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藍楓 東京的秋天
作為一個從未到過東京的人,不知道寫這樣一篇文章是否合適呢?如果實在讓人質疑,大家就當作一個玩笑來看待好了。
無論如何,秋涼徹了骨的時候,我居然又想起了西原。三年前的秋天,那個時候我還在北京,他從東京來。我們兩個的相遇很偶然,我去上古代漢語,那個課由很有名的一位教授講授,是王力先生的學生,所以每次課堂都擁擠不堪,沒有多餘的座位。很多人喜歡提前很久去佔座,我偏偏是一個懶惰的人,所以直等到上課前幾分鐘才走進教室,然後坐在地上聽課,我甚至懶得去繼續搜尋某個角落是否還有遺落的空位,而直接接受了坐在地上的命運。西原就坐在我的旁邊,他穿著藍色細格子的白襯衫,普通的灰色西裝褲,一雙白色運動鞋,和中國人沒什麼兩樣,一邊聽課一邊在做筆記。
我聽著課,有些走神,便四處張望,無意中瞥見他寫的漢字,簡體中間夾雜一些繁體,字比較大但是很流利,已經學過半年日語了,從他寫很多字的筆法,我猜想他是一個日本人。
老師分發這節課的閱讀材料,轉到我這裡,卻沒有了,西原拿到了最後一張。他抱歉地看看我,不知道是應該拿下最後一張,還是應該將它給我。我看出他的尷尬,笑著說:下課了,借給我複印吧。他點點頭。
下了課,我們一起去找附近的複印店。北大校園的很多邊邊角角或者未知建築中,常常藏著小小的複印店,店面狹窄,裡面有不斷翻頁的機器和操作機器的工人,這種複印店價格往往非常低廉。
我向來屬於生活懶散的人,似乎對於周圍的世界永遠缺乏認識,也沒有方向感。他倒顯得比我熟悉,他說:我知道附近有一家複印店,我帶你去吧。一路上,我們聊了起來,他的漢語非常好,和一個普通中國人沒什麼兩樣,我們用漢語交談,十分順暢,沒有任何障礙。從談話中,知道了他的名字,叫西原始曉,從東京大學過來交換一年,我也告訴他,我學了半年日語了,本來以為他會很驚喜,結果卻很平靜地「哦」了一聲。因為這聲平靜地「哦」,我顯得比較尷尬。原本計劃這樣可以繼續後面的談話,卻突然不知道說什麼了。倒是他,主動說:我把我的聯繫方式告訴你,我們保持聯繫吧。就這樣很自然地結束了第一次見面。
過了幾周,書畫協會組織去琉璃廠參觀,我當時正著迷於各種國學和傳統文化,說是著迷,其實無非是在國學流行的時候跟風趕了個時髦而已,並無甚更深的理解和造詣。我想想跟著他們過去,但是又想到書畫協會的人我都不認識,所以希望能找到一個同去的友人,這時便想到了他。但凡來中國學漢語的外國人,總是對中國文化有點興趣的,尤其是中國傳統文化。果然,他很樂意和我一起去。我想外國人去看這些,都是純粹的好奇,對於中國文化,也並無了解,所以隨便去點地方,隨便說點什麼,看點什麼,都能把他們糊弄住。待到見面時,他說:我的國文老師一直抱怨說我的漢字寫的不夠漂亮,聽你說今天會見到書法家,我也很期待能夠得到一些指導。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使得我更像是一個前來觀光的外國人。我只是純粹覺得好玩,才去附庸風雅,對於這些,倒是既沒有很深的修養,也沒有什麼思考。不過為了不失中國人的面子,我勉強笑笑附和道,嗯,聽說今天的這個書法家還比較有名呢,應該能夠得到不錯的指導。
到了琉璃廠,我們先參觀了幾個書畫店,書畫協會的一些老會員給我們講解怎麼欣賞各個時代不同派別的畫作,他們的筆觸等等,後來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書法家。他馬上上去說,老師請指導指導我的書法。老師讓他寫幾個字看看,他拿出小本寫了一句「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我心裡驚訝萬分,他居然對於中國傳統文化如此熟悉,暗自慶幸自己來到北大以後,還學了一點中國古典哲學的知識,所以知道這句話是《大學》的開篇,否則真是為國人蒙羞了。他們聊完以後,我和他談起我的驚訝,他笑著說,這個很正常,日本人也有儒家學派,我的國文啟蒙老師,是東京國子監的祭酒。那十三經你讀過多少?我全都讀過,不過,是日文版的。我想以後有時間了再來研習中文版吧。他的平靜依舊如故。如果換做一個什麼別的人,我大概會以為他在炫耀,然而從他平靜的嘴角,我只能讀出真實的力量,這讓我連用不屑來掩飾自己無知的機會都沒有了。我也故作平靜地笑著,說,很多中國人也沒有讀過中文版呢。心裡開始七上八下地敲鼓,本來還想充當行家的宏圖偉願,頃刻間土崩瓦解。
