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渺流香 第三十五部六，來自「聖人」的誹謗
如果沒人提這個事，稀里糊塗就過去了。梁丘據今天說出來，呂杵臼心裡不能不犯核計。
他才三十九歲，不但沒活夠，怕死怕得要命。
呂杵臼安排公子鉏（除）帶兵護送姬稠。
孔丘走進宮殿，拜見呂杵臼。
談話之後，呂杵臼問道：「先生奚不見寡人宰乎？」
先生為什麼不見寡人的宰相？
孔丘坦然回答：「臣聞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
臣聽說晏子事奉三位國君都很順，是有三顆心，所以我不見他。
孔丘退出。
晏嬰有事來見君主，呂杵臼把孔丘的話一字不錯地複述一遍，很感興趣地看著晏嬰，看他怎麼說。
晏嬰腦子轟地一響。
我三心？！
君主會允許臣子三心嗎？！
孔丘為什麼這麼說？
他想借刀殺人！
他初來乍到，我並沒有得罪他。他想取我的命，自然是為了取而代之。
他深刻地體察到孔丘的惡意。
君主都要求臣子一心一意、忠心不二，說晏嬰有三顆心，這就是要取晏嬰的命。萬幸，呂杵臼沒有把話藏在肚子里，放出來，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如果留在心裡埋下種子，早晚會成為取命的因素。
晏嬰憤怒至極。
晏嬰求才，求賢，只希望齊國興盛、百姓富庶。晏嬰不戀棧，如果有人比晏嬰更高明，晏嬰不會不讓賢。
晏嬰是官迷嗎？動輒辭職，君主去求著回來，君主得道歉承認錯誤才能回來。如果是官迷，怎麼敢率性而為？因為晏嬰壓根沒把這官位當回事。有賢人可以給齊國百姓帶來好處，晏嬰不怕再回東海農莊。可是你要殺我，那可不行。
晏嬰耐心地給君主解釋：「不然！嬰為三心，三君為一心故，三君皆欲其以之安，是以嬰得順也。嬰聞之，是而非之，非而是之，猶非也。孔丘必據處此一心矣。」
不是這樣。不是我有三個心，而是三個國君有一個心的緣故。三個國君都想要國家安定，所以我能得以順利行事。我聽說，正確而被說成錯誤，錯誤而被說成正確，都是不對的。孔丘二者必居其一。
晏嬰說完告退。
呂杵臼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晏嬰坐上馬車，心裡生氣。我招你了？！我惹你了？！一見君主就誹謗人，這是什麼人品啊？！這樣的人進官場，齊國的官場還不夠亂嗎？
心裡不順氣，臉上藏不住，氣哼哼地告訴車夫，去高子家。
御夫一看晏嬰的表情，給車夫使個眼色，意思多加小心，晏大夫氣不順。
孔丘回到高張家，高張打聽君主都問了什麼。
孔丘有意無意說到晏嬰：「臣聞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
高張哈哈一笑。
正說著，看門人報告：晏大夫來了。
孔丘心裡咯噔一下，齊侯這麼快就把話傳到晏嬰的耳朵里，恐怕晏嬰是來算賬的。
高張趕緊迎出去，御夫扶著晏嬰下車。
雙方互相施禮。
晏嬰開門見山，聽說仲尼在高子門下，登門求教。
高子請晏嬰進門，給晏嬰與孔丘安排了一個單獨談話的地方。
晏嬰直截了當，「嬰聞君子有譏於嬰，是以來見。如嬰者，豈能以道食人者哉！嬰之宗族待嬰而祝其先人者數百家，與齊國之閑士待嬰而舉火者數百家，臣為此仕者也。如臣者，豈能以道食人者哉！」
我聽說君子批評晏嬰，所以來見。像晏嬰這樣的人，怎麼能靠嘴皮子吃飯呢？我的家族等我祭祀祖先數百家，齊國沒有收入靠我舉火生炊的數百家，我為此而做官。像我這樣，難道是靠嘴皮子混飯吃的嗎？
孔丘神態謙恭語調溫和，「語有之：言發於爾，不可止於遠也；行存於身，不可掩於眾也。吾竊議晏子而不中夫人之過，吾罪幾矣！丘聞君子過人以為友，不及人以為師。今丘失言於夫子，譏之，是吾師也。」
