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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理氣心性之終極

江 山 語 錄

物有其形、物有其時、物有其位、物有其秉、物有其功、物有其定、物有其則,是以有物、有在,缺一不可為物。故究物不能不悟相,不能不察因。物的暫且與相的無限是不對稱的,故知,物理不能終結世界,完整的世界把握必須有物理之外的知識和智能。

物有大小,事有繁簡,觀有深淺,德有精粗,見淺得粗,見深得精。睹物之殊,會相之所共,均在功德修為之列。故為人得培根固本,洞穿物意,即見微知著。

(選自江山《思想札記(二)》)

理氣心性之終極

江 山

【江山簡介】江山,字足無,號曳尾塗人,湖北浠水人,畢業於西南政法學院,現任教清華大學法學院。治學宗旨:和聖賢體道悟本,諧天人守誠開新。學業主辭:陰本陽動,還原證成。著江山著作集13部及論文集等。

儒家的道理學,經思孟學派引導,終於踏入了性命不二的真理之境,然而,性命之學或心身性命之學並非說之就可以成就的學問,除了道理的晰透、縝密、有體有系之外,它更要求有說者的價值真實化與倫理實踐的配合,這無疑給許多知識人造成了雙重困境,結果是,孟子之後,這個學問幾乎斷絕。嚴格說,思孟學派的性命不二論只算是開了一種義理學的頭,不可說為大觀。其後,王弼體用不二論的崛起,讓儒學更是相形見絀了。順便得申述,王弼學的本意在合儒道,其動機實不在道家——人們說他和彼時的相關學者、學問為玄學,是就他們討論的話題而言的——可惜的是,諸儒者並不領情,相反直接排斥他在儒家之外。如此窘境,大約與王弼所憑藉的學理資源源出道家相關,特別是其中的本體論諸說,幾乎是儒家所不能沾染的。這也從一個側面看出儒家後學的心胸與懷腹,或是門派戶見過甚,難容他者高明。

儒家不能容納王弼,佛家卻拿王弼之學作為了進入中國格義定型的依憑,可以說,這是佛學所以能夠在中國恢宏發達的一個重要前提。而此,讓儒者更加難堪了。現在,由於他們自為壁壘,反致樹立了兩個強大敵手:自產的道家(王弼被押入其中),外來的佛家。除非他們能自我覺悟並自我突圍,否則,儒學之死,只是個時間問題。應該說,韓愈們對此有比我們更強的感受。

儒家的突圍——假想的文化控制權之爭——還是要依賴憑藉,否則幾無可能。這個憑藉仍然要從道家——不是原始道家,而是王弼之後的所謂道家——那裡借過,以此,周敦頤成為了儒家重新崛起的開山人物,因為,他從一個所謂的道家前輩(說王弼以後的這類人物為所謂道家,實在是儒家強加之辭,他們多以《周易》為看家絕活,這與原始道家有何干係?)陳摶那裡學會了「無極生太極」的大道理,然後,他以之嫁接了儒家的性命之學,是以開創了一場新學術運動:宋明理學。

宋明理學,儒家人物自為的一場性命真理的探求運動,其宏闊與駁雜,真可謂為一千多年來的儒學揚眉吐氣了,雖然其中仍然有強烈的門戶之見、山頭之域、不容別意的弊端,然其對性命不二、心理同一之真理的闡述,實在是獨步天下,或可說是對正統的中國義理學集了一大成。這一學術運動是由一系列人物共同接續完成的,他們是:邵雍、周敦頤、張載、程顥、程頤、朱熹、陸九淵、王陽明等。通常情形下,這一學術運動被分說為兩個派別:程朱理學、陸王心學。依此舊規,本節所論將分別進行。

唯得進而說明的是,宋明理學完成了性命不二真理學的體系建構,將孔子的道德本質論的道說出了整套的因為、所以,可問題並非不存在。就使理學家雖然主觀上極不情願,而事實上他們卻幾乎全盤接受了王弼的體用不二論,以致其所謂性命不二論實是融合了生成不二、構成不二與價值不二的多重不二論,可其缺失依然存在著,這便是佛學所貢獻的智慧不二論如何安放的問題。表面看,陸王心學有明顯的吸納佛學之作為,可幾乎應當說,王陽明並不太理解佛學之智慧的本義,他不以為然地將此智慧引入了性命心知之域,從而成就了心即性、心即理的又一種表達的性命不二論,然其智慧本身卻遭遇了放棄。對佛家智慧不二論的理解之於儒者言,還要等待。差不多400餘年後,這個人物終於登場了,他便是熊十力。十力先生一生經營儒學,興志倔傲,終以《新唯識論》登台亮相,結果是,佛家不以為然,儒者不以為首。何也?究其實,他的作為是合儒佛,將兩個常人看來不相干的學問歸之於同一:智慧不二+性命不二。這是人類文化史中的一大創舉,其價值同於王弼,只是俗中諸學人宥於門派之見和不可見之見,將其棄之不問。以此,本節還將描述熊十力的新體用不二論。

一、理氣不二論

理氣不二,是宋明理學中最核心的論題。圍繞這個論題,先有邵雍(1012~1077)、周敦頤(1017~1073)、張載(1020~1077)、程顥(1032~1085)、程頤(1033~1107),後有朱熹(1130~1200),紛紛入陣,共同精研理氣不二話題,以及與此相關的無極、太極、理、氣、仁、性、心諸概念,從而形成了博大精深的理學體系,因而也是宋明理學中陣容最大的派別。這些人的著述基本完整保留至今,主要有《周子全書》(周敦頤,特別是其中的《通書》)、《皇極經世書》(邵雍)、《張載集》、《二程集》、《朱子文集》、《朱子語類》、《四書章句集注》等。這一派別中,朱子出世最晚,且是整個理學的集大成者,所以,我這裡打算以朱子思想為描述之主要,輔以他人的相關思想。

說理學的核心是理氣不二,這是以概念而言的,就整個理學體系論,它的重心應當還是孔孟所確定的性命不二論,或叫價值不二論,只是,他們不單一論述性命或價值本身,而是置性命、價值於世界所以生成、所以構成的要害——理氣之中,並經由生成論、構成論而進入價值論、實踐論,從而形成了所謂先以體貫通用,復以用還原體的複式不二論義理體系。

我們知道,先秦時代孔子及思孟學派的性命不二論,重在討論性命之用如何向體還原,即價值的完善問題,反致不太重視世界的生成、構成之論,以致道家在此域有重大建構。這便出現了一種論域的對壘:道家重體,儒家重用。且這個體與這個用之間似乎不達界,幾乎沒有人看出它們之間有內在的聯繫。造成這種印象的原因應當是,至《易傳》開始有談體的問題,《中庸》也因之談道,然此體此道似乎有所專指,僅為價值的完善提供說明,而於世界何來?何態?並不太用心。相反,道家說體,又一意只在說世界何來?何態?反而嚴重忽視了性命的價值與完善,其用幾乎可說為僅只一物理之用。人或者服從物理之意志返還本原,從而實現體用不二,或者被撂下,聽憑自生自滅,以致因人而有的特殊的體用不二論未見周章。