後來我們的見面,是一起去故宮。當時故宮為了迎接80周年慶典,做了一個《清明上河圖》的主題展覽,《清明上河圖》一直很少展出,所以這樣的機會顯得彌足珍貴,兩個人便相約同去。一路上,我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手裡握著相機,不停地拍照。雖說每天都在北京,真的來逛故宮的機會,也並不多。他倒是只是靜靜地走著,似乎都已經司空見慣,既沒有拍照,也沒有什麼東西能讓他驚訝地叫出來。看著我拍照,笑著說,這些相片網上都會有的,還是多看看實物比較好。我一時又失語了。他每次說話,總是能夠讓我清晰地感覺到我和他之間的差異並非只是絲毫,而是天壤之別。他如同是站在高高的講台上的老師,博學審慎,對於生活的各個方面的問題,都有過思考,而我只是糊裡糊塗跟著直覺過日子的小學生。
到了中午,我們坐在一條長椅上吃帶來的午飯。我走之前在超市買了一袋速食煎餅,拿出來撕開包裝袋乾巴巴地啃著。他從包里拿出用手絹包的完整的便當盒,將手絹鋪在膝上,然後從便當盒裡拿出三明治,純白的無邊吐司,配有蔬菜和某種魚。吃飯之前,他又從包里掏出一張濕巾,先將手擦擦乾淨,然後才開始進食。如果當時有人在暗地裡觀察我們,大概又能看到我再一次下意識地低下了頭。如果說之前的各種事情,讓我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不太稱職,這次讓我感覺到作為一個女生,我也實在很不稱職,一個男生顯得比一個女生要細膩,這實在是一件很讓女生丟臉的事情。如果說我每天沒有把精力放在提高自己文化修養的方面,那麼在生活的細節方面,我再次輸給了別人,那麼那個整天無所用心的我,究竟每天在想些什麼呢?我自己也困惑了起來。待到吃完我才發現我也沒有帶餐巾紙,於是只好很尷尬地向他借了一張濕巾。
回來的時候,我們聊了很多,比如他除了漢語,還會英語和法語,他的第一個漢語老師是上海人,所以他還能聽懂一點上海話。後來我們定好每周日他輔導我日語一節課。第一次課,我很準時地去了。結果到了第二節課,我就忘了這件事情,當他打電話過來的時候,我仍在床上睡覺,只好很抱歉地找了一個借口,說我生病了。我猜想他大概在我們約定的地方等了很長時間,才決定給我打這個電話,我也猜想,他一定對我這個人失望透頂了。所以後來,我再也不敢見他,不敢約他一起參加活動了。他如同一桿標尺,喚起了我太多內心的愧疚,讓我無法繼續在自己的懶洋洋的世界裡,繼續心安理得地生活。兩個人的高度差距太大的時候,往往不是更高的人不願意屈尊俯就,而是更低的人不願意一直仰視,怕累壞了自己的脖子。懶惰的人永遠有懶惰的借口,我依然寧願呆在自己那個世界,繼續過不知所云的日子。
後來偶爾還能在古代漢語課上見到,他一般都是默默地坐在最後一排,即便是課間休息時間,也抱著一本日漢大辭典在默記。他的深厚的漢語基本功,也不是所謂的天才的造就,而就是這麼一點一點自己刻划出來的。
這樣一直到了一年結束,他要離開北京回到東京去了,於是約我出來吃個餞行飯。我請他去吃了雲南的過橋米線,走的時候我付了帳,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問我需不需要日本酒,因為他那裡還剩有日本帶來的酒,也不想再帶回去。我笑著說好,於是他去拿給我,送到我宿舍樓下,幾天以後,就徹底離開了。那瓶酒我帶回家,父親並不喜歡,度數偏低而且有清冽的甜味,不是父親的風格。
但是我想,大概西原君是適合這種風格的。今年的這個秋天,西原君也許正在榻榻米上,小酌一杯清酒,鍋里有熱氣騰騰的水煮豆腐,比起油炸的天婦羅,他應該更愛一尾烤炙者的秋刀魚,散發著淡淡深遠的香味。一邊夾了一筷子,大概心裡還在默念著俳句「日暮時分,燒秋刀魚的人呀,涌滿橫尾。」
東京的秋天大概是凄涼的,炭火上的秋刀魚,有著冷清的寒光,自此開始,一日冷過一日,一日蕭瑟過一日。但是他,應該一如既往地平靜。因為在一切蕭索到來之前,他早已預知了所有的蕭索,只待靜靜的去接受了。


※攝影師拍到了一隻小獅子,看到秋天的落葉後很興奮,簡直要萌死人
※秋天沒這幾件時尚單品,出去逛街都感覺不自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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