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少一點風流，多一點實在
文/穆曉禾
一
北宋景德四年，也就是1007年。歐陽修出生於今天的四川綿陽，當時叫綿州。他爹生他時，已經56歲。算是老來得子了，且還是獨子。
被視為掌上明珠，才寵愛了3年，他爹就歸西了，剩下孤兒寡母。他爹到死也只做到一個小小的推官，比七品芝麻官還小，算是剛剛爬上官沿。
歐陽修算是官二代嗎？嚴格上說，不算，他爹混了一輩子，也未進入體制，沒有退休金，沒有撫恤金。他爹一死，家就敗了。
他爹沒有留下任何財產，娘倆的生計難以維持。
幸好，好老師不如一個好媽媽，歐陽修就攤上了一個好媽媽。有孟母三遷之遠見，他的母親鄭氏，原是大家閨秀，出身書香世家，不然也不會嫁給他爹。
回娘家，還是回婆家，左右考量之後，她帶著3歲的歐陽修投奔遠在湖北隨州的他叔。歐陽修的叔叔家，其實也不富裕，但並沒有嫌棄他們母子，卻還喜歡上了這個孩子，對他們時有照顧和接濟。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鄭氏希望有朝一日，歐陽修能像他爹一樣去做官，出人頭地，要配得上他爹給他起的名字——修。先修身，然後齊家治國平天下。
鄭氏請不起私塾，也沒能力送他去學堂，只好親自教他識文斷字。沒錢買筆墨，便用荻稈在沙地上教歐陽修讀書寫字，自製毛筆，沾水讓他在石頭上練習書法。
直到10歲那年，他從南城一家姓李的大戶那裡，得到六卷本《昌黎先生文集》，他像獲得了寶貝一樣，日夜誦讀，甚至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書非借不可讀也，這話應在了歐陽修身上，其實他買不起一部前人的詩集。
二
歐陽修自小聰慧，少年便表現出優異的詩才。十多歲，已是隨州地界上公認的才子，他的詩名漸漸地引起一個叫胥偃的人注意，收其門下。
胥偃是誰？胥偃曾做過湖、舒二州的通判，權力僅次於知府。修有了他做靠山，那想走仕途，無疑打通了向上的路。
果然，1029年春天，由胥偃保舉，歐陽修就試開封府最高學府國子監。同年秋天，他在解試中均獲第一名，成為監元和解元，又在第二年的禮部省試中再獲第一，成為省元，也算是「連中三元」。
他覺得，在即將到來的殿試中，自己肯定也能奪得狀元。自己有才，又有門路和背景，狀元應該也是禳中之物，他志在必行。
他太傲嬌了，走路都有點鼻孔朝天，甚至在廣文館裡放言，狀元舍他其誰。誰曾想到，他竟然落榜了。
而落榜的原因，是歐陽修特製的狀元袍，竟被一個叫王拱辰的同學，提前先穿了一下。那不過是同學之間的玩鬧，王拱辰大喊：我穿狀元袍了，我穿狀元袍了，我穿狀元袍了……
竟然，年僅19歲的王拱辰，真的取得了該屆狀元之名。這不得不讓歐陽修，高呼遺憾，心生後悔。
來年，他的狀元袍，再沒有讓任何一個同學穿過。而是，他自己緊身穿戴，以防運氣外泄。但是，這次依然沒能考得狀元第一，僅名居第14名，位列二甲進士及第。
後來，據歐陽修同鄉時任主考官晏殊對人說，他未能奪魁，主要是鋒芒過於顯露，眾考官欲挫其銳氣，促其成才。
如此看來，低調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重要啊。
他未能奪魁的真正原因，我覺得在於同鄉晏殊的避嫌，都是自己人，擔心他人詬病。因為，多年以後，當歐陽修當上主考官時，他也是這樣做的。
他發現了一份好答卷，好文章，估計是自己的學生曾鞏寫的，沒敢給第一，只取了個第二。可挑開「密封線」後，原來這個考生叫蘇軾。
三
雖說未中狀元，但也算進士及第。
歐陽修的恩師胥偃，在他一中進士後，便把女兒許配了他。胥偃也夠矜持的，歐陽修中了解元不嫁女，中了省元也不嫁女，非得中了進士才嫁女，這不耽誤孩子嘛。
新婚不久，歐陽修就辭別了家人，到洛陽去做官。胥偃的這個女兒命不好，嫁過來沒幾年，就病故了。
景祐三年，歐陽修受范仲淹改革派的牽連，被貶為湖北宜昌縣令。被貶後不久，歐陽修娶了已故宰相薛奎的二女兒。