王弼看出了問題所在,所以他力倡新的綜合的體用不二說:以道家之體去同一儒家的性命與價值之用。王弼有此心,也有此作為,惜乎對用,特別是因人而有的特殊的用解釋不力——這成了後來儒者不認他為儒家成員的主要理由——所以,他的新體用不二應該算是不完全合格產品。的確,非以生命本身為儒家之心性,斷難以貫通因人而有的特殊的體用不二。

周敦頤當是有此完整立場的第一人,他以從先師陳摶處所獲得的太極圖為立說之根基,開始了這一新的,即著力於貫穿因人而有的特殊的體用不二學說。綜合其所著的解釋《周易》的《通書》與《太極圖說》,可見出此意圖的大概。不過,問題並非沒有,一是這《通書》和《太極圖》似乎不達界,以致有人懷疑《太極圖》是否為周氏所作;二是他之後,理學的重鎮人物二程兄弟(此二人還是他的學生)均不提《太極圖》之事,依然如先秦儒家那樣,重心討論性命理氣的價值問題,特殊者只有張載,分說氣為太虛之氣、太和之氣,亦分殊性為二:天命本然之性、氣質之性。或可以說,這似乎有說構成之不二的意圖。這個局面延至朱子,已然差不多百年過去了,是朱子出世,重新翻出了周氏的《太極圖》,並為之張本說法,這才最終成就了理學體系的終極構圖。

朱子的理氣不二義理體系,可約略從三個層面描述:世界之生成的不二,世界之構成或結構的不二,因人而有的特殊的價值不二。

現依次備說。

生成不二,是老話題,首開啟者是老子:有生於無。如前述,儒者向來不以此論為然,至理學時代,朱子前面的理學者,尤其是二程仍然不論此題。這樣的不論早已變成了一種傳統,以致朱子論《太極圖》時,引發了普遍的懷疑,認為這是朱熹無端生事,改變了儒家的套路。其批評最激烈者當數陸九淵。在他看來,說「無極而太極」,完全是朱熹多此一舉,退一萬步,就算周子說過太極,一定不應該附著「無極」一詞,這無異於「屋中架屋」,「床上迭床」。所以他認為這很可能是朱熹篡改妄加之詞,否則,二程師從周子,一定會有說。進而,他甚至於表達,如若周敦頤確有此說,那也是錯誤的,應當拋棄,因為「太極圖」較之《易傳》、孔孟之先聖及經典,是不值一提的。

這個關於「無極」的攻擊,其實是朱子與陸九淵分道揚鑣的開端,在陸九淵眼裡,朱熹是多事之人,是妄改聖論經典的自以為是者。那麼,朱熹為了何事,招至了陸九淵的撻伐呢?事端所由是,朱熹向外界宣布,他發現了理學先師周敦頤的一篇秘藏不宣的作品《太極圖說》,為了明示此作的重大義理意義,朱熹先後為此圖作《解義》和《太極圖說》做《解附》。朱熹所發現的歸之為周敦頤的《太極圖》及《說》,其核心是其中的一句話,也是第一句話:「無極而太極」。這句話據說已非原句所示,原句當為「自無極而為太極」(宋史館當時所撰國史周氏本傳引作此)。無論原句還是刪改句,其意應當很明確:太極由無極而來。

以此為說,或說當初朱子拿周敦頤的《太極圖說》來說事,其用意相當明確:解決儒家義理學有尾無頭的問題,或有末無本的問題。這一工作最早的著力者當是王弼,然在儒者看來,王非自家人物,所以不認賬;而一般庸儒又理會不得如此高難論題,等到朱子臨世,自覺儒學有此殘缺、不充足,決心補救之,為避免落王弼巢臼,他便自尋方案,於是找上了周敦頤。周氏的《太極圖》及《說》在道家看來不是什麼新玩意,不過是舊說重提而已,但周是儒家自己人,這讓朱子心有所安。於是,他便依著《太極圖》及《說》大做文章,試圖補足儒家義理學的頭和本,以使之稱為完整的體用不二義理體系,且還是自家品牌的產品。

朱子的良苦用心在外人或心地正常的人看來,是一個大功德,於儒家可謂無量功德,他終於把王弼的外人製作變成了自家製作,且更宏大輝煌。然,不買賬者大有人在,上面說的陸九淵即是其代表。在陸氏眼裡,首先,儒家必須保持純粹、正統,故不應以道家之法義去參合儒家之法義,若反之,便是大逆不道,道統和家法讓他牛氣衝天;其次,就算說太極可等於道,因為《易傳》說過「易有太極」語,那有太極也足矣(陸氏本意是無極、太極一併驅除),再說無極,便是謬儒之罪。後來,朱子在陸氏的強攻之下,只好改言說:所謂極,非極端之極,而是執中義。這又招來陸氏的進一步攻擊,說他妄解。

從他們的爭論中可以看出,朱子差不多成了一隻風箱中的耗子,兩頭受氣。若不說無極、太極,則理學義理不完整,終不能抗道佛兩家義理之高標;若堅持說無極、太極,則又不免自家同人的門規家法攻擊。結果他只有步步退縮,亦步步為營,負隅死抗,亦作無端牽就。依朱子原意,他是從「自無極而為太極」之說的,因為這才是相關生成的真理解,老子、王弼等人均有證明,佛家的空、色說亦有證明。而後,他怕自己道家色彩太過,自找麻煩,便告訴陸九淵說,「不言無極,則太極同於一物,而不足為萬化根本;不言太極,則無極論於虛寂,而不能為萬化(物)根本」。這個說法,顯見是想淡化一下名稱,而強調其真理義。可陸家二兄弟(九淵的弟弟子美亦參加了論戰)均不以為然,繼續攻詰,認為自家倉庫中沒有的東西,不可作說。無奈之下,朱子便說,儒家自身先無後有之事例頗多,如伏羲不有文王有,文王不有孔子有,現在是孔子不有而周子有,這有什麼奇怪!往來久攻之下,逼得朱子只好不顧語法規則,繆認所謂「無極而太極」,即「無極就是太極」。而此前,他還想堅持說:「無極即是無形,太極即是有理,周先生恐學者錯認太極別為一物,故著無極二字以明之」(見上言書信)。

