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天靈歌:新奧爾良種植園之行
住在北卡,南方種植園一直是我想去的一個地方。迄今只去過北卡希爾斯伯勒的楓葉莊園,柵欄里的黑白兩色的奶牛向人們搖尾示好。但這個從緬因州南遷至此的莊園,與南方腹地(Deep South)還是有著一定的地理和文化距離。我想像中的種植園,《被解救的姜戈》是一例,主人公逃離了種植園與妻子策馬奔向自由。
德斯特漢種植園 preytino 圖
昆汀這部以德克薩斯為背景的電影充滿血腥,帶有好萊塢的窠臼,卻激起了我對那片土地的好奇。2014年末去新奧爾良,友囑我去看種植園,聽黑奴們籲天而歌的餘音,奈何天公不作美。未了的心意,這次終於得以遂願。
出發的時候,新奧爾良城的上空飄起了霧,城西的穆斯林公墓被這輕薄的濕氣籠罩著。霧靄沉沉,如一曲未散的輓歌。雖然新奧爾良的黑人佔總人口百分之六十多,但歷史上登陸這個海港的人群異常複雜,城南甚至有幾處破敗的猶太教堂。不過華人對於大西洋和墨西哥灣的熟稔和認同遠遜於太平洋。與舊金山華人商鋪林立的景象不同,新奧爾良幾乎難以見到華族的身影。沿著10號公路西行,龐恰特雷恩湖上煙波浩淼,這是新奧爾良周邊最大的湖泊之一。公路的南邊,自西向東的鐵軌上,幾十節斑駁破舊的車皮緩行,與地平線遠處煉油廠噴發的濃煙合為一體,宛如列賓的油畫,散發出西伯利亞般的遼蕪荒涼。新奧爾良最常見的柏樹和橡樹,在松蘿菠蘿的遮蔽下,參差分落於密西西比河在南方平原上瀉出的大小湖泊和沼澤中,神秘而遙遠。
橡樹莊園兩排28棵大橡樹,成為南方莊園的名片。樂育峰 圖
從新奧爾良到路易斯安那首府巴吞魯日(Baton Rouge),一路上可以見到許多廢棄的甘蔗種植園。從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隨著糖成為「第一個充斥著資本主義勞動生產力和消費之間相互關係的消費品」(西敏司《糖與權力》),它見證了世界體系的分工,構成了經典的三角貿易:從加勒比海地區(輻射到路易斯安那)運出的蔗糖被運到美國的新英格蘭地區,製成朗姆酒;朗姆酒被運到塞內加爾和迦納等西非地區,交換成奴隸;奴隸又被輸送到加勒比海地區的種植園。
資本主義的興盛,蔗糖功不可沒:糖是資本擴張、版圖鋪陳的助推器。
糖在人類生活地位中的提高,製造和分化了新的階層。封閉的種植園經濟開始興盛起來,起先是稻米和靛藍,然後又主要種植甘蔗。在內戰之前,從巴吞魯日到新奧爾良之間的濱河路(River Road)遍布著多達350個大小不一的種植園。
1792年,法國人讓·諾埃爾·德斯特漢(Jean Noel Destrehan)在岳父死後,買下了他建的種植園,德斯特漢種植園由此得名。這是密西西比河下游最早發跡的一處種植園。德斯特漢置辦田產的時候,正值新奧爾良人口激增:1797年到1810年人口增加了114%。隨後五十年,新奧爾良的人口保持著每十年平均增長50%的驚人速度。大批西非的奴隸被運送到新奧爾良及其周邊地區,為資本主義的擴張添磚加瓦。
到1804年,德斯特漢種植園有56名家奴,每年能夠生產20萬鎊蔗糖。德斯特漢種植園幾度易手,在內戰爆發之前的最高蓄奴總人數達到了200多人。種植園經濟儼然是要打造一個世外桃源,一個自給自足的城邦。作家奈保爾稱之為「宗教」。他寫道:「過去如同一個純凈的夢,讓人感到傷感,它就像是一種宗教:促使伊斯蘭的什葉人選擇高貴、奉獻自己,先知描述的美好時光和四大哈里發的夢想,那一切都發生在在貪婪和野心摧毀被拯救的新世界之前。那個特別的南方過去,如果擯除了種族問題的骯髒,原本可以是可以變得純粹的。」
