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請你不要害怕
這是STORYBOOK上的系列故事
關於尋找海明威：
「我」是一位作家，因為寫不出故事被母星驅逐，為了尋找與「海明威」匹敵的靈感而被迫開始宇宙航行。如果「我」寫不出真正的故事，便無法返航回家……有如「當代《小王子》」的成人童話故事，願這份火花，能戳中你內心世界的小小孤獨。
從現在開始，閉上眼睛，戴上耳機，抽出24分鐘的時間，一起漫遊在彩色的宇宙里。希望這個有聲故事能陪你入睡，晚安好夢。
插 畫 ／微博 @絲瓜-TIC
點擊可聽主播：白無常/吉祥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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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篇
麥田裡的飛行員
我是在乘著肥皂泡漂在海面上的時候掉進這個小鎮的。
並沒有什麼目的地，我想大概是時候離開這片大陸去地球上別的大洲看一看了吧，在心裡默默有了這個念頭後肥皂泡果然出現了。
在掉進這個小鎮之前，肥皂泡已經載著我徐徐飛行在海面上三天了。我看到巨大的鯨魚浮出水面又沉下去，透明的水母傻乎乎的聚成一團，也看到了寂寞的游輪拖著滾滾濃煙——大概為了不擾亂地球本有的秩序，肥皂泡被宇宙管理者單向屏蔽，無論是路過什麼生物或游輪上的人類，誰都沒有往我的方向多看一眼。
呆在肥皂泡里的我幾乎有點無聊，好在走時買了一本書，看膩了海我便隨便翻翻——好巧呢，那本書也是在講海的……在我這樣漫無邊際的亂想著的時候，前方的海面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暗黑色的旋渦，旋渦上方是離心力甩出的海水，水柱看不到頭好像通天一般。
一隻海鳥不小心靠近瞬間沒了蹤影。
我還沒有來得及害怕，便也被卷了進去。
肥皂泡順著旋渦往海底飛去，一起被卷進去的不止有海鳥，還有鯊魚、珊瑚、小船的殘骸。所有的一切都在飛速的旋轉著，海水的聲音巨大而嘈雜。
好美啊。我這樣想著。如果就這樣結束了的話，也很不錯呢。與其被送回二十五時區再經歷不知多少個出生——長大——消失——回到培養皿的循環，我倒是覺得地球上的「死亡」似乎更合理和迷人一點。
「果然不是作家呢，到了最後也沒有寫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這樣對自己說著，卻發現自己突然被海吐了出來——和海鳥、鯊魚、殘損的木板一起，我們被旋渦的底端吐了出來。所有的物件都停止了旋轉，在一片無論往哪個方向都是純白色的空間里失重，海鳥驚恐的張開嘴叫著，卻沒有聲音發出。
就連時間的概念也消失了，不知漂浮了多久後，我們掉進了一片森林。那個旋渦大概是一個連接了地球和其他星球的未完工的通道，因為我又隱約聽到宇宙管理者的聲音在肥皂泡里傳來。
「歡迎來到第十五星球。」
海鳥振翅飛走，鯊魚長出腿來逃進了森林，只留下我和散落了一地的還帶著海洋氣息的破木板。
「什麼嘛怎麼會長了腿跑掉了，這個星球也沒有多符合邏輯啊。」發現自己還活著，我立刻又被眼前的變化所吸引，但是一時又不知往哪裡走才好，只能獃獃看著鯊魚跑掉的方向抱怨到。
等我回過神來，只看到一個揮舞著長劍的人向我跑來。他很健壯，與長了腿的鯊魚比起來，他倒是和地球上的人類別無二致。
他跑到我面前，沉默著一劍砍碎了肥皂泡，我默念著想要重啟，卻只聽到機械的聲音說「肥皂泡已損壞，修復需一周時間，請耐心等待。」
而持劍人似乎也沒有和我交流的慾望，而像是打定了要砍我一劍的主意，我只能轉身就跑。
森林外是一片枯黃的草原，和地球一模一樣的烈日掛在半空，遠處有人廝殺，長劍穿過彼此的胸膛；有人騎了長了腿的魚在草原上逃命，身後飛來陣陣箭雨。
「倒是不如剛剛死在海里啊。」我喪氣地想，卻又不得不拼了命的跑。
草原的盡頭是一片柔軟翠綠的麥田，我已無暇觀察它們是不是和地球上的麥子長得一樣。沒有力氣了。我回頭看了追我的人一眼。沒有力氣了，我要停下了。我心裡想到。
我撲倒在麥田上，麥穗被我壓在身下，軟軟的涼涼的。死是什麼感覺呢？是和躺在麥田上一樣柔軟的感覺嗎？
可是遲遲卻都沒有聽到持劍人跑近。