這個爭論除了看出朱子的求真理艱難外,本身沒有太多學術意義,所以,可以置之不理。在朱子,他的用心可說昭然若揭:自己說出儒家的完整真理。他對同門的畏懼與退縮的確有軟弱的一面,但他的堅守也可圈可點。

簡要說,朱子認為,要完善和完整表達儒家的真理之道,就是要融合道家學說,否則無路可行。這樣,他的體系便可作如下表達。

無極是世界的本原之終極,亦即無體、原體,他從無中轉化出了非無非有的自己,這便是太極,亦老子所說的道,這個太極即有體、性體、道體。太極與無極、自然、無並無本質性不同,因為它們本身即同一,然則,之為有體,太極確表現出了意志和形化功能,於是,太極便自為轉化,以陰、陽兩種功能方式及金木水火土五種顯化方式來造就有形的世界,這樣,世界創生出來了。至此是朱子之於周敦頤《太極圖》及《說》所作的引申解釋。這個解釋可謂說明了世界之生成的不二道理,只是這個道理過於道家化,還難以與儒家本有之真理合鉚,這要求朱子要繼續解釋。

上言的生成論不二論雖說源自道家,可它有基設性的意義。接下朱子要做的文章可說是構成的不二論。所謂構成的不二論,是說,世界何以如此存在?其結構法式何在?

先前,道家說有生於無,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其理並無問題,問題出在,這些理只是物之理,以及由物而有之本然道理,其中看不到人的意味,而其實,這個世界有所謂意義、價值,並非物可如此,而是這物中出了一個特殊的物——人,人因為有智慧(心),所以才反轉讓這個物的世界具出了價值與意義。以此言,沒有智慧參與、反轉感應的世界,可說一無所有。智能的人可以創造出意義和價值,它也需要意義和價值,這才能讓人成為人。所以,全部世界的道理、真理,如果不能價值化、意義化,終不是真正的道理、真理。這可謂是一條真理原則,特別是儒者所奉行的原則。以此故,僅以物為理,顯然不足以說儒家之理。為此,朱子還得做轉換和嫁接工作。

上文說太極為有體,它有意志和轉化能力,這意志和轉化能力之中當然包含了法則、規則的涵義。這意志、能力、法則之綜合,若要給予一個名稱,便是道。而道,則具有人的特定的意味和涵意。本來,自周敦頤至朱熹,均是以道為核心概念來討論不二之真理的;如果上溯源淵,也可見證先秦原始儒家時代也多以道來說性命之真理,以此,說宋代的儒學為道學當無不妥。無奈,儒者的某些小氣又有表達,它們以為道之為學,甚至於以道為家,已有人佔了先機,而這個先佔者復是與儒家對壘的一群人,這便是道家,所以,不願食人牙慧的心態,最終讓他們要另尋稱謂,以避嫌疑。可說,這是宋人變道為理的理數,正確與否,就不去論了。結果是,宋代的儒學被稱為了理學,現在我們只能以理來說事了。

有體的意志、能力、法則之綜合,從此便稱其為理,亦即,理即本體。這理有一個隨生的附子,它名為氣。這樣,相關世界的本體就有了兩個概念:理氣。它們是何種關係,其實很難定論。朱子和他的學生們於此論題討論之多,也屬罕見(《語類》中有多達近40頁的討論,現代印刷體本的容量),可結果卻依然不明確。大約可說,邏輯上,理在先,氣在後,而事實確是理離不開氣,氣離不開理。至於說氣是不是理所發,或問氣何來?這似乎是一沒有答案的問題。先不去糾它的說法當否,可肯定的是,理氣不二是肯定的。

理氣之大道理是不二,可其各自仍有功能和小道理的分說。先看氣,這氣是存在、是物、是理的承載,所以從構成言,世界上的萬事萬物均是由氣組成的。然氣卻有清濁之分,得清氣而組成者,為存在中的高等級存在,如天,得濁氣而組成者,則為存在中的低等級存在,如地。此外,還有一些存在居於氣之清濁的過渡或中間狀態,是為生物。它們之間也因為清濁等級的差別而有了存在等級的不同。比若人,便是得清氣較多之生物,故高於其他生物,是為萬物之靈秀。

然而,氣之構物,氣之成形,氣分等級,卻無法改變一個事實,氣是被動、使動的,它的主動者是理,氣由理而在,而為,而功,亦即說,這個世界上理才是根本的。理之能根本,在於它是原,是體,所以它支配氣。那麼理如何支配氣呢?這便有了關於理的說法了。

其一,理,可以是一個想像的一(所謂想像是,因為理無所不在,無處不在,不能用量詞來描述它,只是為了表達的方便,將其說為一,是為了方便後面的說話),這個一之於所有的在均有分殊或被具有的事實,所以伊川說:「理一分殊」。這分殊後的理可以有一個新名稱:性。性的出現很關鍵,從構成上講,性是所有存在的根本構成元素、原因,故說沒有性就沒有在、沒有物,這說明理與物、在在構成上是同一的——理以性的樣態與在、與物同一;而從價值的角度言,理氣之構成說便通過此性與先秦儒家的性命不二說相掛聯了——性命不二源之於理氣的構成不二。

依朱子所見,理一分殊含有二義,一是說萬物所共者,唯理,二是說一物有一物之理。其實,後面這個理便是性。進而,性進而又有兩種分類,一種是物所具有之性與人所具有之性的差別;第二種是張載所分的性:天命本然之性、氣質之性。這兩個分類在理學中都很重要。第一個分類重在說人與物的差別。前說物之構成有氣之清濁之差,人是這種差異中的靈秀者,理學所講的這個靈秀者不惟氣之構成的優秀,也不僅在於性之殊異的優秀,而是說二者所共的優秀。或即說,人之為靈秀其實是兩種優選的質素、原因共同建構的結果。這說明,人之特殊是由構成決定的。這個靈秀論之目的後面我們會繼續討論。

第二個分類與第一個分類相關,或可說它是在第一個分類基礎上進而的分類。所謂進而的分類是說,構成人之性所以優選於構成物之性,乃因為構成物之性基本上只是氣質之性,所以物無逃氣質之匡限,只能是物,而人則不然,它除了氣質之性外,還有一種物所沒有的性,這便是天命本然之性,這個性才是理的真實。說性即理,主要是就天命本然之性而言的。性即理,而理的真實又是天命本然之性,這便為人類還原證成理的完滿、終善設定了前提,人之所以為人的真實即在於它是理分殊為性,而性又是天命本然之特定,進而為人所具有,所以,人便當然地成了理本原創維世界,復還原證成自己的唯獨載體。

