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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傑:為什麼我們對貴族精神如此陌生?

4月8日至11日,2018年博鰲亞洲論壇在海南博鰲舉行。

4月9日,騰訊新聞邀請國內外知名的人文大家,從文化、藝術、外交、民族等各個角度切入,分享妙趣橫生的故事和觀點,回望人類進程,去審視那些在歷史中,極具勇氣與智慧的人文思想或行為,進而形成某種維度的歷史坐標,讓我們能審視當下,展望未來。

歷史學家、作家張宏傑在博鰲論壇「文化之夜」中談及貴族精神。他指出,今天的中國人,有必要重新在祖先精神遺產中,接繼那些優雅的、正面的部分,而不是厚黑的、負面的部分。

一、宋襄公並不蠢

在我們的生活當中,我們經常提到貴族二字。

我們許多住宅小區,都起名「貴族苑」、「貴族莊園」;我們把孩子送到所謂「貴族學校」,我們在生活中追求所謂「貴族品質」。

但是很不幸,我們可能並不理解什麼叫真正的貴族和貴族精神,大部分人所理解的貴族精神,就是高高在上,揮金如土,對人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其實,這不叫貴族精神,這叫「暴發戶精神」。

那麼,什麼叫貴族精神呢?讓我們不妨從宋襄公的故事講起。

我們讀中國歷史教科書,都講過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是說,宋國與楚國打仗,宋國軍隊在泓水的北面列好了陣,楚國軍隊渡過泓水來交戰。宋國的軍官對宋襄公說:「楚軍比我軍人數多,我們應該趁他們正在渡河馬上發起進攻,那樣楚軍必敗。」

按我們今天的理念,這個軍官說得很有道理啊,兵不厭詐嗎?突然襲擊是很厲害的作戰方法啊?

可是宋國的最高統帥宋襄公卻不同意。他回答說:「不行,那不符合戰爭規則。君子說:『不能攻擊已經受傷的敵人,不能擒獲鬚髮已經斑白的敵人;敵人處於險地,不能乘人之危;敵人陷入困境,不能落井下石;敵軍沒有做好準備,不能突施偷襲。』現在楚軍正在渡河,我軍就發起進攻,不合仁義。等楚軍全部渡過河,列好陣,我們再堂堂正正地進攻。」(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餘,不鼓不成列。)

結果是等楚軍全部渡過河後雙方才開戰。宋軍因寡不敵眾,落得大敗,宋襄公也受了傷,第二年悲慘地死去。

要用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這位宋襄公確實愚蠢呆板得可以,所以有人說他這是蠢豬式的仁義。似乎這個人蠢得有點不可理喻。堂堂一個國君,怎麼會這麼愚蠢呢?

但是如果我們對宋襄公所處的時代背景有所了解,我們就會知道他為什麼要做這樣離奇的選擇了。

春秋時代的戰爭,跟我們今天是完全不一樣的,那時候的戰爭是有明確規則的。那時以車戰為主,因此必須雙方商量好,選擇好一處平坦開闊的地點,雙方約好時間,比如某天某天早上八點,大致同時抵達,等列好隊伍之後,鳴起戰鼓,驅車沖向對方。

這種戰爭,更像體育比賽,要遵守一定的次序。《左傳》記載了一個故事,宋國公子城和華豹作戰,十分典型。說是這兩個的戰車在儲丘這個地方相遇,華豹張弓搭箭,向公子城射來,結果卻沒射中。華豹一著急,又一次搭箭上弦,要射公子城。公子城一見,對他大喊:「不更射為鄙!」意思是戰爭的規則是雙方一人一箭。你射了我一箭,現在應該我射你一箭了。你不守規則,豈不太卑鄙了!華豹聞言,就放下弓,老老實實地等公子城搭弓。結果是公子城一箭射死了華豹。那麼這個故事我們今天聽起來當然非常好笑。但左傳在記載這個故事的時候並沒有嘲笑華豹愚蠢,相反卻肯定他以生命維護了武士的尊嚴。

在今人看來,我們的老祖宗打仗簡直象是小孩子過家家一樣,非常不嚴肅認真。其實不然。因為春秋以前的作戰方式和戰爭理念都與後世有很大的不同。春秋時期的軍隊都是以貴族為主體。因此那個時候的戰爭更像是一次大規模的紳士間的決鬥。貴族們在戰爭中比的是勇氣和實力,所有的偷襲、欺詐、乘人之危,都是不道德的。所以宋襄公其實正是遵守了那個時代的戰爭規範。

了解了這些背景,我們就可以了解泓水之戰中宋襄公的這個做法,並非是心血來潮,而是貴族精神的一種體現。所謂貴族精神,就是在戰爭中,既要取勝,也要贏的「漂亮」、贏得「合理」、贏得「高貴」。甚至在一定意義上,風度大於勝敗。

貴族社會的一些精神原則是一脈相通的。如果我們感覺宋襄公時代的「不重傷,不禽二毛,不鼓不成列」過於遙遠,那麼,打這麼個比方,也許就容易明白了:春秋時代的戰爭規則,其實就是中世紀歐洲的「騎士精神」。

