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帖的亂彈——我學寫字的一點想法
學書不成,但卻始終痴迷,俗話說「人無癖,不可交」,要說「癖好」,書法,也算是我的一個癖好了。寫得多了,自然也會有一點自己的想法,寫下來,權當是聊天吧。
我小時候是從唐楷入手的,上手就是《神策軍碑》,其實柳體不太好學,為了寫出那種瘦勁的感覺,就用側鋒,筆畫扁平單薄。老師說這樣不對,要我學顏,最好是《麻姑碑》,但是因為不懂其中的道理,又臨摹不了那樣的字形結構,很有挫敗感,所以最後不了了之了。高二高三的時候,想學行書,就購置了蘇東坡和黃庭堅的字帖來臨,除了讓自己的字變得散漫鬆懈,似乎並沒有什麼結果。——現在想來,這樣的入門訓練真的是很沒有道理,不過當時條件有限,又缺少老師系統指導,自己亂寫,不得其門而入。柳字是唐楷裡面相對晚出的書體,他是結合了歐顏等前賢書家的技法,而自成一家的,如果從二王開始,然後再到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這麼一路下來,就能夠明白柳公權的書法實際上是有所繼承,集大成而又孱入己意的。上手就學柳字,因為不明所以,是很難理解其中筆法的奧秘的。老師建議臨習《麻姑仙壇記》,實際上希望我關注中鋒運筆以糾我一味側鋒之偏的,因為顏真卿中年之後的筆法是摻入隸書筆法的,而隸書最講究的就是中鋒運筆了。至於行書從蘇黃入手,也是一條歧路,蘇黃米蔡的時代,是一個書法革命的時代,如果說還局守傳統的,也大概只有蔡襄了,行書從蔡襄入手,還有一定的道理,雖然,不過是取法乎中,難免得乎其下。
後來有一段時間很痴迷於何紹基的《張遷碑》,記得還是在大學期間,一見之下,就放不下,又開始臨何紹基的《張遷碑》。但是何臨《張遷碑》,實際上是以一種相對鬆弛的態度表現其中的「逸氣」,不是很注重其中渾穆蒼茫的意思的,但是沒有基礎的人覺得入手容易,所以喜歡,其實不過得了用筆草率的習氣而已。——放著現成的《張遷碑》不學,非要去學冷僻的何臨《張遷》,除了急於事功的心思之外,大概也沒什麼好解釋的了。後來工作之後,有一次在劉德龍兄的畫室里亂寫《張遷碑》,倏忽滿紙,筆筆飛白,德龍兄說,筆畫還是應該寫得慢一點,現在想來,是很有道理的。
這裡還要插說一段,工作之後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硬筆字不好看,憋仄小氣,所以臨了一段時間的硬筆字帖,選用的是某家硬筆臨寫的蘭亭和聖教序(具體版本也記不清楚了)。覺得小有其功,自己的字,形態上似乎好了不少。——現在想想,這一步其實還是挺重要的。我之所以不敢臨習那些著名的法帖,根本原因還是怕有挫敗感,總是希望一蹴而就,這本身就是書法學習的大忌。不過通過硬筆書法臨習,在字形上有一些提高,在毛筆臨習的時候就稍微會有一點底氣,也是一個很好的鋪墊。
上個世紀末的時候,是書法界注重碑版的時代,為這種審美風尚驅動,自己也覺得蒼涼鬱勃很合自己的脾胃,所以也自然熱心於碑版臨習。當時有一部書對我影響頗大,那就是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出版的《歷代名碑風格賞評》,偶然購得,讀之不忍釋卷。還有沃興華的《中國書法史》,啟人心智,引人思考。移居上海之後,自然有一段適應期,環境陌生,友朋星稀,只能以讀書、臨帖打發時光,那時動了寫一點關於書法思考的念頭,也就隨讀隨看,隨想隨寫。拉拉雜雜寫了幾萬字,後來工作轉入正軌,忙著各種事情也就懈怠下來。08年父親病重,我們爺倆聊天,父親偶然提起這個未完成的事情,我心裡咯噔了一下,就決心把它寫完,這就是我寫的《翰墨春秋》一書了。當時由上海百家出版社出版,這本書現在市面上早就沒有了。不過,緊趕慢趕,父親也還是沒有看見,去世以後的一年清明節的時候,我把一本書在他的墓前燒化了,算作一種告慰。
