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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俊松丨試論希羅多德《歷史》開篇

原標題:黃俊松丨試論希羅多德《歷史》開篇


文 | 黃俊松(中山大學博雅學院)


本文原載于海南大學學報


(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


圖文編輯:杏仁

轉載:理論與歷史微信公眾號


在《歷史》開篇(序言以及卷一1-5),希羅多德講述了他撰述史書的目的,為他的史書奠定了基調。如果分析一下他的具體表述,就會發現,他的整部史書的方法、主題以及風格其實都已蘊含在了這一開端中。



《歷史》的序言


在《歷史》(historiai)的序言中,希羅多德說道:


哈利卡爾那索斯人希羅多德將他的探究(historiēs)呈現(apodexis)在這裡,是為了人類(anthrōpōn)過去的事情不至於隨時間而泯滅,也為了希臘人和野蠻人所做出的那些偉大的、值得驚嘆的功績(erga megala te kai thōmasta),尤其是他們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不至於堙沒。


首先得注意他的表述。希臘文句中這裡出現的第一個詞是作者「希羅多德」,第二個詞是作者的故鄉「哈利卡爾那索斯」,與之前荷馬、赫西俄德的詩歌不同,希羅多德在他這部散文體傑作的開頭訴諸的是他自己,而不是繆斯女神。他的故鄉是小亞多利安人(Dorian)的希臘城邦,位於愛奧尼亞人(Ionian)的大邦米利都的下方,當時又是波斯帝國的臣屬,在地理位置上處在希臘人和波斯人的交界地帶,是一個模糊的、尷尬的地方。在希羅多德的地理想像中,小亞的希臘人尤其是愛奧尼亞人處在東西南北的正中,地理條件、氣候條件得天獨厚,但在希羅多德的史書中,他卻對小亞的希臘人頗有微詞,因為他們政治上是一盤散沙而且毫無操守。可以說,希羅多德對他的故鄉毫無眷戀,但切不可忽視小亞的文化對他的影響。古希臘最早的啟蒙發生在小亞的愛奧尼亞,所謂的米利都三賢(泰勒斯、阿納克西曼德、阿那克西美尼)開始擺脫神話、訴諸於人的理性來思索世界的本源。希羅多德顯然受到了他們的影響,但對他來說,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前輩米利都的赫卡泰歐斯(Hecataeus of Miletus)。赫卡泰歐斯推進了地理學和譜系學的研究,並且採取了一種新的方法或態度,「在選擇事實和想像之間的確找到了一種客觀的準則,他不再受繆斯女神操縱,而是從其他民族那裡尋找證據,與非希臘的傳說相比,希臘的傳說被證實是荒謬可笑的」。希羅多德在他的史書中許多地方都提到了赫卡泰歐斯。雖然對他有所批評,但是在對地理學、民族志或習俗的描述中,在對神話故事所進行的理性處理上,讀者們依然能夠看出赫卡泰歐斯對他的影響。


第三個詞是「探究」(historiēs),也即「歷史」;第四個詞是「呈現」(apodexis),有表演的意味。這裡暗示了希羅多德是在朗讀他的作品,而且有一群聽眾圍繞著他,那群聽眾顯然是希臘人,因為他的著作是用愛奧尼亞方言寫成的。這裡顯示了希羅多德和希臘史詩傳統的關聯:他的史書和詩歌一樣,都是在向聽眾展示。


接下來,希羅多德講述了他呈現其「探究」或「歷史」的三個目的:一是記錄人類的往事,二是記錄希臘人和野蠻人的「偉大的、值得驚嘆的功績」,三是探究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戰爭的原因。這裡同樣要注意他的表述。


第一,希羅多德的歷史不僅僅只是記錄史事,而且還要探究史事的原因。從他的史書中可以看到,他不僅僅只是流水賬式地記錄過去所發生的事情,而且還將事情的前因後果、來龍去脈勾勒了出來,於是整部史書就顯得是一幅有條理、有系統的歷史畫卷。當然,希羅多德也在他所呈現的這種因果關係中,賦予了他的道德教誨和政治教誨。此外,希羅多德不但探討了人事方面的原因,還探索自然事物的原因,比如埃及土地、河流、氣候的成因。

