啟齒的愛,與犯罪者斯德哥爾摩症般長達八年的相伴,最終在兩千個夜晚重複的凌辱之夢的摧殘下淪為精神病患。




自然的本性蒙受社會化的規訓,悠閑散步的幼鹿在苑囿之中便失去了自由。升學考試瀰漫的危機感抑制著旺盛的青春荷爾蒙,然而越是掩蓋越是暴露,父母爭相吹捧子女的優異成績,卻在性教育上集體缺席,思琪送給李國華老師的照片,全家福剪裁開父母只剩她一人,青春便從此斷裂,表面的乖乖女、資優生,暗裡卻是迷茫、彷徨,畏縮地成為同謀,同時也是作為受害者的自我抹殺。




小說以思琪為核心的雙女主輪番登場,伊紋和怡婷均是思琪的分身。同齡夥伴怡婷是思琪的靈魂雙胞胎,與怡婷的無知相對的是,思琪掙扎走過青春的伊甸園,所有關於情與性的惑已不再是謎題。女生之間的友情親密且複雜,童年對愛情的嚮往移情到老師身上,嫉妒便橫亘在她們之間。







怡婷目睹思琪南轅北轍,但她卻看不透,她們愛的「老師」是職業化的老師,被抹殺了性別的老師,殊不知思琪承受的羞恥和屈辱正是來自這位「講台權杖」的壓榨,這些隱秘直到怡婷翻開思琪的日記才揭曉,「世上越是黑白分明的事越是容易出錯」,真假易鑒,人心難辨。那一刻她才讀懂思琪的唇語,將那些難以啟齒編譯成私人化的言語,介於緘默無聲和竊竊私語之間,傳遞生命中的不可告人。




鄰居伊紋作為思琪和怡婷的文學領路人,婚姻的緣故讓她放棄了學業,也正是兩個女生的出現讓她看到了沉悶生活中的微光,予他人言亦是予己之言,小說不僅是她治療生活創傷的良方,也是抒發未盡文學慾望的出口。巧合的是,伊紋和思琪有著相似的容貌,如俄羅斯套娃一大一小,而且她們都有一張「贖羊的臉」,傳說家中有病人想贖羊放生時,就向羊群中隨意投擲一件衣物,落在哪只羊的身上,那隻羊就成了放生的羊。她們是上帝選中的人,美得飄飄欲仙氣質非凡,沉浸於「幸福生活」的演習中。




已婚的伊紋在外卻自詡「許小姐」,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鐘情像是她命運中弔詭的預言,扭轉的稱呼、文學的救贖都不能癒合她遭遇家暴後淤青的皮膚,一年四季高領長衫諱莫如深。可駭的是,伊紋的今天就是思琪的明天,沒有人看得到她倒錯、亂倫的愛情。上帝的尤物跌落到凡間的「寵兒」,她們奉獻了自己,給予他人一時之快,自己卻遍體鱗傷。




如果說伊紋是思琪的前奏,那麼郭曉奇則是推進李國華情愛高潮走向尾聲的休止符。她在網路公開的指責李國華性侵招致來大眾的鄙夷:「有錢有勢的男人,年輕貌美的小三,淚漣漣的老婆」,庸俗語境家庭劇的標配。人對他者痛苦的狹隘想像力,無法感同身受凡間「寵兒」跌落地獄時的重創,沉溺的呼聲終究抵不過世間的媚俗。




雕花權杖:從文學課引向身體課的菲勒斯


    




林奕含




當李國華還被思琪怡婷視為可親可敬的「老師」的時候,老師的話被她們當作聖旨,每一言內意、話外音恨不得抽絲剝繭的玩味,學業高壓之下,她們對未來的妄想全都移情到李國華身上,「慾望即是絕望。多虧李老師才愛上語文,不自覺期待去補習的情緒中性的成分。」在思琪的眼裡,他帶著真理的光芒而來,一整面牆的原典標榜學問。




事實上,李國華盡心竭力購置的書架、四處搜羅的小說僅僅他的助演道具,當他徘徊於黑板之前,踱步的沉思掩飾著他的狩獵計劃。這個手握雕花權杖的人擁有著講台權力,在教室里享受著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帝王氣勢,「重點補課」、「特別照顧」,種種詭計都在文學的護送下堂而皇之地變為翻手雲覆手雨的陽謀。