這本書算是我系統地思考書法發展的歷史。我覺得,書法首先應該體現出書寫本身的功能,一切書寫技巧都是為書寫便利服務的。因為古人的毛筆書寫,首先是一種日常技能。既然是日常書寫,就應該回歸到書寫的本質上去理解書法。——那是當時的認識,如果按照我現在的觀點,會比那時寬博一點,我覺得書法應該分為兩層,作為日常書寫的書法和作為視覺藝術的書法。如果不作這樣的分層,就會像現在的書法界吵吵鬧鬧沒完沒了。比如沃興華後來的不少論著提到的書法,甚至是曾翔的某些行為藝術般的「書法創作」,或者是邱振中的論述與實踐,其實如果站到「視覺藝術」的角度看,就好理解了。現在不少人將一些書法實踐稱為「丑書」,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是從日常書寫的角度去理解書法的緣故。兩類人其實談論的不是同一種書法。
另一個體會是,像很多藝術一樣,書法也是在形與神的兩極之間搖擺的,這兩極就是筆墨規矩和個性風格。個性風格張揚到不可收拾的時候,定然會有人出來提出筆墨規矩,而筆墨規矩講究到一定時候,又一定會有人起來扯旗造反。在這樣的來來回回中提升發展。循著這樣一條思路去理解中國書法的演變大致不差。
那段時間,我一味追求古樸蒼涼,當然功夫不負有心人,偶爾也有作品在一些比賽里得了獎。比如一幅非隸非篆的作品,當時居然得過上海市教師書法比賽的一等獎,還展出過好一陣。後來的創作,一般都以隸篆字形唐楷筆意來寫(其實比較接近魏碑,比如兩爨之類)。當然也因為自己的書法漸漸得了一些肯定,膽子也越來越大,甚至以為自己另有一功,別成一體,頗有河伯自得之意。但是我有自己的畏懼,就是作楷書和臨二王,這兩件事一件也沒敢做。這恐怕就是所謂的自欺欺人了。期間,讀過孫曉雲的《書法有法》,覺得她講筆法很有見地,但是畢竟自己當時一味追求所謂碑學,對筆法細微的變化不甚在意(其實是根本做不到)。有一次學生顧斐君,拿我的字請教海上某書家,答曰,此人對書法還有些理解,但是筆法沒有下過功夫。我自以為自己學書不過遣興,不求聞達,所以對筆法一說並不為意,更何況那位書家還說:「較之當今不少所謂『書法家』還好許多」,這頗讓人沾沾自喜的。
16年末的時候,閑來無事,將一幅作品托同學王容君請教蘇州某書家,答曰:「筆法簡單,結字簡陋」,頗讓我難堪。好在知恥而後勇,從17年初開始,堅持每天臨寫《聖教序》或《書譜》,不想,一練之下,居然成癮,哪天不寫都覺得渾身不舒服。以前其實並沒有認真研讀過這兩部帖,即便評論也是依樣畫葫蘆地說什麼集字帖缺乏行氣啦,什麼千紙一類,一字萬同啦。真的到了臨帖,才發現這兩部帖筆法精妙,筆勢萬變,字形多巧,氣韻流貫,每每臨習之間就覺得自己氣短,覺得自己甚至都沒有窺到書法的堂奧。一年臨習,終於稍稍知道使轉頓挫,稍微知道一些筆勢牽連呼應。最近再臨《張遷碑》,無論是氣韻、筆法、結體上終於較之當年有了改善與提高,這無論如何也是值得高興的。最近又應約創作一幅行楷參加比賽,自我感覺較之往日也是改觀甚大,中心喜歡。
孔子說五十而知天命,我在五十歲的時候終於知道自己書法的不濟,也算是造物對我的厚愛了,否則一直自我欺騙,自我滿足,就終生窺不了書法的堂奧,豈不怨哉?
最後的結論是,學書最好還是要有名師(明師,明白淵源的老師)指點,否則像我一樣誤打瞎撞,走了幾十年的彎路,萬一走上邪門歪道而不自知,就悔之晚矣。另一個方面,臨習最好和理論提升結合,雖不用像我一樣寫一本書出來,至少要把書法發展的起承轉合搞清楚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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