有這樣一句話：自己說過的話，不能阻止它傳到遠方；自己做過的事，不能在眾人面前遮蓋住。我私下議論晏子說的話不符合事實，我的罪過太大了！我聽說，君子自身比他人強，則與他人為友；不如他人，則以他人為師。現在我失言於先生，被先生批評，您是我的老師啊。
晏嬰扛不住三句好話，孔丘的態度和用詞，再急眼反倒不好意思了。
孔丘送晏嬰出門，看著他上車。旁邊一個門客跟著施禮送行，臉上帶著意味深長地笑。
孔丘讚歎道：「救民之姓而不誇，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
晏嬰聽到，徹底雪化冰消。他捫心自問：我是不是不該來啊？
一支箭呼嘯而過，射中敵人的盾瓦。從橫木穿過車轅，箭頭射入盾瓦三寸。齊國的子淵捷是齊頃公的孫子，字子車。被追的是魯國野泄。
野泄回頭一箭，眼看著直奔子淵捷。這一箭過來，穿透馬脖子上的皮帶，射死了戰馬。戰馬倒下，子淵捷也華麗麗地跟著倒下去，人仰馬翻。
子淵捷翻身爬起來，跳上戰車。魯國人以為是叔孫氏的家臣司馬鬷（宗）戾（立），趕緊上來幫忙。
子淵捷也是實在人，竟然對著他們大喊，「齊人也！」
我是齊國人。
魯國士卒恍然大悟，立刻變臉，比川劇變臉還快，幫助秒變進攻。子淵捷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個魯人倒在地上。
他的御夫興奮地大叫：「又之——」
再射。
子淵捷說：「眾可懼也，而不可怒也。」
大隊人馬可以讓他們害怕，而不能激怒他們。
齊國大夫子囊帶追趕野泄，用很難聽的話來叱罵他。
野泄邊周旋邊大聲回應：「軍無私怨，報乃私也，將亢子。」
作戰時不是私人恩怨。我回罵你就是私人恩怨了，我要抵抗你。
子囊帶不管什麼私怨不私怨，就是大罵不休。終於激怒了野泄，大聲回罵。
季孫意如的家臣冉豎一箭射向陳開，射中了陳開的手，弓箭落到地上，破口大罵。
陳開是田無宇的長子。次子叫乞，三子叫書。
陳開、陳乞後世的名氣不大，陳書的名氣也不大。
但陳書的孫子家喻戶曉，他就是把吳王嬌滴滴的宮女訓成女漢子的孫武。
冉豎報告季孫意如，「有君子白皙，鬒（真）鬚眉，甚口。」
有一個君子，皮膚白皙，眉毛鬍子黑而密，很會罵人。
季孫意如說：「必子強也，無乃亢諸？」
一定是子強，不是抵擋他了吧？
冉豎說：「謂之君子，何敢亢之？」
既稱為君子，怎麼敢抵抗他？
寒冷的冬季，呂杵臼出去打獵。實在扛不住冷，就地取暖，回頭問晏嬰：「若人之眾，則有孔子焉乎？」
這麼多人中，這裡有孔子那樣的人在嗎？
孔丘跟在眾人的隊伍里，舉止神態說不出來的彆扭。
晏嬰揶揄地道：「有孔子，焉則無有？若舜焉則嬰不識。」
有孔子那樣的人，怎麼會沒有呢？舜那樣的人在裡面，我可不能識別。
呂杵臼翻白眼，「孔子之不逮舜為間矣，曷為『有孔子，焉則無有？若舜焉則嬰不識』！」
孔子不及舜，兩人相距很大，什麼叫「有孔子那樣的人在，怎會沒有？像舜那樣的人我就認不出來了」？
晏嬰哂笑：「是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孔子行一節者也，處民之中，其過之識，況乎處君之中乎！舜者民處之中，則自齊乎士；處君子之中，則齊乎君子；上與聖人，則固聖人之材也。此乃孔子之所以不逮舜也。」
這就是孔子不及舜的地方。孔子是個行為偏執的人，在百姓中，一下子就能看到他的不同尋常之處，何況是在君子之中呢！舜那樣的人，身處百姓之中，就與百姓齊等；身處君子之中，就與君子齊等；向上與聖人同處，他本來就是聖人之一啊。這就是孔子之所以不及舜的原因。
呂杵臼想了想，點了點頭。他發現晏嬰總是那麼正確。
封面圖、插圖由華雷提供布貼畫
TAG:雲渺流香完整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