估計，是王拱辰的牽線做媒，因為王拱辰娶的是薛奎的大女兒。歐陽修長王拱辰幾歲，這時卻喊他姐夫。
然而，生活總是充滿了戲劇性。王拱辰的髮妻死後，他又娶了薛奎的三女兒，也就是他娶了自己的小姨子。
對於歐陽修來講，以前是姐夫的王拱辰，一下變成了妹夫王拱辰。他們始終是連襟的關係，一擔挑。
於是，歐陽修寫詩調侃他說：「舊女婿為新女婿，大姨夫作小姨夫。」直到此時光景，歐陽修才報了當年王拱辰穿他狀元袍之仇，終於蓋了他一頭。
四
歐陽修去洛陽做官，說是官，其實和他爹當年一樣，只是個小小的推官而已，幫領導處理一些雜務罷了。
不過，對歐陽修而言，他是遇上了一個好領導。
這個領導，是前朝貴族，五代十國末代吳越王錢俶的兒子，叫錢惟演，人家才是真正的官二代。他是當時西昆體的骨幹詩人，宋初詩壇上的一個風雲人物，自稱「平生唯好讀書，坐則讀經史，卧則讀小說，上廁則閱小詞，蓋未嘗頃刻釋卷也。」
錢惟演對派調的這個小推官，甚是看好，覺得是一個文學好苗子，未來一定能撐起大宋文壇的半邊天。
培養一個好作者，一個好文人，史上歷來有兩種觀點，一種是窮養，一種富養。一種覺得成大事者，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才行；一種則認為，先解決溫飽問題，沒有經濟上的後顧之憂才行。
錢惟演選擇的是富養，當然他家底深厚，有的是錢。他很少讓歐陽修等年輕文人承擔瑣碎的行政事務，還支持他們吃喝玩樂，游山戲水。
有一次，歐陽修和年輕的同僚到嵩山遊玩，傍晚下起了雪。恰時，錢惟演的下人來傳信，竟帶來高級的廚子和歌妓，並對歐陽修說：「府里沒什麼事，你們不用急著回來，好好地在嵩山賞雪吧。」
這期間，他與梅堯臣、尹洙結為至交，互相切磋詩文。無憂無慮地搞創作，絲毫不為物質生活擔心，有詩友唱和，有歌妓獻娛，他在這裡度過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
同時，也奠定了歐陽修一生的文學基礎，洛陽的奢華生活，並沒有讓他沉淪，反而詩人該有的經歷，他都一一嘗過。
事實證明，錢惟演的富養策略，不僅成就了歐陽修的文風，還養成了他懶政的習慣，不過這是後話。
可好景不長，錢惟演政治失意，被迫離開了洛陽，被貶到了別處。
錢惟演的繼任者王曙，是一位古板的「老幹部」，管束下屬向來十分嚴格。到任後，他看到錢惟演留下的這些年輕人整天遊山玩水，十分不滿。
新官上任三把火，王曙把歐陽修等人叫過來，訓斥他們說：「你們看寇萊公這樣的人，就是因為耽於享樂而被貶官，何況你們在才能上比不了寇萊公，怎麼還敢這樣呢？」
寇萊公是誰？就是寇準，喝圈茶的那位。圈茶是啥？沒錢買茶，便把草帽的邊緣撕下來，泡著當茶喝。
別人被訓得都不敢吱聲，只有歐陽修嘴賤敢懟上司：「寇萊公後來之所以倒霉，不是因為耽於享樂，而是因為一把年紀了還不知道退隱。」一下把王曙懟得說不出話來。
這算是得罪上司了吧，難免以後的日子不穿小鞋。景祐元年（1034年），召試學士院，他被授任宣德郎，28歲的歐陽修回京做了館閣校勘，參與編修《崇文總目》。
關於洛陽，他曾留下了這樣的句子：「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五
歐陽修一生有兩撥敵人，一撥是政客，一撥是文論反對者。
在政治上，他屬於范仲淹派，力挺改革吏治、軍事、貢舉法等主張。這無疑妨礙了守舊派的既得利益，新政接連失敗，他一次次受牽連被貶。他說寇準倒霉，其然他更倒霉。
景祐三年（1036年），他被貶為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
慶曆五年（1045年），他被貶為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
後又改知揚州、潁州（今安徽阜陽）、應天府（今河南商丘）。