我坐起身來只看到他提著劍茫然地看向我的方向，遲疑了許久便轉身走了。
「這不是地球。」我身後傳來說話的聲音，「你還好吧？」
我轉身看到一個飛行員模樣的人，他穿了暗棕色的夾克，皮帽子上是大大的風鏡。
「我知道，這是十五星球。」我坐在地上不想起身，只能可憐兮兮的抬起頭和他講話，「我覺得剛剛那個人，好像是要殺我。」
「十五星球？這個地方有名字？」他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蹲下身來盯著我的眼睛，「你是從地球來的。」他像是在對自己說。
「是啊，我好像是掉進海中央的漩渦里了。你也是嗎？」我問他。
「我的飛機與地面指揮部失聯了，暴風雨里我偏離了航線，不知開了多久都始終沒有看到陸地，燃料馬上要耗盡的時候被風暴卷進了海洋中央的漩渦里——你應該知道的，就是帶你來的那一種旋渦。」他解釋到，「雖然這裡看起來和地球很像，但是我知道這裡不是地球。我的飛機沒有墜毀，而是落在了這片麥田裡。從海底到麥田，這裡不是地球。」
「我看到人們在廝殺，剛剛那個人好像也想要殺我……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看來眼前這位飛行員和我一樣是被海上的通道傳送到這個星球的，大概他能幫我搞明白這個地方吧。
「這好像……是他們的使命。」他猶豫地尋找著最恰當的措辭。
「使命？」
「是的。從我來到這裡第一天起，他們就在不停的廝殺。那時這個星球密密麻麻的都是人，你看，現在只剩這零星幾個了。而這幾個人，」他指給我看草原上兩個互相拿著斧子劈向對方的人，「從我來的那一天他們似乎就在這裡。這個星球上的人不會老也不會死，就像這個星球上的物質不朽——你看我的衣服還是我落到這裡那一天的一身。他們每一個都正當壯年，他們不吃不喝不休不眠，活著的全部意義就是殺死其他人然後再放一把火燒掉。這片麥田是我墜落的地方，不知道是因為飛機的體積太大還是別的原因，我墜落的時候好像帶著這一小片空間偏離了這個星球，所以他們看不到這片麥田也進不來。因此啊，在剛剛追著你的那個人的眼裡，你是憑空消失了的。」
「你來了多久了？」盯著他的飛行風鏡，我突然想到。
「1915年。」他垂下眼睛有些失落，「我有大概記錄時間，到現在大概五十年了吧。那一天是我第一次開著飛機上戰場。其實我有一些害怕——關於戰爭，我只在廣播里聽到，而廣播里無非是一些地點、數字、城市的名字。我不知道我面對的是什麼，大概我也會成為數字中的一個。然而來到這裡看著他們廝殺，都不知道被困在這裡是幸運還是不幸了。」
「你知道嗎？」我看了看這顆星球的天空里緩慢移動的太陽，小心翼翼的和他說，「其實現在已經過去一百年了。」
他靜靜地看著我久久沒有說話，麥田外零星跑過廝殺的人，有人用長矛刺穿了對手的胸膛，而後點燃了火，火光衝天而起，「我帶你去看我的飛機。」他怔怔的看著那一團火，小聲的和我說。
那是一架翼展甚至不到十米的雙翼戰鬥機，有著巨大的起落輪和漆成紅色的機頭。它看起來太新了，機身上只有幾道大概是風暴里撞上其它物體的劃痕。除此之外它幾乎讓我覺得有些弱不禁風，像是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和眼前這位飛行員一樣，彷徨的不知所措的。
「你們戰敗了。」我瞥了一眼機身上的標誌和他說。
「我根本沒有參加戰爭就來了這裡。」他好像並不在意，「其實我也根本不想參加戰爭。我覺得一切都有一點可笑。人們怒吼著為了國家榮譽而戰，然後去殺死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僅僅是因為對方來自一塊不同的大陸。而這一切的意義何在呢？如果有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人，停下來細細的想一下，就會發現戰爭完全沒有意義。」天色暗了下來，我才注意到他築造的這個小天地，有長明的篝火，有麥草編成的小動物，小兔子、小貓、小馬……它們寂靜地環繞著那架在當時來說算得上駭人的戰鬥機，被火光映得一閃一閃，「但是沒有人停下來。也沒人能夠停下來。人在時代里只能被其裹挾著前行，哪有什麼選擇啊。你去學習駕駛飛機是以為可以掙脫地心引力獲得自由，然而其實你只是一個工具、一個數字、一段歷史的小小一粒灰塵。可是更可笑的是，我不能容忍自己當一個逃兵，我站在這個錯誤里試圖證明它是錯誤的……所以不小心掉進這片大陸，嗯，十五星球對吧？我幾乎想要偷偷開心一下，就好像我繞開了命運的錯誤一樣。」