其二,將理說為性,甚或天命本然之性,亦為人類所獨有,依構成言,此不二之論當非常完滿,然則,它還有欠缺。這欠缺是,一、依世界的意義與價值言,非人不為存在,所以,我們所討論的不二主要應是在人的特殊的不二處著力,而性,畢竟聯者物了,不能為人所獨有,即便說為天命本然之性,也還是性,其人的特定性顯現不充分;二、先聖有言,仁為道之本質,道尚且依人而說為仁,況理、性乎,所以,為繼先聖之學,仁之說得有彰顯。於是便有了關於性、理的另外一種表達;理即仁。仁即理,讓仁有了本體的意涵與價值,同時還高揚了人的特殊所在,更因之聯通了先秦儒學,讓理學有正統性、合法化之利,可謂一舉數得之為。

說仁即理之外,還有一個概念也同理一道有了理學的不二意義,這便是命。命本為《中庸》的範疇:天命之謂性。即說人性乃道之必然性的承載。理學中,他們將此意直述為天命本然之性,這便比承載說更進了一步:不是承載問題,而是說命即性本身,且是最真實的性。

命之外,還有一個重要概念:心。心本是氣質的結果,唯其承載的特殊,所以它極不同於一般的物,以致可以與所承載的性、理同一,故有說:心統性情,心者性之浮廓。意即,理、性、情具為心所承載,所以心的特殊性就不言自明,其所發動的是理、性,還是情慾,以此它決定人的行為和存在價值的質地。人之所為,當是使心充滿理、性,而非情慾,所謂滿心是理,故心即理。以此故知,心便由之成了性命不二、價值不二、覺悟還原理本體的決定者,或機樞所在。後來,陸王心學之於心、仁兩概念又有更特殊的發揮。

從上可知,理學講構成不二,並非意在講物理的構成,而是講意義的構成、價值的構成,目的是以意義者的不二之見來說明世界的不二意義。有此理解,我們方可進一步理解理學所建構的價值不二。

價值不二,因人類而有,更因人類而有價值。此是理學的論域重心,他們藉助上述已經鋪墊好的基本概念,如理、氣、性、仁、心、命,全面建構價值不二的學理體系,最終成就了理學之大觀。

理學家認為,人之所以從構成上講是靈秀者,絕非是它可因此享有更多的權利,相反,這個靈秀之創化是為了盡世界之責任。所謂靈秀是指心性的完善性特別,它特別到近於理本身,所以,理本原若得讓萬物、世界還原為自身,其先鋒者非人類這個靈秀莫屬。可說,帶領物形世界還原理的完善,是人類當仁不讓的使命與責任,正是此命所特定的性,方使人成為了人,亦說人是天命本然之性的承載者。然而,此大前提的釐定,並非就可以一定了事,後面的問題還相當複雜與麻煩。何以有此說呢?

因為,人依然是氣質的造物,它無法不受氣質的匡限。正是這氣質的組合與限制,致使天命之性不得完全展開,亦即是不能讓心盡顯天命本然之性,反而要常態化地顯示氣質的情慾,而此情慾恰好是與天命之性或理對抗、衝突著的。結果是,人非但沒有如願成為承擔還原理本身的責任者、先鋒者,反致成為了理氣衝突、性情對壘的承載者,人只能生活在這衝突與對壘的痛苦之中,無法自拔。從此著眼,人的偉大、價值之類不知所蹤,留在面前的恰只有掙扎、衝突、痛苦諸無奈之為。這種狀態如果不改變,不要說引領世界還原、就是自身生存也難以為繼。於是,理學家們決心改變人類的這種不幸狀態,讓人類重新振作起來,回歸引領者的位置。這樣的回歸是一長程、卓絕、艱難的善化過程,它首先要求行為者自善,然後由完善的自己去成就他善,終成世界諸用的大善。這過程的概要表達可說是:成己、成人、成物、成天。故亦可說,理學即此成己、成人、成物、成天之學。

人的困境是被情慾所困,人的歸宿是天理的還原,這便讓理學有了一著名的口號:存天理、滅人慾。這樣的一存一滅便至了價值的不二。那麼,該如何存?如何滅呢?按說有三條可為之路,然理學作為中國文化的典型代表,它只選取了其中的一條路線,這就是倫理道德的完善之路。

依理學之於世界的構成解釋,我們得知,人由氣和理共同構成,理即性,故又說由性和氣二者合成。依據性又分為天命之性、氣質之性言,人性實此二性混合而成。人之有情慾,原因在於氣質所拘,亦為氣質之性所使,或說,是氣質的需求支配了人心的向背、是非。據現下之知識,要解決氣質的需求拘限,可行三種方案,一是物理方案,用物理方式和功能改變需求對象或改變需求者之慾望,使之無需求;二是道德方案,讓善的意志控制需求,甚至於控制需求者,使之少或無需求;三是智慧方案,此方案與上言兩方案均相關,同時也別出異能,它是說,用貫透本原的智慧覺悟去解脫獲取需求的智慧,使需求成為不必需。理學家幾乎不可能在彼時刻想到第一方案,也不曾追尋第三種方案,他們所長亦如先輩所長,用道德完善之法去限制需求,進而期望於滅去人慾的可能性。

路徑的選定,當然會影響具體方法的使用。不過,客觀評論,理學所選用的方法多少還是有開放性的,或說從某種意義上講,這些方法有通向方案一和方案三的可能性。它們主要有:

格物致知、存心養性、尊德性、道問學、敬內方外、窮理盡性、顯仁藏用。這些方法在朱子學說中均是圍繞那個近體的特殊概念仁來展開的,而縱觀朱子學說中的這個仁,它至少有11層以上的含義。可以說,仁之意義與價值在理學的價值不二論和人的還原證成大命中,有舟載之喻。這是一心舟,亦精神性命之舟。上言的方法既是成舟、成仁還原之法式,亦是因仁、因舟而至於還原所能憑藉之依託。人之所以為人,全在於人性由仁而有,乘仁而成,守仁而在,成仁而德。此表明,人之還原天理仁本並沒有任何邏輯問題,更無有過程路徑上的障礙,雖有氣質所拘,可此拘只是外在形載,依仁之格致、存善、敬方、窮盡、顯藏、尊道功夫,可漸次化除,終至存天理,滅人慾,成就人之所以為人的大命:成天不二。

至此,先秦儒家由孔至孟所開創的性命不二的道德陽動義理,終於得到了更為弘闊、駁雜的論說。它上貫世界之生成、構成的不二,下通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的不二,使世界是內部化的,世界亦是還原證成的兩大本原論主題得以充分展現,構築了東方文化的宏博與輝煌。張載說:「太虛無形,氣之本體,其聚其散,變化之客形爾」,「太和所謂道,中涵浮沉、升降、動靜、相感之性,是生氤氳、相盪、勝負、屈伸之始」,「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這就是天人合一。