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他再次遭誣陷被貶同州，仁宗皇帝剛下令就後悔了，最終留他下來，去修《新唐書》了。
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上表請求外任，皇帝不準。此後兩三年間，因被蔣之奇等誣謗，多次辭職，皆未允准。
嘉祐二年（1057年）二月，歐陽修終於當上了禮部貢舉的主考官，以翰林學士身份主持進士考試，就是當年晏殊那個位置。
他提倡平實文風，通達易懂的那種文字，反對「太學體」，尤其厭惡濫用生僻字。當場看見一份試卷，開頭寫道：「天地軋，萬物茁，聖人發。」用字看似古奧，其實很彆扭，意思無非是說，天地交合，萬物產生，然後聖人就出來了。
他大筆一揮，寫下六字批語：秀才剌，試官刷！意思是這秀才學問不行，試官不要錄取。這樣，無疑是把「太學體」系的學生們拒之門外。
於是，兩撥敵人想把他搞下台，挖空心思去黑他。
說他腐敗吧，好像當時大家都腐敗；說他狎妓吧，好像當時大家都吃過花酒。那就污衊他亂倫吧，這個無論是政界還是文壇都會鄙視的。
說歐陽修與其「外甥女」張氏有染。張氏是誰，據傳是歐陽修的妹夫的前妻所生。歐陽修不是獨生子嗎？咋又來了個妹夫呢，難道是王拱辰那邊攀的親戚？不管怎麼論的，這個妹夫的前妻是坐實了。
論關係，沒有血緣相連；論親戚，也是八竿子才打得著。
張氏嫁給了歐陽修的堂侄，後又和家中的僕人私通，事情敗露後，此案在開封府審理。在公堂之上，張氏卻供出和歐陽修有私情。朝堂一片嘩然，既是外甥女，又是侄媳婦，好亂哦。
不知是他人授意，還是張氏自己認為這樣說，憑歐陽修的關係可以脫罪。
歐陽修百般辯解，死不承認，最後雖以「查無實據」了事，但在名聲上卻大受影響。他的政敵錢勰也藉此攻擊他，他有污點，最後皇帝迫於輿論，不得不貶他到了滁州。
六
歐陽修能夠被人如此黑，其實也在情理之中。
歐陽修好色嗎？好色！歐陽修風流嗎？還真風流！
且不說早年在洛陽，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花下客。單說，他每逢聚會，必有酒有色才行，不然一堆男人嘛在一塊，也太無趣了。
這有詩詞可以佐證，在那首《漁家傲》中真切地描繪出那般光景。
歐陽修任揚州太守時，每年夏天，都攜客到平山堂中，派人采來荷花，插到盆中，叫歌妓取荷花相傳，傳到誰，誰就摘掉一片花瓣，摘到最後一片時，就飲酒一杯。
這像不像擊鼓傳花，這像不像我們小時候的丟手絹，這像不像某類接龍。
就是。傳到坊間，加油添醋者甚多，說他們在玩脫衣服的遊戲，誰又能辨別真假呢。
他的座右銘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他時常喝得酩酊大醉，這不應該是一個官員的常態。若不寄情詩酒，寄情于山水，他又怎能寫的出像《醉翁亭記》那樣的經典詩文呢。
就連每次離任告別吏民時，他也寫詩安慰過人家：「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離聲。」雖能做到與民同樂，往來可以有白丁，但卻不能無酒無絲竹。
清朝有一個大臣叫劉坤一，曾三任兩江總督，在平山堂上給歐陽修題過一匾，上寫四個大字：風流宛在。
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流字少了一點，在字多了一點。是誤寫嗎，寫錯了嗎？非也，研究過書法的人，都知道是可以這樣寫的。
那其寓意是什麼呢？劉坤一評價歐陽修，應該「少一點風流，多一點實在」才好。在政績上，他沒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抱負和情懷，相反他是及時行樂。他也沒有王安石的不達變法誓不罷休的決絕，相反他還曾批評過王安石的「青苗法」。
歐陽修為政「寬簡」，始終保持著輕鬆慵懶的態度，在這點上估計他是受了錢惟演的影響。放在當下可以說他是懶政，寄情於詩文，流連在花姑娘與酒之間。