第二,人類當然包括希臘人和野蠻人,但區別在於,人類是同一的,而希臘人和野蠻人則是分殊的。只有在分殊化的基礎上,希羅多德才說他們做出了「偉大的、值得驚嘆的功績」,至於人類,則既不偉大也不值得驚嘆,而僅僅只有平淡無奇的「過去的事情」。


第三,「功績」(erga)一詞是荷馬的辭彙,意指英雄們的戰績,但希羅多德擴展了其內涵。他不但記述了希臘人和野蠻人的戰績,而且還記述了他們的水利工程和土木工程,比如戴奧凱斯的宮殿、巴比倫人的城牆、埃及人的金字塔、波斯人的赫勒斯滂大橋,等等。當然,希羅多德記述的功績主要還是涉及戰爭方面,正如他的史書通常被認為是描述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的那場「波斯戰爭」,這就會讓人們想起荷馬史詩所描述的希臘聯軍和特洛伊人之間的那場「特洛伊戰爭」,都是以敵方的名字來命名的,因而可以看出希羅多德對於史詩的繼承。


第四,希羅多德說是要探究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但這裡,首先要注意參戰的兩方:並不是所有的希臘人,而主要是當時希臘人中最優秀的雅典人和斯巴達人;也不是所有的野蠻人,而是當時野蠻人中最優秀的波斯人。為什麼以雅典、斯巴達為首的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會爆發戰爭?這裡暫且拋開希羅多德的具體描述,先來籠統地對照一下他和修昔底德。眾所周知,希羅多德的歷史或探究主要包括三個主題,即習俗(nomos)、政體和戰爭,而修昔底德的史書則僅僅包括兩個主題,即政體和戰爭。為什麼修昔底德略去了習俗?考慮到雅典人修昔底德描述的是雅典帝國和斯巴達同盟或伯羅奔尼撒同盟之間的那場「伯羅奔尼撒戰爭」,是希臘人和希臘人之間的戰爭,而希羅多德描述的則是以雅典、斯巴達為首的希臘同盟和波斯人之間的戰爭,是希臘人和野蠻人的戰爭,因此,修昔底德不必涉及習俗,而希羅多德則必須涉及習俗。正如司馬遷的《史記》在描述楚漢戰爭時,不必描述楚人和漢人的習俗,因為他們都是華夏人,而在描述漢朝和匈奴的戰爭時,則必須描述匈奴人的習俗,因為他們之間的戰爭是華夏和蠻夷之間的戰爭。在古代希臘有所謂「希臘和野蠻之辨」,在中國古代有所謂「華夷之辨」,可謂普世皆然。為什麼要強調這種區別?因為各自的習俗不一樣,隨之,則各自的生活方式也不一樣。當不同習俗的人接觸時,他們對同一事情的看法、思考方式以及情感反應也會不一樣,此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就很容易爆發衝突乃至戰爭。恰如柏拉圖所言,希臘人和野蠻人天然就是敵人(enemies by nature)。



波斯人、腓尼基人和希臘人


由於希羅多德是要探究希臘人和波斯人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於是在簡短的序曲之後,他轉而開始詳細講述波斯人對於戰爭原因的說法,然後簡短講述了腓尼基人的說法,中間還提到(但是並沒有講述)希臘人的說法,最後才講述了自己的看法。