二、心性不二

朱子建構了宏大的理氣不二體系,集成了理學的義理精要,或可說是中國性命不二學說的終結,然,幾乎就在他建造體系之時,反對者就已出現,其中以陸九淵為甚。陸氏與朱子的對抗主要有,一是反對朱子的無極說,或說他認為性命不二究之自身即可,無需附贅懸疣,拉道家生成不二為其接續;二是他主張頓悟靈感,反對朱子的格物致知。孰是孰非,先且不說,其中可看出,同道之內的反對有時較之外面的反對更灼人心肺,朱子為此還遠赴鵝湖與陸論辯,最後卻無果而終。巧的是,朱子過世幾百年後,又一位同道反對者站了出來,廣論朱子之非,並最終因陸九淵之名聯合之成立了理學中的反朱派:陸王心學。這位後來的反對者便是王陽明(王守仁,1472~1529)。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陸王的反對並不十分重要。若陸九淵的第一個反對,去生成、構成之不二,只論價值的不二,無疑有狹隘、偏激的缺憾,而第二個反對,只重頓悟、靈覺,不事閱讀研究,他自己晚年已覺其非。如此之類,足見其情。王陽明反對什麼呢?主要還是朱子的格物致知。現在看來,王反對的原因還在他自身,他未理解朱子格物的意思,僅從字面上去認為,且有年輕時因錯識而有的錯誤(格竹子)行為的教訓,所以他反對朱子之學,後來他還搞了一個所謂《朱子晚年定論》,來說明自己的正確。的確,朱王是有差別的,朱子以生成、構成和價值三者所同構的不二成就其建構,此建構的意義旨在世界的完整與真實,他是在此完整與真實的基礎上強調人的特殊性、使命責任的。在他看來,人之性命的殊異不是孤立的,它必得與整個世界的構成、發生緊密關係,正因為相關,人的價值與意義才特殊、才重要。王陽明則不然,從路徑上講,他與陸九淵相近,不二僅只是價值的不二,其他可不涉及(或是默認,或是不承認有其他),既然僅是價值的不二,則知,承載此價值的載體心就是絕對的了。正是這一邏輯默認,才致使了王氏主張心性不二、知行合一、至良知諸說。或可說,王氏說理只及了人心,乃因為心是那本原意志的顯化,也是自證其成的關鍵所在,所以,說清楚了心性不二,一切不二均不說自通。從邏輯上講,也許有道理,然,心不只是裸心前往不二之境的,它必須要帶著物、帶著事前往,若此所帶之物、事不得其解、不得化為不二,心之不二何往?故知,心性不二說將人心拔至無尚之境地,高揚了人的意義和自覺能動性,卻也有了凈身還原的不可能。

有了上述的理解,我們再來看王陽明的心學義理究竟是何等樣態?

王氏之學號為心學,即是以心為中心來建構的義理學問。整個學問與本書相關者,大概可說為三個方面:一是心即性,二是知行合一,三是致良知。現略備其說。

王氏說心即性,或即理,其實是針對理學講性即理而言的。將性、理同一,是宋代理學的一項貢獻。它的意義在於將人的特異靈秀的原因說清楚了。從此我們知道,人類之所以靈秀殊異,全在於人類所秉之性與天理同一,當下有問題,是因為這同一於天理的性為氣質所拘,所以,人之所以為人便是要解除氣質的拘限,盡顯天命之性的真實。至王陽明,則認為,這個道理沒有錯,只是道理沒說到位,有不隱之憾。何以說呢?因為他深入思考後發現,說人太泛了,人由身心合構而成,身只是物質載體,它只可載心,而心才是人的主宰,所謂性之所是心,而非身,因此,講人之靈秀,只要講清楚心就足矣,人身可以不顧及。於是,他全力去講心,認為是心的特殊才使理、性與人有關係。故他說:「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傳習錄一》)

心即理,即設定了心的價值與地位,可,至少還有兩個問題必須要回答,一是理和心的關係,二是心和欲的關係。

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心雖然是王氏學說的中心,然心並非本體,理或性才是心之本體,心只是這體在人處的承載者。由於此承載者是靈性之顯,所以它有同於性、理的可能性。正是依於此,故他說:「心,一也,未雜於人為謂之道心,雜以人為謂之人心: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初非有二心也。」(同上)結論即:「心之本體,天理也」(同上)。性即理,理即性,這是宋代理學已明確的命題,王氏照舊,唯其接著說有自己的表達:「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傳習錄·二》)

第二個問題的結論是,心失去本體,便是欲,便是惡。綜合一、二問題的結論可知,心其實是載體,承天理,便是心即理,去天理,便是心即欲。所以,人心求正、求中、求善,便即存天理,滅人慾。心之所以可以承天理,以至於等同天理,在於心有知理、覺理的特殊功能。這個特殊性,即知理、覺理的能力何來?王氏沒有交待。因為沒有交待,可說心何以同一於天理之說,並沒有真正解答。沒有解答而說心即理,是一武斷之辭,不足以道理。

心之能覺的原因並不難理解,如果認為心(智慧)即是本原之意志——以實自證其真的意志——的顯化,則心與本原的同一關係就無可疑問;因為是本身,所以同一。這裡,心之為本原意志的顯化,並不排除物亦是本原的顯化的結論,唯其心之顯化旨意於意志本身,而物之顯化則只滿足形載與物理表達而已。有此定說,方能解答王氏的心理一體、一體之仁、性命不二的真實內涵。

陽明講心理一體、心性不二,落實下來便是一體之仁:「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未有盡處」(《傳習錄·二》)。這個提法倒是間接說明了上言本原有意以實證真、自證其成的意思。因為有意(仁),故所有的在,無論為生命、還是非生命均是其生化流行、自證其成的表達。此表明,心學與理學所說的世界內部化,是意志的內部化,這種意志的必然,才有性、命之後續。

陽明心學的第二個論題是知行合一。

前說心之殊異,在於它有知、覺之能力,以此,就不能不論及知的問題。何為知?應該說知有二義,一為智能的知識與把握能力、方式方法,二為智能的動機與目的。依第一義,智慧可出科學、物理、邏輯、功利;依第二義,智慧既為本原意志的顯化,當然就只以自證其成為動機與目的,而此動機與目的恰是非實在化的,它只是完善之所在。很顯然,理學心學之知其要當是第二義的知,第一義的知只有輔助義。正是基於第二義的知,我們才可理解陽明先生所說的知行合一。亦即,他所說的知是心的覺悟本體、感悟本體的能力,而行則是這種能力的發動和運作。有此運作,知的能力才真實,無此運作,知便不存在。所以才說知行合一:合一了,知才是真知,才是天理;不合一,心是死寂,虛無。