劉坤一在筆底下是暗喻歐陽修當年行為上不檢點，同時又在警醒當局者，這一提筆實在是流芳百世啊。
七
如果，我們不去談歐陽修的政治家身份，單論他的文學成就，那他絕對是大宋文壇上的首屈一指，大佬，大BOSS。
歐陽修晚年又號六一居士，他是老頑童嗎，喜歡過6.1兒童節嗎？
都不是。他的六一是：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還常置有酒一壺，外加他一老頭。
他在寫作禮有「三上」原則：「馬上，枕上，廁上。」可以說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偉大的文學事業，甚至都不放過一絲空閑，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圍繞著他的詩文服務。
他的三上，我們不難看出在那三年里，他受錢惟演的影響，竟有那麼大。
歐陽修雖政績沒那麼突出，但他給大宋的文壇輸出人才上，倒是做出了巨大的貢獻。他本就是窮苦出身，又一路被人賞識，走上了高位。
所以，他對有真才實學的後生極盡讚美，竭力推薦，使一大批當時還默默無聞的青年才俊脫穎而出，名垂後世，堪稱千古伯樂。
這裡面包括蘇軾、蘇轍、曾鞏等文壇巨匠，還包括張載、程顥、呂大鈞等曠世大儒的出名與歐陽修的學識、眼光和胸懷密不可分。
他一生桃李滿天下，包拯、韓琦、文彥博、司馬光，王安石，都得到過他的激賞與推薦。
歐陽修力主變革文風，並對詩風也進行了革新。他重視韓愈詩歌的特點，並提出了「詩窮而後工」的詩歌理論。
相對於西昆體詩人的主張，歐陽修的詩論無疑含有重視生活內容的精神。歐陽修詩歌創作正是以扭轉西昆體脫離現實的不良傾向為指導思想的，這體現了宋代詩人對矯正晚唐五代詩風的最初自覺。
作為開創風氣的一代文宗，他對詞作也有所革新。這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擴大了詞的抒情功能，沿著李煜詞所開闢的方向，進一步用詞抒發自我的人生感受；二是改變了詞的審美趣味，朝著通俗化的方向開拓，而與柳永詞相互呼應。
他不僅寫下了大量的詩文和詞，還撰寫了《集古錄跋尾》十卷四百多篇，簡稱《集古錄》，是今存最早的金石學著作。
除此，他竟然還寫有一部《洛陽牡丹記》，包括《花品序》、《花釋名》、《風俗記》三篇。書中列舉牡丹品種24種，是歷史上第一部具有重要學術價值的牡丹專著。
他主導並參與編寫了《新唐書》225卷，是對《舊唐書》的一種完善和補充，其位列「二十四史」之一。後又自編《新五代史》，這個是獨撰。
在唐宋八大家裡，其中五人都是他的門下學生，無論是著作還是文壇地位，在宋朝他不是老大，誰還能當老大呢。
有人說，歐陽修最大的成就，不是文學，而是書法。該說辭，也有一定的道理，在沙地和石頭上修鍊的書法，不僅力透紙背，直接在牌匾上抒寫，也可入木三分。
朱熹後來評他：「歐陽公作字如其為人，外若優遊，中實剛勁。」其實，劉坤一評修的風流宛在，仍有另外的解釋，但那是本文以外的話題了。
今天，我們空閑的時候，不妨對著歐陽修的詩文，去臨摹一下他書法的奧秘。看看，如何力透紙背，入木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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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shiyuedu2014
這裡專註詩歌，詩事，詩情，詩人，詩意，詩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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