他說,「有學問的(oi logioi)波斯人」認為最初是腓尼基人引起了爭端,接著就講述了波斯人所講述的四個搶女人的故事。那些波斯人是「oi logioi」,「logios」意為「有學問的」,或是與「詩人」(poiētēs)相區別的散文家或編年史家,各個譯本譯法不一,有譯「博學的」,有譯「過去之事的權威」,但都意指波斯的史家。歷史學家們可以證實波斯確有史家和史學,但遺憾的是波斯史學傳統並沒有流傳下來,有關波斯的史事只能夠依賴希羅多德。但接下來的問題是,讀者們能夠相信希羅多德對於波斯的說法嗎?眾所周知,「歷史之父」希羅多德還有另外一個綽號「謊言之父」,在他對各個民族的描述中,讀者們很難相信那些奇奇怪怪的習俗、人種乃至動物,諸如印度人要吃掉自己父親的屍體、衣索比亞人和印度人的精子是黑色的、阿拉伯的兔子彷彿是卵生動物、利比亞有狗頭人以及眼睛長在胸部的人,等等。此外,希羅多德史書的可靠性也無法通過現代史學的金科玉律「二重證據法」來加以確證,尤其是他對斯奇提亞(Scythia)的描述,很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考古遺迹可尋。所有這一切都讓讀者們懷疑希羅多德究竟是在記錄史事還是在杜撰故事。那麼,他在《歷史》開篇所講述的波斯史家的說法到底可不可信呢?


幸運的是,1835年在伊朗西部發現的「貝希斯敦銘文」(Behistun Inion)證實了希羅多德說法的可靠性。這一銘文用三種文字記錄了波斯國王大流士一世的功績。銘文刻在一塊高達三百英尺的岩石上,莫米利亞諾認為,「我們不知道大流士王究竟是寫給人還是寫給神看的,……只有職業攀岩者或者神才能看到」,但是銘文的內容「讓我們了解到一些波斯人對於歷史的態度,首先,它表明波斯人能夠用第一人稱撰寫自傳;其次,這種記錄基本真實明了,沒有什麼神異的介入」。在「沒有什麼神異的介入」這一點上,希羅多德所講述的波斯人的說法基本上與銘文的特徵一致,而且在他的史書中可以看到,在呂底亞、希臘的故事中,有著諸多神諭的因素,而在波斯的故事中則沒有神諭的因素,那裡只提到了美地亞—波斯人的夢。


波斯史家一共講述了四個搶女人的故事。首先是腓尼基人搶走了希臘地方的阿爾戈斯國王的女兒伊奧(Io),把她帶到了埃及;然後是希臘人搶走了腓尼基地方的推羅國王的女兒歐羅巴(Europa),希羅多德認為那些希臘人多半是克里特人;再然後是希臘人又搶走了科爾啟斯地方的國王的女兒美狄亞(Medea);最後是普里阿摩斯的兒子亞歷山大(即帕里斯)搶走了希臘的海倫(Helen)。


波斯史家認為,事情到目前為止,只不過是相互搶女人而已,但是後來,希臘人就要負更大的責任,因為在波斯人入侵歐洲之前,希臘人就入侵亞洲了。這指的是特洛伊戰爭的事情。在波斯史家看來:「搶女人確實是一件不正義(adikōn)之人乾的事情,但是為了被搶走的女人而進行報復,那就太愚蠢了,明白事理的人根本不會在乎那些女人,因為很明顯,如果那些女人完全不自願,她們是不會被劫走的。」波斯史家認為,希臘人為了海倫而摧毀了特洛伊,從此他們就將希臘人看作是自己的敵人。希羅多德解釋說:「這是因為波斯人認為亞洲和生活在那裡的所有野蠻人的部落都是他們自己的,而歐洲和希臘民族跟他們則是分離的、相區別的。」

在講述完波斯史家的說法之後,希羅多德還簡略提及了腓尼基人對於伊奧的說法。在腓尼基人看來,他們把伊奧帶到埃及完全不是搶劫,因為伊奧和他們在阿爾戈斯的一個船長私通,在發現自己懷孕後,羞於面對父母,於是就心甘情願地和他們乘船走了。


在講述波斯人說法的時候,希羅多德還提到他們的說法「和希臘人的說法不同」,但是他並沒有講述希臘人的說法,為什麼呢?如果考慮到希羅多德是在向一群希臘聽眾呈現他的探究,那麼就會認識到希臘的聽眾自然熟悉有關那些故事的希臘版本,因而無需贅述。希臘人的說法都是由詩人所傳達,那四個搶女人的故事主要是有關神和英雄的故事:是赫拉把伊奧趕到了埃及,是宙斯把歐羅巴送到了克里特,美狄亞是阿爾戈斯船和金羊毛故事的女主角,而海倫則是特洛伊英雄故事的女主角。