知行合一,是由一組概念共同支撐起來的。這些概念包括身、心、意、知、物:「耳目口鼻四肢,身也,……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但指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氣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語錄》)。心為身主,心之靈明是知,知之發動是意,意之所著為物,這樣的關聯關係和運作方式,便是知行合一的真意,它與我們俗說的言行合一還不是一回事。依形式言,它說的是求知覺悟的路徑與方法,而其實,它是以這種方式談論性命不二的道理。何知呢?我們來看陽明先生的第三大論題:致良知。

致良知說為王學晚年成就。青年時代的格竹子經歷給了王陽明慘痛教訓,自此以後,他一生都在思考「致知」問題,以致最後有了「致良知」的出脫。相關良知,他有一個定義:「良知者,孟子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也。是非之心,不待慮而知,不待學而能,是故謂之良知,是乃天命之性,吾心之本體,自然靈昭明覺者也。」(《大學問》)這個定義已非常明確,良知是不需思考和學習的,為心之本體,為天命之性,亦即心本具有,所待為者,是昭明之、覺之。所謂昭明,即存養、盡性、尊德性、敬集格致之義。它表達了心性的終極,亦即世界的總根據所在。由之,亦明確了所謂知識的意涵:存天理,滅人慾,本原之命通過心性而至還原證成。這個還原是倫理、道德的,而非知識、物理的,當然也就不是智慧化的,雖然良知也是一種知識,致良知也是一種智慧,可它卻是在排斥了他知識、他智能之後的絕對知識與絕對智能。

王學之大要概說如上,余者不及。基於此,我們來看一下它的意義和價值。

陽明先生抓住了心(智慧)是人承接本原的樞機之所在,復以此為論說之綱要,構築了其心學體系。它的要害是排萬物,僅以心載體,心的滿載即心理不二,亦即體用不二,從而將性命不二的論題落實到了最實的實處。要完整理解王學之心性不二的意義,我們還得回頭檢視一下性命話題的由來所以。

性命之說,最早由天命引出,語出周文王。他為了姬周人的政治夙願設定了一個不可不為、志在必得的名稱,這便是天命——天所賦予周人的使命。以此,便有了文武革命之舉。稍後,《周易》將此意建構成了意識形態,提出了更加弘闊的革命、德政說,並在不經意中提出了陽動哲學的學理根據。這可視為天命的第一階段,這個階段只有命而不涉及性。且周人要的是政治統治權,又以具有算占功能的《周易》為之立說,這便使天命說與算命拉上了關係。

第二個階段是由《易傳》開啟的。《乾·彖》說:「乾道變化,各正性命」,開始將命與性連貫,使性命為一。這是一個開闢式的創新,它說明,命並非憑空而有,它由性充斥內涵。各正性命說,除了強調了性命同一之外,還表明了後世所言的「理一分殊」的義理立意以及命的規範性涵義。不過「乾道變化,各正性命」的命題,並不特別偏頗人類,它更多是在說世界的大道理。

第三個階段同樣開始於《易傳》,其中的《說卦》有言:「和順於道德而理於義,窮理盡性以至於命,……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這段話不只是將性命聯義,更重要的是它以之分析為三才,其中包括人道。此表明,人道亦是性命之所在。這是一個特別的引入,它為儒家的性命不二預設了平台,此後《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善其性,所以事天」(《盡心上》),「盡其道而死者,正命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盡心下》),均是在《說卦》的基礎上所強化的性命不二義理,從而使性命之說成為了人道的核心。

第四個階段是宋明理學。性命雖然成為了人道的核心,可此前所說之性命其實只是理的分殊之殊意義上的概念,它與體有關係,可還不能說是體本身,所以更多地被解釋為了規則、命令、必然性的代稱,所以孟子只能用知天、事天這類語言來說不二的意義,其欠缺和不足十分明顯。

我們知道,關於命,老子曾講過一句話:「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十六章)。這句話中有二義:一是說萬物必歸根,二是說歸根即命。這兩層意思合之即:還原是無可抗拒的必然命運。老子說的還原是一種無價值、被動的還原,所以為儒者所不取,然則,還原卻無可迴避,所異者,儒者變被動為主動、能動、自覺的還原,這就讓還原成了證明式的還原,而且是自證其成、以實證真的還原。那麼,要實現如此宏大理路的還原,分殊之性命說顯然不足為解,必須要提升性命的級次,使之與本原完全等一,方可說自證其成的話題。於是,周、二程、張、朱,乃至後來的王諸賢哲,便共同作了一篇文章:讓性命等同於理、道,讓心等同於理體。只有說智能是理本身,人的主觀能動、自覺靈明才可自證其真,才有真正的還原。

理學說性即理,說天命本然之性,說人為萬物之靈秀,目的即在於先要證明人是那本體理的顯化,理的意志便是人的意志,所謂智慧,即心性是理本身。進而以此喻言,還原證成是自家活計,非是被迫作為,自家的活自家干,干好就是完善,就真了。以此心態看存天理,滅人慾,我們就不足為怪了。王學與理學本質是一致的,它無非是將性即理更具體地落實為了心即理的層次。因為人的要樞是心(智慧),它才是本原意志顯化的結果,別者乃受使而已。故知,心若完全理化了,則還原的意義就彰顯了。這便是致良知說的理由。

性命不二,這篇文章做得夠大,前後歷時3000多年,由命運的思考而為以德造命的思考,由以德造命而為性命的思考,而為使命的思考,最終才將還原證成說成了自家活計,自己就是本原自身(萬物皆備於我也)。這樣的理路歷程,環觀世界,何處可堪!你能不嘆服?

三、即體即用,智性不二

心學、理學功高德重,集成了中國文化,明代以後,幾乎沒有人可以過其頸項,然則,外來的佛學卻依然可以聳立不倒,或可說,它全然不以理學為意,這又是為何呢?佛學之堅立,其實是有原因的。

前論言及,佛學之興,乃秉承了印度文化之特性——智慧主導。智慧之說於印度非常有來歷,早在奧義書時代,智慧就已成為了仙人們討論的重要話題。後來《薄伽梵歌》更是有智慧還原、智慧瑜伽的命題,這一傳說一直延續到了佛教,至大乘佛學,其有宗的唯識派索性完全以智識來解釋世界,說明世界所以有、所以生,所以為和所以歸。如此之沿革,足見智慧對印度文化意味著什麼!

