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討論課·紅樓夢中的生命文本
三讀尤三姐：驚艷的生命
本期話題《紅樓夢》中的生命文本，我覺我非寫她不可了——那就是尤三姐。尤三姐自第六十三回賈敬去世隨著尤老娘被接入寧府，到第六十六回「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其生命有始有終地呈現在讀者眼前，從天而降又突然而去。從其他女孩子的悲劇中，我皆能感受到強大的命運的力量，只有尤三姐，我從她身上感受到比任何人都要多的、並不被強大的命運力量壓制住的生命力量。她無比驚艷，是《紅樓夢》中我心裡最有生命氣息的人。
然而在不同的時期我讀尤三姐，感受其生命本質，是有差異的。
初讀：情小妹
幼年讀尤三姐，印象最深刻的場面必然是她手執鴛鴦劍，自絕在前來退婚的愛人柳湘蓮面前，剎那之間，天地失色，眾人皆驚，柳湘蓮撫屍大哭，追悔莫及。我讀得熱淚盈眶，心裡為這痴情女子傷悲，同時又有一絲不知何來的快感，也許是不用背負實際後果的自我情緒代入？自刎以證清白、表情真，於沉迷浪漫愛情的少女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壯舉！我覺得那是三姐最咄咄逼人的質問：「我的愛人，你為什麼不信我？」那是三姐最嚴厲的懲罰：「我會讓你後悔。」那時我認為，三姐的生命是決絕而純粹的，因愛而歡喜，因最愛之人的不信而死滅，乾脆利落，絕不拖泥帶水——
愛情，是尤三姐生命全部的支撐。
再讀：求生者
再讀尤三姐，我留意到她的身世和生活環境，那些痛苦不再被光輝的死亡遮掩。尤三姐和尤二姐，在賈府的身份既非小姐也非丫鬟，跟寧國府當家主母尤氏算是親戚，卻毫無血緣關係和感情。這母女三人家計艱難，「全虧了這裡姑爺幫助」，住在寧國府，有親戚身份卻無獨立的經濟來源和人情人脈支持。她們姐妹是落入富貴人家高牆大院里的花種，命運給了她們一個無可奈何的設定，她們是夾縫之中的求生者。而那樣天仙似的美貌，又離珍璉蓉等獸性抑制不住卻掌握著她們的人那樣近，不淪落，何以生存？經歷過賈珍賈蓉父子百般輕薄，尤三姐從肉體上來講早就不是貞潔女子了，她和她姐姐，不過都是珍璉蓉這些人豢養著的玩物——至此，尤三姐成為我心裡一個徹頭徹尾的可憐人。
我看到了尤三姐的浪言浪語，和各種「淫態風情」，我感到那是一種「自棄」。尤三姐是個清醒明白的人，她看不到生命的希望，也不作任何與珍璉蓉等賈家人雙宿雙飛的幻想，相反她很早就意識到：「咱們金玉一般的人，白叫這兩個現世寶玷污了去，也算無能。而且他家有一個極厲害的女人，如今瞞著他不知，咱們方安。倘或一日他知道了，豈有干休之理，勢必有一場大鬧，不知誰生誰死。趁如今我不拿他們取樂作踐准折，到那時白落個臭名，後悔不及。」於是她不反抗壓上身的禽獸，倒是作出更下流的姿態來，索性一起玩樂吧，生活沒什麼希望可言，像是當今喪文化代表李誕的話：「開心點吧，朋友們，這人間不值得。」
直到尤三姐聽聞賈璉許配之意，想到了五年前走進了心裡就此塵封住的那個小生柳湘蓮，她的生命狀態由輕浮轉為沉靜，她告訴所有人，我要等一個人，並且開始準備一個儘可能乾淨和美好的自己；直到柳湘蓮的鴛鴦劍送到了尤三姐的手上，尤三姐「喜出望外，連忙收了，掛在自己繡房床上，每日望著劍，自笑終身有靠。」我認為這一時期的轉折，正是因為三姐心裡重新燃起了一個希望。然而，柳湘蓮聽了好友寶玉的話，自然疑了尤三姐的人品，這一次退婚，造成尤三姐的希望徹底破滅，直接導致她的死亡。