在希臘版本的故事中,神人是同形同性的,神不斷地介入英雄們的世界;而在波斯版本和腓尼基版本的故事中,則沒有神的介入,他們的說法是一種去神話的說法。可以想見,當希羅多德向沉浸在希臘版本中的希臘聽眾講述波斯版本和腓尼基版本時,會在希臘聽眾的心中引起多麼大的震動!正如當火葬自己父親的希臘人聽到印度人要吃掉自己父親的屍體時所感受到的震動一樣。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們的傳統或習俗不同,恰如品達(Pindar)所言:「習俗(nomos)乃是萬物的君王。」


除了波斯人、腓尼基人的說法之外,希羅多德還提到了埃及人關於伊奧和海倫的說法。如果對照一下波斯人、埃及人和希臘人的宗教習俗,就可以更深刻地了解他們的說法為何不一樣。


希臘人的神明多是人的形象,這點無須多言。而波斯人的神則不一樣,「他們不會豎起神像、神殿和祭壇,他們認為搞這些名堂的人是愚蠢的。他們之所以這麼覺得,我推測是因為他們和希臘人不同,他們不相信諸神有著人的樣子。他們的習俗是登上最高的山峰,在那裡向宙斯獻祭,他們確實是把整個蒼穹稱作宙斯。他們同樣也向日、月、土、火、水、風獻祭。這是他們自古以來的獻祭對象。」


看得出來,波斯人的神明都是一些超越於人(super-human)的自然物,由此也可以明白:波斯史家的說法中為什麼沒有神明的介入,為什麼是去神話的說法,以及貝希斯敦銘文為何銘刻於矗立在蒼穹的岩石上。


當波斯人侵入希臘時,他們毫無顧忌地就焚毀了希臘人的神殿;但是在希臘人看來,這種行為嚴重冒犯了他們的宗教習俗,引起了他們的同仇敵愾。雅典人堅決地說道:「首先和最主要的,是我們諸神的神像和神殿被燒毀和摧毀,因此我們必須給干出這一勾當的人以最大的報復,而不是和他締結協定。其次,雅典人背叛希臘人是極不妥當的,因為我們全體希臘人有著相同血緣和語言的紐帶,我們共同建立了神廟,共同向諸神獻祭,我們的生活方式也是相同的。」



希臘人和埃及人


再來看看埃及的神。埃及的神都是一些低於人的(sub-human)動物形象:伊西司的外形是一個婦女但有牝牛的一對角,正如希臘人的伊奧;宙斯的神像有一個牡羊的頭;在埃及,「所有動物,不管和人住在一起的還是不住在一起的,都被認為是神聖的」。埃及人奉動物為神明,自然就會對人世生活有所貶低;在埃及漫長的歷史中,僅僅只有一首歌;如果與希臘比較,就可以看到,雖然希臘所有的神名幾乎都來自埃及,但是埃及人並沒有像希臘人那樣構想出一系列生動絢爛的神話故事,「埃及人是完全不相信英雄的」。

埃及人並不像希臘人那樣具有詩性,這在他們關於海倫的故事中也可以看出來。希羅多德說埃及的祭司告訴他亞歷山大搶走海倫之後並沒有返回特洛伊,而是在歸程中被風吹到了埃及,當時的埃及國王普羅透斯(Proteus)在聽說了亞歷山大的不義之行後,扣留了海倫,只讓亞歷山大和他的同伴返回。這一版本的故事到了荷馬的史詩中就發生了變形:首先是海倫被搶到了特洛伊,由此引發了特洛伊戰爭;其次是埃及國王變成了墨涅拉奧斯口中的埃及老海神。對於埃及祭司和荷馬的不同說法,希羅多德評論說:「在我看來,荷馬也是聽說過這一版本的。但是這一版本不像他所用的另一個版本那樣適合於他的史詩創作,因此他就放棄了它,但他同時又在各處顯示出他是知道這一版本的。」