印度人講智慧,首先是使之有本原的意義,其次是構成的意義,最後還有價值的意義。簡說其意,可作如下表達。

本原有意志,它的意志使自己由虛無顯現為了有形或物在的世界。這裡,本原的意志和其業願即是智慧。這個智慧在不同的義理中有不同的名表,如真如、法性之類是其名。真如的念作(業願)使自己形顯,於是可以說,世界之在亦是智慧本身。只是,智慧的形化也必是固化的開始,這便帶來了負面的效果。這樣的負面可說為三義:一是執假為真,二是執暫且為永恆,三是執自我為絕對。

世界的構成即智慧的假顯,這便讓智慧因之成為了諸假、形、在的構成本身,其中,智慧中的部分也隨之假化,成為了固化、助成、執著此暫且、自我、假顯的方式和手段。這個說法表明,世界之有形不僅源之於智慧,或即智慧本身的顯現,而且人類現狀中的智慧亦是那本原智慧的扭曲、歪曲。這兩種歪曲、假化便是世界的當下,它表達了世界的殘缺、不真實、不完整,同時亦意味著,世界亦因此有了還原真實的必然性。

世界的前途是還原智慧的真實,此真實智能即本原智能本身,從本原智能自我顯化、假化的邏輯言,讓諸假還原歸真是必然的,此必然為不可逆、不可動搖、不可變更之必然,甚或說連討論的必要都沒有。然而,人在這樣的必然性中具有了雙重性,一方面它是那本原智慧為其存在的方式;另一方面,它又是假化、形化的載體,且還有扭曲之智慧支持的形載,所以,它亦會盡量彰顯這種扭曲的動能和勢能,使扭曲、歪曲更加極致化。這一世界現象意味著,在本原智慧的絕對必然性之外,人和它的智慧便有了一項不得不為的使命,如何變扭曲、歪曲為真實,如何回歸還原本原智的真必然。

唯識宗創「八識」學說,其實即有此雙重解釋的意頭。從世界所以創生言,有漏種子是其源,它使世界萬象競榮,物物自在;而從智慧的向路言,前五識向第六識、第七識,以至第八識,恰是一攀升、回歸的過程,諸智終將回復為無漏之境,成為本原智本身的絕對真。

這樣的還原、回歸,以其方式言,在印度已被稱為「以智去智」;而其本態則是體用不二。嘗言佛學論空說虛,不要大用。這是理學、心學之於佛學最常見的批評,可從其體用不二、以智去智言,如何可以此之評價去定論呢?或許應當說,有宋以來的理學、心學家們於佛學並沒有真正理解,他們只會得了皮毛,便因其來自域外,而奮力排斥之,其實是心懷有礙,故理會偏頗。

延至當代,終於有一人對此佛家的智慧學,也對自家的性命學有了真正的理解、把握,於是,他驚呼,二者原來同一!以此,他始倡合儒佛,建立新的不二之論。他便是熊十力。

十力先生的作為、功德,其實很難簡單評價,我們由下面這個判斷可略說一二。向來,東方文化及其義理多傾向世界的不二之論,是以構築了諸多的不二論,經過分別厘析,我們會發現,這些不二論大約可分為兩大類型:「不二而二」的不二論;「不二而不二」的不二論。何以說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先得理解一下為什麼要講不二。所謂不二,即體用不二。依據前說,用是體自我實現的顯化,或說是其以實證真的方式,目的是要還原。然,顯化即意味著形物、各自的出現,即表明世界因此有了分割、對抗、衝突,這不利於還原的流向,所以又有了如何消解、化除的問題。一般而言,此消除、化除得由在自行承擔,沒有他者分擔。當然,本原既運用顯化之法來自證其真,即不會置之不理,不聞不問,它會用規則之法式限制諸在之間的對抗、紛爭、衝突,使過界者退出顯化程序。然而,僅此還不夠,這樣的消解和化除亦期待在者的自覺覺悟。

何以在者會有此自覺覺悟呢?這是因為,顯化與自證是本原意志的使動,此意志在使動的過程中必然會造就出顯化的智慧者,此智慧者既是在之形式,亦是本原智慧之顯化,所以,它是世界自證其成過程中的關鍵所在。所謂化除、消解存在世界的各自、衝突紛爭、對抗之說,即取決於此智慧者的智慧覺悟——覺悟即智慧對本原意志的自我記憶及其完整;而所謂自證,亦即此各自的消解、化除。

那麼,該如何覺悟和消解、化除呢?對智慧者言,它得有道理、義理的發明與建構,這是智慧之為智慧的特性,否則,無法承履如此重大的責任和使命。亦即說,道理上的體用不二的認知、把握,是智慧者成為自覺者、承擔者、自證者的必備程序,而後方可進入實踐與承擔的實境。

自解釋哲學以來,東方文化和智慧便以追求不二為義理之高標,不幸的是,這一追求過程中也出現了怪異現象。其中的許多人認知了某種不二義理,卻會因此固步自封,執己說以排他見,於是便出現了不二之間的對峙、爭論。這種現象從結果言,他並沒有消除二,反是強化了二,所以說之為「不二而二」的現象。當然,相反的情形也有,一些人為了不二,致力於將不同的不二綜合起來,建立更廣普化的不二義理,是為「不二而不二」。只是,縱觀幾千年的解釋哲學,後者永遠是居於少數或罕見狀態,甚或屈指可數。我前面提到過的龍樹、王弼和這裡要說的十力先生當屬此屈指可計之列,他們是真正的不二而不二者。

現在,我們來簡要看一下十力先生(1885~1968)的新不二論。

十力先生的著作已然很多,較全者有湖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熊十力全集》(十卷本),不過,論及其不二,大約了解其《新唯識論》(語體文本,1944年)足矣。十力先生的特色是綜合佛儒兩家義理,提出了相關體用不二的新主張,這樣的綜合實在是罕見。有人謂他以儒入佛,十力先生自己不太同意這個評論。的確,如果一定要在佛、儒兩者間找一個主要的話,應該說十力先生的主者是儒,佛當為約合之的外援。大要言,十力先生主宗是《易》,特別是《易傳》,其中的陽動哲學,是他的體系的主心骨,其次是大乘佛學空宗的遮詮本體論,然後,他改造了大乘有宗的唯識論,使之更接近王陽明的心識說,最後成就即體即用,大用顯全體的學說。或說,依十力先生見,儒家義理缺失宇宙論(生成論、構成論)、知識論,而佛家義理則未成就價值論,所以他要全此二家之說,成就一完整、通透的生成論、構成論、知識論、價值論的同構體系。十力先生的體系駁雜宏大,非此處所能完全展開,現擇其要略加說明。

十力先生義理之要是即體即用,大用顯全體。這個即體即用包含的意思是,用本身是體的顯現。說用是體的顯現,即意味著以下見解,一是說沒有用外之體,所以,他反對有生於無說,更反對用之外有一個空洞的無(參見第三章《唯識下》)。此處,他不同意老子的觀點,也反對王弼的觀點,同時還反對了空宗的色空說,走的是儒家老路,有即體,用即體,體本身是什麼不用去深究。不過,十力先生還是與古來的儒家有所不同,他對有、用用了一個詞:「詐現」。這個詞的使用顯見是受了佛學之影響,空宗之色空說,即是表明,色是空的假象、假化。十力先生沒有用假象、假化之說,乃因為儒者崇實有,重主觀能動,尊陽動主導,故不可以假描述之。不能以假定其說,然假卻又是事實,所以他折其中,用了「詐現」一詞以兼顧之。