「需要的是希望，不是健康，也不是喜悅，因為後面兩個來來去去，恰似短暫時光可以見證，唯有希望不再。」——愛德華·托馬斯
希望，是尤三姐生命全部的支撐。
三讀：生命的主角
「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命運的悲劇，一種是性格的悲劇。」今天與一位朋友談論尤三姐，她對我說，「尤三姐是第二種。」我好奇，難道尤三姐的命運還不夠悲劇嗎？這位朋友把回答的重點落在「尤三姐的自盡源於其性格」上，她認為她太剛烈了，一聽聞柳湘蓮的退婚便自盡以證清白。的確，尤三姐的自殺不可否認帶有強烈的主觀衝動和情緒發泄，而這個誤會其實不一定無解。
但我卻想從另一方面來理解「尤三姐的悲劇不是命運的悲劇」——那就是尤三姐實際上在掌握命運。「命運的悲劇」是命運的安排與設定將人引向絕路，這個人也許什麼都不錯，卻最終被動地墜入深淵，而尤三姐不是這樣順著命運走向死亡的。正像羅書華老師在《正說紅樓夢·雙鳳護珠：紅樓夢的結構與敘述》中提到關於尤三姐的一句話：「真正按自己的性子行事，完全掌握自己的命運，包括決定自己的生死，這就是尤三姐與賈府中人物的區別所在。」我非常認同。
且看尤三姐的「淫態風情」，自從她跳上炕指著賈璉開始罵：「你不用和我花馬弔嘴的，清水下雜麵，你吃我看見……」直指著賈璉等人花幾個臭錢拿他們姐妹當粉頭取樂的實質，尤三姐已經從之前面對賈璉調戲淡淡以對的冷眼旁觀者，成為聚光燈直接照耀的主角。再到她說「喝酒怕什麼，咱們就喝！」，摟過賈璉的脖子就開始灌，唬得賈璉酒也醒了，賈珍得便就要一溜。好個「無恥老辣」的尤三姐！後來怎樣？「賈珍回去之後不敢輕易再來，有時尤三姐自己高了興還命小廝來請，賈珍方敢去一會，到了這裡，也只好隨他的便。」這裡的尤三姐哪有什麼可憐相？實在並非男人淫了她，而是她嫖了男人。用「自棄」來看她又有些太過消極了，事實上她已經反客為主，而根本就不是由著這些掌權的男人擺布她的身體。
再看「那尤三姐天天挑揀吃穿，打了銀的，又要金的；有了珠子，又要寶石；吃的肥鵝，又宰肥鵝。或不趁心，連桌一推；衣裳不如意，不論綾緞新整，便用剪刀剪碎，撕一條，罵一句，究竟賈珍等何曾隨意了一日，反花了許多昧心錢。」這是尤三姐的報復，她在儘可能讓這些欺辱她的人付出更大的代價，這就是她的憤怒和反抗。
最後，這些男人害怕、畏懼，情願兌現讓她出嫁的諾言，並且，完全遵從她自己的意願！
她始終自己在做自己的主，從玩弄賈珍賈璉等人到自擇夫婿，從浪女到烈女。她不是出淤泥而不染最終沒敵過命運夭折的白蓮花，也不是自暴自棄隨波逐流的可憐蟲。與命運鬥爭勝敗的標準並非結局的生死，而在於誰是掌控者，誰是順從者。顯然尤三姐本人是勝利者，她睥睨一切命運施予的醜惡，她沒有被命運控制，她玩弄了命運。
尤三姐的生命不靠任何劇情支撐，她就是她，她完全掌控自己的生命。
而從尤三姐的驚艷人生里，我讀到的最入我心的生命奧義，就是，做自己的生命的主角。
參考書目：
1、《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程高本），第63回—第66回，P864—924
2、羅書華《正說紅樓夢·雙鳳護珠：紅樓夢的結構與敘述》P156—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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