誘姦即是語言媚術的作祟,李國華懷揣著私生活渲染成文學作品的野心,將自己放置在不同場景中,捕獲與不同女子交往的片段。對思琪的誘姦起源於對伊紋的視奸,一種充滿佔有慾眼神的偷窺,感受現實融入文學的銜接,一種虛擬介入現實的刺激。寒窗幾十載賦予了他狩獵本事的全部,在真偽老師的身份之間切換自如。




借書是誘導愛情的開始,當他從思琪的作文里讀到:「在愛里,我時常看見天堂。這個天堂有刷著白金色鬃毛的馬匹成對地親吻,一點點的土腥氣蒸上來」,即便是溫良恭儉讓的禪語,也無法制約他把美的東西收入麾下的狂妄。他所謂的「美」源於色慾的蠱惑,另外還有拜金驅使下對帝王的拙劣模仿,搜集龍袍、古董傢具,沉湎於話語膨脹和堆積贗品營造的低級趣味中。








從文學課到身體課,從教室到旅館,唯獨不變的是李國華固守的菲勒斯中心主義,也揭露出知識分子不為人知的一面。文學作為他粉飾自己的「擋箭牌」,以此來接近對文學抱有如饑似渴求知慾的獵物。在他指導的青春情色片中,一切話語任由他建構,有如「我跟你在一起,好像喜怒哀樂都沒有名字」脫口而出的台詞,似乎硬搬來胡蘭成的話,不倫之戀就理所應當了;似乎感慨「我在愛情,是懷才不遇」,就可以加速感情上的肆意妄為。這個「該上課時不上課,而下了課拚命上課的人」不過是披著文學偽裝外衣的性癮者,打著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旗號的巫師。




李國華招搖撞騙從未失手的自信來源於女生的自尊心,這款來自他者的「護身符」也是他屢試不爽的秘籍。在他的信條里,姦汙崇拜自己的女生,是讓她離不開他最快的途徑。他把自己比作獅子,發泄生活的壓力與不快,房思琪們即是他遙控、宰制以及消遣的對象。與李國華臭味相投的是伊紋先生錢一維,謙謙君子經酒精熏染便搖身一變成獨夫暴君。當女生為此自怨自艾時,李國華們早已敲好如意算盤,罪惡感彷彿揮之不去的陰霾,羸弱的身軀、金玉敗絮的污點以及不可言說的痛楚鞭撻著她們返回泥濘的沼澤。




即便是事情敗露,李國華也會從容地抽出他的最後一張底牌——風月之事乃文人之傳統,文人官僚以狎妓為榮:在與妓女交流時詩情畫意,以物質討好博取歡心,李國華模仿古人照方抓藥,將金錢和禮物視為愛的具象化,硬塞給思琪,不僅如此,他還要奉承「校園鴇母」蔡良,這位盡職盡責的班主任以造福更廣大學生為名,不定期給李國華的小公寓輸送合適人選,「床上縱情,課上盡興」就是她的正義。這僅僅才是李國華情場的預演,與補習班同仁的紅燈區之旅,則是實景走入《妻妾成群》的文本,體會贏得青樓薄倖名的快意。「慾望在老師的背後,如一條不肯退化的尾巴」,所有的編造、遮掩、借口都直指男權的弊端,盪亂的做派原形畢露——權傾天下的文學國王不過是一隻枕著文學假寐的狼。




集體儺舞:文學的崇拜、諂媚與祛魅


    






思琪的青春如同一頭扎進黑暗的列車不知何時重見光明,在她半醒半睡的夢魘中湧現出各色面孔,他們戴著文人青睞的儺面具,裝扮成神的模樣載歌載舞,時而身著色彩絢麗的盛裝優雅翩翩喚來她的獵奇心,時而冒出青面獠牙陰森神秘躲避不及。所有與思琪相關的人都以文學為圖騰演繹著集體儺舞,如同原始狩獵、生殖崇拜的祭祀儀式,裹挾著甜言蜜語、神話傳說以及傳世之作,為她的升學主義掀起一波波「壯麗的高潮」。




