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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無人記得的兇殺案

今天的小說來自第二期未來局科幻寫作營。

「這顆星球真有趣啊,我還不想這麼快就忘記這裡。」

Saturnus

 Sa?tt a? svieum

Misha Mishenko 

00:00/02:56

【 連 環 套

作者 | 回形針

橙黃色的燈光亮起。

我知道那是橙黃色是因為有人告訴過我燈光是橙黃色,顏色對我來說是種概念,我只是知道,卻從未見過。

然後是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這種聲音讓我想起乳白色的蛤蜊殼輕輕碰撞時那清脆的質感,和粉筆的顏色很像,但敲擊的聲音卻完全不同。

嗑,嗒,兩聲。布面摩擦聲。

高跟鞋被換成了絨布拖鞋。拖鞋的鞋底布滿間距平均的防滑乳膠粒。我聽不到腳步聲了。

隨即,羊絨披肩的衣角拂過我的身體,有股烤焦的桃仁氣息。而後是那雙與身體比例相比尺寸略大的手,手指甲塗著強韌的光療烤漆。這指甲輕輕地叩擊著我棲身之所的邊緣,發出沉悶的聲音。

我不喜歡那股麝香的香水味。但我忍住了沒有表現出我的厭惡。相反,我努力讓我的身體表面浮泛起一層淡粉色的光澤,彷彿滿心歡喜。

畢竟此刻,她是我唯一可以依靠的對象,我不得不向她諂媚,以維護心照不宣的和平,儘管我們厭惡對方簡直咬牙切齒。

摩擦聲,拆開塑料袋的聲音。

「我知道你會喜歡這些食物,我回家時繞道去菜場特意為你買的,新鮮特供,超乎想像。」

一股強烈的腥味撲面而來。她把那些散發著腥味的東西一股腦倒在我身上。喔,真是「新鮮」。「新鮮」到我的身體顫抖起來。這是兩公斤即將腐壞的帶魚,灰白而細長的尾巴說不出地令我噁心,任何稍有智慧的生命都不會選擇這種東西作為食物——但凡有更好的選擇的話。

然而我並無其他選擇。

她不會對我更好的。

我只得將這些東西迅速食用。帶魚在我的體表迅速萎縮乾癟,最終失去最後一絲柔軟,成為焦炭一般的物體。而我的身體被染成了和那些東西一樣灰惡的色彩,如同曾經灰白的帶魚那滿含嘲諷的眼睛。

她以指尖輕輕撫摸我。

「你喜歡嗎?你當然會喜歡,我如此愛你,有求必應,而且給出的總是比你想要的更多——」

我保持著僵硬,將她的話語視若無物。

「要不要喝茶消消食?」

拖鞋聲由近及遠又近,然後,一壺熱水澆在我身上。

我扭動了幾下。

「很有活力嘛!」

如果感覺可以有開關,我現在一定早已把它們擰到了最小值。這房間里的一切都讓曾讓我愉悅,而現在令我厭惡萬分。然而我根本沒有逃跑的能力。

她的腳踩在我的身體表面,令我作嘔的氣味。

「你還真的能分辨出什麼是食物,什麼不是食物呢。如果不是親眼看見你的反應,我真的難以想像你這樣的一個東西——沒有任何可見的器官,卻的的確確是活著的。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去什麼研究所的。我怎麼會讓你受這樣的活罪呢,我當然不會的。」

真虧她能夠如此大方地說出這種話。以我對人類粗淺的了解,這樣的宣誓,本該屬於雙方約定心知肚明的範疇,潛台詞一旦被說出,反而會違背字面的意義,顯得可疑而惡俗——就像那些被撈上來之後由於壓力差迅速脹破肚腹而死的帶魚一樣。

和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完全不同。

可是「他」已經不在了。

來源:Bekijk Deze

他發現我的時候我就像一片用舊了的手機貼膜一樣黏在巷子的柏油路面上。那條巷子里常年飄蕩著甜蜜腐敗的氣味,營業到十二點的小賣部店主叼著煙看老港片,按摩室門口的招牌霓虹閃爍,巷子中段的龐大綠色塑料垃圾桶里,裝著形形色色的垃圾。諸如此類,女孩大腿上的蕾絲腿環,不慎脫落的臍釘,注空的藥劑瓶,掰爛的光碟,放不出聲音的耳機,還有我。