埃及祭司可以算是埃及的史家,而且希羅多德說,埃及人「在全人類當中是最用心保存過去的記憶的人,而在我所請教的人們當中,也從來沒有人有這樣多的歷史知識」。不過,與希臘人的神話比較起來,埃及人的故事顯得平淡無奇,這在多鐸那神托所的故事上也可以體現出來。希羅多德說,埃及祭司告訴他腓尼基人從底比斯搶走了兩個女祭司,一個被賣到利比亞,一個被賣到希臘,那兩個女人在那兩個地方第一次建立了神托所。埃及祭司的故事到此結束,平淡至極,但希羅多德又講述了多鐸那的女祭司的說法。她們說:「兩隻黑鴿子從埃及的底比斯起飛,一隻飛到利比亞,一隻飛到多鐸那;多鐸那的那隻落到一棵橡樹上,口出人言,說那裡必須設立一座宙斯神的神托所;多鐸那的居民知道這乃是神的意旨,於是他們便建立了一座宣示神托的神殿。」看得出來,希臘人的說法充滿了詩性的想像力,就和希臘版本的四個搶女人的故事一樣生動。不過最後,希羅多德還是評論道:「我認為多鐸那人是把那個女人稱為鴿子的,因為她是野蠻人,她說的話在他們聽來就像鳥叫一樣。然而不久那個女人便說出了他們可以懂得的話,這便說明了何以他們說鴿子講出了人言;只要她用她的野蠻話講話,他們就認為她的聲音像是一隻鳥的聲音。要知道,鴿子怎麼能講人話呢?再者,多鐸那人說鴿子是黑的,這意思是說,那個女人是埃及人。」與對海倫的故事一樣,希羅多德也對多鐸那女祭司的說法進行了去神話的還原,但是通過他的還原,讀者們依然還是能夠看出希臘人與埃及人的區別。簡而言之,希臘人之所以有希臘人那樣的說法,乃是因為他們是充滿想像力的詩性的民族。



地理與習俗


通過上述比較式的分析,大體可以認識到,對於同一事件或同一事物,不同民族之所以有不同說法乃是因為他們的宗教習俗不同,現在讓我們回到波斯史家的說法,繼續探討希臘人和野蠻人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波斯史家承認搶女人乃是一件不義之行,但是他們認為,希臘人為了女人的緣故而摧毀亞洲的一座城池,那就是更大的不義了,他們亞洲人根本不會在乎個把女人。為什麼對於這同一個搶女人的事情,他們和希臘人的看法或反應截然有別呢?通過上述對於習俗的比較分析,或許可以說,這是因為他們的習俗不同,由於習俗不同,則有關正義等抽象的道德概念也就不同。對於不同的民族來說,並不存在一個普世公認的正義標準。這才是他們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他們之間的衝突歸根結底是習俗的衝突或曰文明的衝突。


在講述完波斯史家的說法之後,希羅多德評論說,波斯人眼中有著「我們亞洲人」和「他們希臘人」的區別,而且其後在描述波斯習俗時,希羅多德也說道:「他們最尊重離他們最近的民族,認為這個民族僅次於他們自己,離得稍遠的則尊重的程度也就差些,余此類推,離得越遠,尊重的程度也就越差。這種看法的理由是,他們相信自己在所有方面都是全人類中最優秀的,至於其他的人,則住得離他們越近,也就越發優越,住得離他們最遠,也就一定是人類中最差的了。」看得出來,波斯人是以自己所處的地理位置為中心,然後輻射出去,認為離他們越遠的地方也就越「野蠻」,他們認為自己是「天朝上國」。


其實,那個時代的任何民族都莫不如此。比如埃及,埃及的國王說「埃及人在智慧方面比所有其他的野蠻人要優秀」,「埃及人避免採用希臘人的習俗,而一般來說,也就是避免採用任何其他民族的風俗」,「埃及人稱所有講其他語言的人為野蠻人」。再比如斯奇提亞,「斯奇提亞人和其他的人們一樣,他們對於野蠻人的任何習俗,都是極其不願意採納的,特別是對於希臘的習俗」,「斯奇提亞人是這樣一絲不苟地遵守著自己的習俗,對於那些把外國的習俗加到他們自己的習俗之上的人們,他們就是這樣懲罰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不一樣的習俗對應著不一樣的地理位置,此所謂「一方水土一方人」,尤其在古代交通不便利的情況下,更是如此。希羅多德對於習俗的描述和他對於地理的描述在這種意義上是重疊的,比如在講埃及的習俗時,他說道:「不僅埃及氣候的性質、河流的性質和其他地方相反,而且埃及人的大部分習俗也和所有其他人的習俗恰恰相反。」