「這些小動物都是你做的嗎？」也許是一下聽了太多過於真誠的話，我不知為何有點尷尬。
「我是不是說了太多了……」他幾乎是羞赧地笑了一下，「是我做的。你也看到了，這個地方很危險我也不會走出麥田多遠，而這片麥田裡也著實沒有什麼事情好做。我喜歡小動物，這些都是我家裡養的。我家啊，有一個很可愛的農場，我在那裡長大。之前一直覺得生活太平靜太沉悶了所以想跑得遠遠的……」
「我可以帶你回家去。」我打斷他說。
「真的？」有光從他眼睛裡閃過，甚至比火焰的光芒還要亮的光。
於是我和他講了二十五時區的故事以及我是怎麼來到了這裡。他見怪不怪的聳聳肩，對我的描述並未感到驚訝，而是一直滿臉興奮的光芒，「那你的意思是再等一周我們就可以回地球了？」
「是的。」我說。
「這個星球上的人越來越少，而我又完全看不到互相殺戮的意義。我曾經試圖讓他們停下來。」他黯然地說，「我走出麥田，大聲的向互相廝殺的人嘶吼，我試圖和他們交流。可是他們似乎並沒有語言也不懂語言的含義，他們聽到響聲便會暫時停下來看向我。那眼神不是驚恐也不是好奇，而是麻木，像是看到一棵樹或者一座山。他們面無表情地看向我，大概只有一秒，或者兩秒，便又回過頭去繼續撕扯。然後是一隻長矛，或是一隻長劍，一個將另一個殺死。活著的那個轉向我，我依舊徒勞地喊著，可是他像是聽不到一樣一步步逼近。每一次都是這樣。我只能退回麥田裡。」
「我將來要當一名麥田裡的守望者，有那麽一群孩子在一大塊麥田裡玩。幾千幾萬的小孩子，附近沒有一個大人，我是說—除了我。我呢，就在那混賬的懸崖邊我的職務就是在那守望，要是有哪個孩子往懸崖邊來，我就把他捉住—我是說孩子們都是在狂奔，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兒跑—我得從什麼地方出來，把他們捉住。我整天就干這樣的事，我只想做個麥田裡的守望者。」
「是的是這樣的，有一點像，但是從來從來沒有人聽到過我。」他迫切地說。
「這是一本書里的一段，在你離開地球後近四十年才被寫出來。」我告訴他，「你回去後就可以讀這本書了。」
「你說你也是作家來著……你能不能幫我寫小小的一段話？就是我講你來寫那種，因為……我其實不太會寫字。」他不好意思地問。「我想將它留在這架飛機里，如果，我是說如果萬一，以後還有人不小心掉到這個星球上，至少他可以知道有人曾經也在這裡，他並不孤單。」
-飛行員的故事-
二零一六年十二月一日。
這是我來到這個星球的第一百零一年了。
一九一五年的秋天，我在暴風雨中駕駛著戰鬥機偏離航線，被海洋中心的旋渦帶到了這裡——據說叫十五星球。
你看宇宙有多敷衍，都不肯給這個星球起一個像樣的名字。
如果你能讀懂我寫下的這些，那你也一定來自地球吧。不知你來的時候這個星球上是否還有人存在，畢竟他們的使命就是互相殘殺，而這個使命在我離開時他們也快要完成了。
我離開的時候啊，地球其實也是這樣的。人們將槍口對向與自己別無二致的人，炮火遮蔽了太陽，空氣里飄滿了恐懼。
這個星球並沒有什麼特別，只不過他們的殺戮不需要那麼多冠冕堂皇的借口。
陌生人請你不要害怕，你並不孤獨。在茫茫宇宙里，在這一個時間點，存在過一個人試圖想要給你在夜裡點起一盞小小的燈。像是兒時媽媽的歌謠，像是愛人發間的花朵。
陌生人你不必害怕，不管是哪個星球都沒有什麼稀奇。但是在那些不知所往的悲劇里，希望你若不能扭轉、起碼可以不做幫凶只是旁觀。
我試過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成功了。
他緩緩地念出這些字句，之後沉默了很久，「再加一句吧。」
你起碼可以當一個麥田裡的飛行員，拉住每一個將要掉下懸崖的人。哪怕只是有這樣的想法——哪怕只是有這樣的想法。
「您的肥皂泡已修復。」
宇宙管理者的聲音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
「咱們可以走了！」我開心的跳到正在將麥草紮成小老鼠的耳朵的飛行員面前。
他停下手中的動作站起身來，「等等！」他說著，將那張便簽從懷裡掏出來，小心翼翼的展開撫平，打開飛機駕駛室的門，平平整整的將它貼在了門的內側。