德斯特漢種植園的黑奴小屋
如今置身德斯特漢種植園,昔日繁盛的甘蔗林已蹤跡難尋。曾經參差密布的種植園,只剩下聖約瑟夫種植園還在經營,餘下者大都將田產賣給了在墨西哥灣的石油公司。堤壩外圍的密西西比河,和北側蜿蜒的沼澤地,將種植園圍成了一方天高皇帝遠的世界。
雖是清冷的冬日,種植園裡的田舍亦多為後期復建,但踏在鬆軟的黑土地上,松蘿菠蘿(Spanish moss)從大樹枝椏上垂下,依然能感到這個法國家族昔日的輝煌。在一處密室中,傑斐遜總統簽署的一份委任狀,即是堂皇傲人的見證。無論為學還是從商,政治上的認同是成功人士的不二法門。法蘭西的土豪終於在美利堅的召喚下登堂入室,德斯特漢名正言順做了新奧爾良副市長和路易斯安那議員,跑路圈錢的生意也隨之越做越大。錢和權,總是如影相隨。黑與白的分化是明顯的,主人們富麗的房舍與下人們鄙陋的屋子判若雲泥。擔心油煙味道的主人們不允許在他們的房子里設立廚房,只保留了一個熱食品用的「暖室」。200多名黑人家奴,都是一家八九口人擠在逼仄的單人間里。人類歷史上這場大規模的人口遷移,正是美國種族問題的肇始。牆上貼的奴隸花名冊,明白無誤地標出了一個人的所有身份、技能和買賣價格。「孟戈,美洲奴隸,30歲,一隻眼,1200美元;老露易絲,克里奧女奴隸,70歲,25美元……」
被運送到美洲的非洲黑奴 Keys Public Library 圖
1811年,黑奴查爾斯·德斯隆德斯(Charles Deslondes)在法屬加勒比殖民地聖多明戈奴隸起義的鼓舞下,帶領密西西比河沿岸種植園的黑人兄弟姐妹們反抗白人的統治。包括德斯特漢種植園在內的22個莊園,均有奴隸參與了反抗。五百多名黑奴向新奧爾良一路挺進,高喊「不自由毋寧死」。他們的目標是像成立新國家海地的聖多明戈起義一樣,攻下新奧爾良,建立一個新的黑人共和國。但這場美國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奴隸反抗運動最終慘淡收場,十八名奴隸在德斯特漢種植園被處以極刑,斬首示眾,暴屍河野。總共有九十五名黑人被殺害。
今日新奧爾良法國區 樂育峰 圖
在新奧爾良Preservation Hall排隊看爵士演出的人群 樂育峰 圖
黑奴的起義雖然失敗,但卻為五十年後的南北戰爭埋下了伏筆。在內戰中,路易斯安那向盟軍派出了兩萬八千名士兵,是所有州中人數最多的。種植園因為蓄奴制的徹底廢除,在一夜之間受到致命打擊。當時在美國北方蓬勃發展的工業化和個人自由,宣告了曾經富賈天下的南方種植園不僅在經濟模式上是落後的,在道德上也是愚頑不化的。資本主義的發展,要建立在一個平坦無垠的資本流動基礎之上。南方經濟的自洽自足,是雄心勃勃的工業家們難以容忍的。南北戰爭肅清了路障,獲得了大量「自由勞動力」,美國的發展進入了一個全新時代。大量被解放的黑奴,去了紐約、芝加哥、底特律,開始他們新的生活。
兩百年過去了,籲天而歌的亡靈,還在密西西比河的兩岸飄蕩。站在河堤上,我彷彿聽到了他們昔日的吟唱:
在水的上面
是光芒四射的天使
在光中徘徊
可憐的罪人站在黑暗中
看不到光
我希望大衛和我同行
我希望大衛和我同行
加入我的兄弟姐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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