中世紀歐洲騎士打仗要遵守的行為準則是:

第一,不傷害俘虜,第二,不攻擊未披掛整齊的騎士。第三,不攻擊非戰鬥人員,如婦女、兒童、商人、農民、教士等。

所以我們看,宋襄公所說的戰爭倫理,比如不攻擊未準備好的敵人,不俘虜年老的人,等等,和歐洲的騎士精神是非常相似的。可惜的是,今天相當多的中國人崇拜歐洲的騎士精神,卻很少有人意識到它是我們嘲笑了幾千年的「宋襄公主義」的歐洲版。

二、貴族精神不止存在於貴族

在春秋戰國時期,隨著等級秩序的破壞,貴族精神逸出了上層社會的樊籬,流布到社會各個階層。最為典型的是這個時期的俠文化。

俠義精神是貴族精神在另一個方向上的延伸,它們在許多方面都是共通的,那就是對義與名的珍視,對忠和信的珍視。春秋時代,這些社會底層出身的俠人義士們救危扶困,濟人不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知恩必報,赴火蹈刃;受人之託,一諾千金,顯示出人格的高貴。趙氏孤兒、聶政刺俠累、荊軻刺秦王,一個個動人心魄的故事,演繹了那個時候男人們的壯烈與決絕,告訴後代什麼叫輕生重義、生死相許。

春秋時代的俠客,最大的特點是極端重視人格的獨立與平等。他們行俠仗義,不是為利,甚至不是為名,而是為了心中的一股豪氣。

在春秋時代有一個大臣叫趙宣子,他是晉國的大臣。剛好那時候晉靈公在位,晉靈公年紀不大,還小,很不聽話,趙宣子就常常直言不諱地勸他的君主。結果晉靈公居然起了歹念,派殺手麑(一個很有力氣的人)刺殺。麑在凌晨到了趙宣子的家裡。結果翻牆一看,趙宣子居室內燈火通明。趙宣子起得太早,已經把整個朝服穿得整整齊齊,正襟危坐,在閉目養神。他這種儀容、威儀,麑一看非常感動,他認為這個趙宣子在無人見到的地方都如此恭敬,想必在有人的時候也都一定是非常認真地辦理國事。這樣的人絕對是國家的棟樑,是人民的主人,我不能殺他。殺了他,我就不忠了。可是因為是晉靈公交代他的事,假如他沒有做,他就不信(沒守信用),所以麑當場就對著那棵槐樹撞頭自盡。

上層社會的優秀品質向下層社會流布,是中華文明發展的主要動力。

在春秋戰國之後,中國的貴族社會雖然結束了,但是高貴和優雅的貴族精神並沒有結束。在魏晉南北朝,隨著士族社會的出現,也出現了所謂魏晉風度,才出現了王羲之和陶淵明。才出現了《廣陵散》這樣的千古絕唱。士族階層的文化成果向社會各階層浸潤,催生了隋唐的繁榮。

三、宋代為什麼會成為中華文明的頂峰

而上層文化向社會下層普及得最好的一個時期,則是宋朝。

宋代文化與以前歷代最大的不同,是上層文化衝破雅俗界限,流布到全社會。潤及幾乎全體社會成員的時代。隨著科舉的普及和文化的繁榮,宋代的識字率和文化普及率空前提高,平民百姓比其他朝代的人更為彬彬有禮,連市井小販說起話來,都帶著几絲文縐縐。與此同時,隨著底層成員通過科舉不斷湧入上層社會,富於生活氣息的底層文化與高雅的上層文化也開始大面積交融。柳永等人的詞受到上下層社會的共同歡迎,以至「凡有井水飲處,即能歌柳詞」。這個時代,是一個繁榮的時代,也是一個健康的時代,「四大發明」中有三項出現在宋朝。因此陳寅恪先生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曆數千載之演進,造極於趙宋之世。」也就是說,宋代是中國文化的頂峰。

但是宋代之後,我們的社會文明出現了斷層,也導致了後人對「貴族精神」的不理解,這又是為什麼呢?

四、宋代之後,底層文化反過來侵蝕上層

中國文明發展到元代,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上層文化遭遇到了毀滅性打擊,下層文化或者說俗文化首次取代雅文化,成為主流。

在元代漢族知識分子的地位在歷史上頭一次從「四民之首」跌落到了「十丐九儒」的地步。由於文化和語言的隔閡,來到漢地之後,元朝統治者所能理解和欣賞的,只能是漢人的俗文化。最能吸引他們的是戲台。因此,戲曲業在元代獲得空前的繁榮。元代是一個俗文化壓倒雅文化的時代。扎拉嘎說:「在元代以後,中國古代文學結構進入到俗文學為主體的時代。」從雅文化到俗文化的轉變,是中國文明發展的一個至關重要的轉折。