「可以走了！」飛行員眼裡閃著興奮而又有些膽怯的光芒。
「會不會有十五星球的人再衝來殺我們啊？」我想到要走出麥田回到森林裡去找肥皂泡不禁有些擔憂。
「一、二、三……」飛行員仔細回憶著這幾天看到過的殺戮，在腦海里計算著，「啊！的確！應該還剩下兩個人了這個星球上！」說著他轉身拿起一根撬棍，「希望他們專心互殺不要來打擾我們。」不知是不是因為馬上就要回家了的緣故，飛行員的聲音聽起來幾乎有些調皮。
「你站在我身後。」走到麥田的邊緣，飛行員舉起撬棍將我攔在身後，「要小心。如果有危險我說跑你就趕緊跑。」
「那你……」
「噓！你聽好像有什麼聲音……」飛行員打斷我壓低嗓音說。
「咔噠。」
在麥田外，一個衣衫襤褸身上布滿傷痕卻格外健壯的人掏出打火石點燃枯草，而後將燃燒著的明黃色的火焰丟到面前的一具屍體上。
我們屏氣凝神的站在麥田邊緣看著這個人，這是十五星球的最後一個人。
他的臉上出現了表情——困在這裡這麼多天，我還從來沒有看到十五星球人的臉上有過任何錶情——他困惑不解地看著眼前被他點燃的失敗者，火光映在他的臉上——他離火未免有一點太近了。
火焰竄起很高直指天際，他麻木的伸出手去觸碰跳動的火。
火很快燒滿他的全身，而他不言不語，呆立在火中，仿若在思考著什麼。
「哈哈！」火焰跳動與嗶啵聲中忽然傳來一聲戛然而止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個全身布滿火焰的人突然止不住地笑了起來。
他邊笑邊跑遠，身上的火隨著他的動作肆虐的飛了起來，點燃他所經過之處的一切。
他——十五星球的最後一個人——突然好像終於明白了這個宇宙層的奧義與這個奧義的可笑。
火漫過草原，接連成片，它要將這個星球吞沒了，將所有的荒謬與來源不明的恨意通通吞沒。
「跑！」飛行員沖著看呆了的我喊到。
層層火幕中，我終於看到肥皂泡剔透的光。
我穿過肥皂泡的透明壁，在裡面跺了跺腳，肥皂泡結實而讓人安心。「快進來呀！」我沖他喊。
「現在的地球是什麼樣？我離開之後，那之後的地球是什麼樣？」他背對著熊熊烈火，額角沁出細細的汗珠，面色焦急地問我。
「嗯……那場戰爭結束了，但是而後又開始了另一場，時間更長也死了更多的人，幾乎每一片大陸都被卷了進去。」我有些不知該如何說才好，「但是現在……現在就還好。」
「人們還在互相仇恨嗎？世界上還有戰爭嗎？」他問。
草原上的鮮紅的火四處逃竄，它們跑到森林的邊緣燒焦了樹木，一棵棵蒼天大樹開始依次倒下。
他懇切地看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是的他們依舊互相仇恨。」我猶豫再三還是選擇說了實話，「這個世界上，每分每秒，都有人因仇恨而喪命。」
他一下子笑了出來，如釋重負一般連連搖頭。
「肥皂泡將在十秒後啟動。」
「謝謝你來，也謝謝你幫我記下了我的故事——雖然是個很無聊的故事吧。」他收起了笑容臉上卻依舊殘留著笑意，「你走吧，去找一些有趣的故事。」
肥皂泡重新朝著太陽的方向飛去越來越高，他在森林中央沖我揮著手漸漸模糊到看不見。
十五星球火光鮮艷。我看到曾經的草原變成荒野，我看到蒼天的樹木互相糾纏著轟然倒下。
我看到麥田——麥草隨著火焰燃燒的熱浪劇烈的起伏，可是它依舊與這個空間錯開。
那片麥田鬱鬱蔥蔥，麥草紮成的小兔子、小貓、小馬環繞著嶄新的戰鬥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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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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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我不是盆栽啊。遊學在英國，愛好吃睡玩，理想是不勞而獲。堅信自己是外星人並且有一天會被母星的飛船接走。覺得地球，還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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