由此可以看到,在希羅多德所呈現的這幅居住在各地域的各民族的歷史圖景中,他們相互之間的戰爭或敵意,往往都可以歸因於各自的習俗差異。在這個意義上,不但希臘人和野蠻人的戰爭,而且不同族群之間的戰爭,其最深的根源都是習俗。由此也就可以明白希羅多德為何要在《歷史》的前四卷濃墨重彩地描繪各種地理與習俗,直到卷五之後才進入波斯戰爭這一主題。


希羅多德


習俗與習俗之間的衝突無法用統一的、普世的標準來衡量,也就是說,對於各種習俗,人們無法判定誰是誰非、誰對誰錯。因此,希羅多德在講述完波斯人和腓尼基人的說法之後,放棄了正義與不義的話題,轉而申明自己的敘述原則:「這兩種說法中哪一個說法合乎事實,我不想去論述。」他所申明的這一原則貫穿著《歷史》的始終。


在正式進入他的呂底亞故事之前,他又申明了自己的另一個原則:「不管人類的(anthrōpōn)城邦是大是小我都要同樣加以敘述,因為先前強大的城邦,現在有許多已經變得弱小了;而在我的時代強大的城邦,在先前卻又是弱小的。這二者我所以都要不加區別地講述,是因為我知道,人類(anthrōpēiēn)的幸福是決不會長久停留在一個地方的。」


在這裡,希羅多德轉到了城邦(包括野蠻人的國家)興亡和人類幸福的主題。在接下來的史書中,有關野蠻人,讀者們會看到呂底亞的興亡、美地亞的興亡、波斯的興起以及居魯士的興亡,考慮到《歷史》後五卷描述的波斯戰爭最後以波斯戰敗而告終,因而在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說,《歷史》講述了波斯的「興亡」;有關希臘人,讀者們會看到一個個小亞希臘城邦或僭主以及希臘本土僭主的興亡;在卷一中,雅典和斯巴達極為弱小,但是他們戰勝了波斯之後,在希羅多德的時代,也就是伯里克利的時代,他們都極為強大。


對於城邦或僭主的興亡故事,無論是希臘人的還是野蠻人的,希羅多德都同樣加以敘述。這似乎又把讀者們帶到了《歷史》的開頭,他在那裡說他要呈現希臘人和野蠻人的「功績」。但區別在於,在這個新的開頭,希羅多德沒有說那些興亡故事是「偉大的、值得驚嘆的」。他不加區別地認為,希臘人和野蠻人作為人類其幸福都是極為無常的,這就讓人類顯得渺小或微不足道。在《歷史》的開頭,同一化的人類只有平淡無奇的「過去的事情」;在這個新的開頭,同一化的人類本身又被分殊化,因為相對於神來說,人類是有死的,而且福禍無常。正如雅典人梭倫所說:「對於任何事情,我們都必須注意它的結尾,因為神往往不過是叫許多人看到幸福的一個影子,隨後便把他們推上了毀滅的道路。」也正如波斯大臣阿爾塔巴諾斯所說:「神不過只是讓我們嘗到生存的一點點甜味,不過就是在這一點上,它顯然都是嫉妒的。」


在《歷史》開篇的最後,希羅多德給人類的生活定下了一個悲慘的基調,然後,他又開始對人類內部進行分殊化,從向希臘人行不義的那位呂底亞僭主克洛伊索斯開始講起,接著,「希臘人和野蠻人所做出的那些偉大的、值得驚嘆的功績」以及「他們之間爆發戰爭的原因」便逐一得到展示。在這個意義上,希羅多德又再次回到了荷馬史詩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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