帶著對文學的期待和喜悅,思琪踏入了文學的「樂園」,話語的力量催促著她探究這個偽善的世界。伊紋的書櫃擺放的紀德作品被家什擋住的只剩下人、偽、如、杜、日幾個字,如讖語蔓延到思緒中;「慈善」活動在現實中與書本上語義的背離讓她倍感疑惑;當她臣服於李國華的魔掌中無處逃脫,反覆烙印著「這是老師愛你的方式」,腦海里即是一連串的譬喻,消解身體的痛苦,衝破語義的初衷,是話語的力量讓她信以為真。愛與善在她的生活中一路走向偏頗,從失靈到失禁。




文學這支筆究竟是錦上添花還是畫地為牢?是精神食糧還是助紂為虐?李國華的表情彷彿儺一般有著非神非鬼的面孔,談天說地妙語連珠時,對文學的態度有如對神的敬重;縱情歡愉宣洩情感時,言語的肆意和放蕩又如鬼那般怪誕離奇,難以捉摸。這也正是林奕含在採訪中對文學的原始功能發出質問:他們怎麼可以隨意背叛浩浩湯湯綿延五千年的傳統?到最後竟不過是「食色性也」,文學藝術也只不過是巧言令色而已。




知識分子精神墮落的風氣一直延續至今,在當代作家張者的《桃李》、閻連科的《風雅頌》里都可以找到相似的圖景,西方也不例外,有庫切的《恥》、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云云,《房思琪的初戀樂園》與諸如此類文本的不同在於,反轉了敘述的視角,被動的一方奪取了話語的主體性,揭下李國華們的假面,在他們看來,文學是道德的說客,文學能否為敗壞的道德保鮮?「古典這兩個字,要當成貶義的話,在我的定義就是:視一切為理所當然」,歷史沿襲而來的文人食色性只道是尋常,一種慣性風氣,社會只有沉默的苟同,整齊劃一中陷入集體無意識的失語。






Sue Lyon & James Mason在

電影《洛麗塔》中,庫布里克導演,1962年. 




對於思琪來說,「文學的生命力就是在一個最慘無人道的語境里挖掘出幽默,也並不向人張揚,只是自己幽幽地、默默地快樂」,一種孤獨者的黯然神傷,對於李國華而言,   「文學就是對著五十歲的妻或十五歲的情人可以背同一首情詩」,一副諂媚者的油嘴滑舌。




正如怡婷忍痛讀完思琪日記的頓悟:不是學文學的人辜負了她們,而是文學辜負了她們;郭曉奇燒毀了李國華饋贈給她的思無邪的世界;伊紋感慨到書中的悲怯無法安慰現實的苦悶。她們曾虔誠得供奉著文學這盞明燈,卻被藏匿在之後的扮儺的鬼怪所算計。也許一世之殤,可能一生之悔,曾被文學套牢的命運終將鬆綁,只有思琪的生命被文學挾持,被文學的比喻撕裂了精神。




即便如此,伊紋依舊照往常念小說給她,抱著心病還須心藥醫的念想,但對於思琪來說一無是處。林奕含在後記里寫道:文學是最徒勞的,且是滑稽的徒勞。剝離開來接受者的情感與經歷,文學祛魅之後只是感覺的塑形,一件從文學故事幻化而來的首飾,一首手帕形狀的方方正正的十四行詩。




房思琪替林奕含說出了那些沉澱在心底的那些「不可說」,描摹鋪陳流淌在凌亂的時間線中,這些稍顯稚嫩的技巧都被強烈的感情涌動和爐火純青的譬喻衝垮,微不足道。




林奕含曾經的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獃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分子。但她又瞭然,世上有很多事是文學解決不了的,比如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共鳴」,比如細思極恐的暗示,所有人都無法讀懂林奕含在扉頁寫下「改編自真人真事」時是多麼的悲不自勝,連神都不知道。


本文原載於經濟觀察報書評,原文名為《

跌落到凡間的「寵兒」:被文學辜負的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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