二是他所說的用是體的功用。這個定義實是將體用不二引向了價值論方向,而排斥了構成論之說。依常見,用既有功用,也有構成,還有相互關係之域,若說構成,當說在,若說關係,當說養育。無疑此二義在十力先生的書中是被排除的,在論翕闢關係時,略有沾聯在的話題,惜乎簡略過頭,幾乎可說為膚淺。將用局限於功用,足以論及價值,這有利於回歸儒家的義理,卻還是未避免構成論的缺失。

三是他說用是體的流行,那麼,體為何要流行?他認為是體的「動勢」使然,這種動勢他命名為辟。這種表達沒有什麼問題,問題在於為何要有動勢或辟?對此,佛學是有解釋的:有意志的本原以其智慧化起了顯化、形化之必然,故有假化之事實。可十力先生似乎對這個有意志的本體不以為然,他只承認以下意義的本體:一、備萬理、含萬德、肇萬化、法爾清凈本然;二、是絕對的;三、是幽隱的、無形相的,即沒有空間性的;四、是恆久的,無始無終的,即沒有時間性的;五、是全的,圓滿無缺的,不可剖割的;六、若說本體是不變易的,便已涵著變易了,若說變易的,便是不變易了。這些特徵性描述表明,本體無所不能,而此無所不能者卻又不是神,它的能是非意志現象。那麼,這個非意志的無所不能又是何能呢?十力先生沒有交待。

十力先生之於本體的這種定性,除了得出結論說本體是無意志的無所不能外,還有一些別的問題也隱藏在了他的說法中。比如他說大用顯全體,這顯然是用顯體的結果,而若謂本體沒有意志,則此大用顯全體就只是一純粹的現象事實,它其實是與善的價值無關的。因為無所不能的本體自我詐現為大用,就是世界的全部,至於此大用是善是惡,就沒得說了。也就是說,大用如何要顯全體?是沒有價值的答案的,它只有事實答案。若說體用不二的義理只描述了即體即用、大用顯全體的事實,卻又找不出其中的價值內質,人又何為?何用?何往?很顯然,這個事實化的不二表達會讓這些問題虛化。他的這個結論也與他極力將體用不二說引向體的功用流行方向,以便連通傳統中國義理學的價值不二論,恰是相矛盾的,也許,這對他來講是無解的矛盾。

十力先生放棄了本體的智慧說,還帶出了一個問題,便是心。縱觀先生之《新唯識論》,心其實應是他討論的重心之一,原因在於,一是佛學有宗之唯識派是以心識揚名立萬的,以此,他們幾乎壟斷了古代的智慧學,十力先生要綜合佛儒,就不能不在此處著力;另則,自家先賢中,說心之人恁是不少,遠有孟子,近有陸王心學,特別是陽明之後,論心之義理恰是有明一代學人的特色。基於此兩個理由,十力先生不可不談心。《新唯識論》專門論心的章節有第二、三、八、九四章,其他地方也偶有涉及。大體言,十力之心是改造唯識之識而來的,他將八識、四緣、生滅中的大部分放逐了,然後定義說,心即體詐現用中的翕闢之辟:「我把這個辟,說名宇宙的心」(《變轉》章)。從這個定義或可推想,十力先生有了認為辟變流行是有意志的行為,不過,他本人從來不曾有此明確表達,或許他害怕被歸之唯心主義陣營。心之辟說到此為止,沒有下文,直至最後的《明心》章中,心又重新出現,這時的心就成了人的特殊秉賦了。

依人的心而論,他將此心分為二層義,一為本心,二為習心,約可等同於理學家說的天命本然之性與氣質之性。而其重心是本心,此本心與本體無異,所以又稱為道心、法性,此心的全部意義是直覺本體、回歸本體。為此,他極力褒揚了陽明先生的良知說和一體之仁說。應該說,本心的價值他說得很清楚,可說幾乎與還原證成說沒有二致,可問題在於,此本心何來?以及此本心之還原與大用顯全體是何關係,他沒有給予解答。

十力先生解釋得最透徹的學說,是他的翕闢成變說,他以此(見《變轉》章)說成功地將即體即用、即用即體和大用顯全體的命題予以了解說。這個解說之成功,應當說與《周易》的陽動哲學密切相關,幾乎可說他是將《易》之陽動哲學予以了重述。其所謂翕闢,即《易》之坤乾。翕以成物,辟以建功,其交互作用被他說成是一動勢或勢用,是此勢用和交互作用成就了大用顯全體。當然,除了繼承《易》的陽動哲理外,他的一個例外突破是如上言的將辟說成為宇宙的心。這明顯是在引入佛家之思想,惜乎未能展開。

十力先生心高志大,試圖用佛學之所謂宇宙論和知識論補充儒學的不足,從而成就更廣普意義的價值不二論。這個用心用意是非常明顯的,而且,他的確是看到了儒佛於其不二的義理恰是可以貫通的特別哲人。不過,同樣明顯的是,他的努力被他自己制限了,以致最終的效果沒有成就,且還留下了諸多漏洞。比如他說西方的實在論為樸素的體用不二說,比如他說本體為實有,比如他說不能說宇宙中有空洞的無,等等。這些漏洞有些幾乎是開黃腔。西方的實在論與本體何干?那完全是斷根之說。宇宙即實有,何來本體反要置於實有之下求其所以?

總觀十力先生學說,所以有如此缺憾,不外兩個理由,一是他太過執著即體即用,用外無體說,所以就全盤否定了有生於無說,終是有限代替了無限,即體即用成了有限的體用論。其實,體是無限的,有是有限的,有無之說多不排斥即體即用、大用顯全體。

二是,他多少受了西方實在論,特別是唯物主義的影響,不願擔唯心主義之名,故完全放棄了本體意志說,只以客觀描述本體,結果其動變成了為動而動,更是沒有價值取向的動,世界只是傻動傻成,而沒有完善問題。以此言,他堅守了世界的內部化原則,卻幾乎丟失了還原證成原則。他亦極力拿「辟心」說和「本心」說來救濟自己的學說,可終因砍了腦袋,故不能自圓其說。

當然,十力先生的問題昭然在茲,不用多言,我所重者是他為儒佛的不二所貢獻的智慧和心力。可以說,是他開出了智慧與性命不二的新境地,亦是他以特定的方式求索了即體即用、即用即體的新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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