俗文化包含著人性解放等許多平民社會的健康要求,有它清新、自然的一面,但是也傳承了底層文化的大量負面因素。我們僅以產生於元代的《水滸傳》為例。底層文化對暴力有一種病態崇拜,《水滸傳》那些好漢中有許多人熱衷於過度使用暴力。在梁山泊好漢中,被譽為「革命性最徹底、反抗性最堅強的一個」的李逵,在劫法場的過程中,「火雜雜地掄起大斧」,只顧砍看熱鬧的百姓。從城內直殺到江邊,血濺滿身,兀自不休。晁蓋叫道:「不幹百姓事,休只管傷人。」結果「那漢哪裡來聽叫喚,一斧一個,排頭兒砍將去」。這種反人類的罪行,在這部書里卻被當成英雄行為刻意渲染。

梁山好漢們從不掩飾他們對財富的嚮往。因為對底層人來說,生存、溫飽、發財永遠是他們最迫切的欲求。許多好漢上梁山的動機很簡單,就是「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緞,成瓮吃酒,大塊吃肉」。連整部《水滸傳》中最為正面的人物之一魯智深,在桃花山不辭而別時也沒有忘記把金銀酒器踏扁了裹在包袱里順走。這種行為在上層文化中是不被認同的,但對最底層的人來說,卻天經地義。

水滸英雄們的婦女觀更令人絕望。《水滸傳》中提到某人喜愛習武,肯定要附上一句「不愛女色」。如晁蓋「最愛刺槍使棒,亦自身強體壯,不娶妻室,終日只是打熬筋骨」。盧俊義「平昔只顧打熬氣力,不親女色」……《水滸傳》中的年輕婦女很少有好下場,連女英雄扈三娘也被指婚。擁有海棠容貌的她被許配給矮小丑陋又好色的王英,她的反應是「低首伏心,了無一語」,木然處之,這種描寫顯然反映了底層民眾對女性的要求。

通俗文學因其巨大的影響力,對整個民族素質的影響是不可忽視的。《水滸傳》一出現便擁有了大量讀者,上自皇帝,下至販夫走卒都不乏「水滸迷」,到今天為止,仍然是影響最大的俗文學作品之一。對於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民眾,他們的價值觀念、是非判斷,都受到從小接觸的俗文學、俗文化的強力塑造。因此,俗文學取代雅文學,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無疑是中國人精神面貌演變中的一個關鍵轉折點。

推翻了元朝統治的朱元璋起身於社會最底層,是一個半文盲,他創立的明代制度,既沿襲了元代的一些落後因素,又帶有自己濃重的小農特色。而接繼明朝的清朝,同樣是由一個文化落後的統治集團建立的政權,因此從元代之後,中國文化發展的特點就是底層文化佔比越來越重。這個和正常的文明發展路徑是相反的。

五、重新認識「貴族精神」

因此,今天的中國人有必要重新認識「貴族精神」。今天的中國流行文化,有必要向優雅、向嚴肅、向承擔打開大門。我們已經活得足夠輕、淺和快,有必要重新接受一些有份量的、經捉摸的東西。

西方的貴族社會結束了,接續其社會地位的資產階級並沒有掀起否定貴族文化的浪潮,相反的,他們把自己的子女送到貴族學校去學習,買貴族的紋飾、徽章,買貴族的頭銜,想全方位繼承貴族的衣缽。民國著名報人儲安平說,英國的老百姓普遍認為,貴族精神代表了一種尊嚴,一種高超的品行。

他說:「英國人以為一個真正的貴族紳士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正直、不偏私、不畏難、甚至能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他不僅僅是一個有榮譽的、而且是一個有良知的人。」

今天,中國的許多有錢人把孩子送到「貴族學校」,但是可能很多中國家長不知道,英國最好的貴族學校----伊頓公學的學生,睡的是硬板床,吃的是粗茶淡飯。英國的威廉王子和哈里王子是貴族,但英國皇室把他們送到陸軍軍官學校去進行學習。畢業後,哈里王子還被派到阿富汗前線,做一名機槍手。英國皇室知道哈里王子身份的高貴,也知道前線的危險。但是他們公認為國家承擔風險是貴族的本分,是理所當然的。

在大多數中國人的意識里,富與貴是一樣的,沒有什麼區別。但事實上這是兩回事兒。富是物質的,貴是精神的。「貴族精神」並不必然地為「貴族」所壟斷,貴族精神跟物質條件,有的時候沒有什麼關係。就像當年張愛玲所說的,舊上海公寓里的那個電梯工,一定要衣冠楚楚,領帶打得整整齊齊,才肯出來給顧客開電梯,這也體現了一種貴族風度。還比如許紀霖教授所說的,有一個下崗的三輪車夫,靠自己蹬三輪車的微薄收入,養活了幾十個孤兒,一個一個送他們去上學,我們也可以說,這個人具有一定的貴族精神。

所謂貴族精神的核心,也許就是乾淨地活著,優雅地活著,有尊嚴地活著。

今天的中國人,有必要重新接繼我們歷史上的春秋貴族文化,魏晉藝術精神,唐宋士大夫文明,在祖先留下寶貴精神遺產中接繼那些優雅的、正面的部分,而不是厚黑的、負面的部分。貴族精神說離我們遠也遠,說離我們近也很近,我們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精神貴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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