如果不是為了找他的貓,他永遠不會走進這條與他格格不入的巷子,他襯衫的淺藍色出現在這裡就像一張古典油畫上不和諧的粉彩色點。有人撥通了他貼在電線杆上尋貓啟事的電話,告訴他曾有人目擊一隻長相相似的貓出現在此處。失魂落魄的他在這個城市夜生活剛剛開始的時刻打車到此,舉著手電筒掀翻了三個垃圾桶,越過生意紅火的缽缽雞店主的視線,被一鍋廚餘扣在胸前。騎著細輪改裝自行車的殺馬特少年掠過他身邊,他閃避不及,後退幾步,坐進翻倒在地上的垃圾桶裡面。

我就在那個垃圾桶里。

他站起來的時候我在他腳邊,他踩到了我。我雖然已經乾癟得幾近喪失了生命跡象,卻仍然感覺到了疼痛。我想要把自己從他腳下扯出來,然而我身體中剩餘的能量只允許我發出極其細小的顫動。但他感覺到了。於是他低頭看向我。

他看到一張反射著油脂光芒,外形類似貼膜的半透明薄膜在自行顫抖,而那時巷子裡面並沒有風。那時候的我看起來就像一張塞在快遞包裝盒裡的塑料包裝紙,任何人類都不會認為我是活著的。然而,或許是出於好奇,或許只是靈光一現——我並不知道他的想法——他俯身將我撿了起來。

在我接觸到他皮膚的那一刻,我當場驚醒過來。人類的赤裸皮膚接觸到我,這在我的認知當中還是頭一次。我曾一直以為,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生物體都構造簡單,沾滿塵泥,當它們經過我的身體表面,我獲取到它們記憶中零星的視覺片段,低矮的視角和過於微觀的感覺碎片令我從未真正得知這個世界的面貌。蟑螂,老鼠,螞蟻(這些名字我是後來才知道的),和它們攜帶的記憶一樣,它們的氣味也乏善可陳,令我不想回味,我真希望它們從未接觸過我的身體表面。在垃圾桶里的生活是靠著人類的廚餘垃圾維持的,我也沒能力挑食,更別提那些廚餘總是加入了太多奇怪的味道。

我僅僅是活著。

但人類不同。人類的記憶宛如一座寶庫,在他接觸到我的一剎那,我便轉動了寶庫大門的鑰匙,那其中的寶物任我攫取。不論是形象還是概念,在人類的思維組織之下都顯得異常清晰。以他的記憶為參照,我理解了這個星球的環境,以及這個星球上最富智慧的種族——或者說,之一。

但最令我震驚的還是他的氣味。那氣味穿透了我的身體,帶給我的感覺就像他記憶中的海洋,寬廣,溫和,平靜微波。又像是我穿過大氣層緩緩凝固的時候,我飄飄然在消亡的邊緣,卻又有種奇怪的安心感——那是我來這裡時最初的記憶,再遙遠的我已經想不起。

是每個人類都會擁有如此令我著迷的氣味嗎?還是只有他?

我必須纏住他。

我像吸飽了水分的海葵一樣,在他手中盡量輕柔而不失諂媚地微微抖動——「海葵」這個概念是源自他記憶中在海底生活花朵一般的生物。「輕柔」是我學會使用的第二個概念,我知道「輕柔」能夠引起他的好感,因為在他的記憶中,能使他感到愉快的形象,全是輕盈溫柔之物,從少女撲閃的睫毛到飄落的細雪,從著紗裙轉身的芭蕾舞者到凝著露水搖曳的波斯菊,這些形象以細微卻影響深遠的方式,盤踞在他的記憶之海中。我用自己乾癟的身體,儘力去模仿「輕柔」的運動方式,然而在人類的眼中看來,我不過是一片在風中抖動的塑料膜,沒有任何可愛之處。儘管如此,模仿這楚楚可憐的形態幾乎用盡了我體內的力氣。

而他似乎並沒有理解我的意圖。

或許我可以換一種方式?

「我——帶——走——」

我試著直接朝向他的心中傳達我的期待。我轉換這個星球上有機物之中能量的能力似乎天然地適合影響人類的心智,雖然我是第一次使用,卻駕輕就熟。或許是因為我對人類的思維還不能完全理解,我並不能順利地組織這些字詞,初次與人類進行的溝通如今看來拙劣不堪。

但他卻聽懂了。

他在眾人疑惑不解的目光下將滿身污穢的我拎起來捲成一捆握在手中奔向家中。至今我仍未能想清楚這是出於我的影響還是他自身的意願。

我故作鎮定地蜷縮在他懷中,吸吮他皮膚上那綿綿溢出的味道。同時,他的記憶透過指尖如涓涓細流般一點一滴充盈進入我的身體。我在他的思維流中遊走,同步著他腦中的想像。

他在想像一件乾淨的淺灰色T恤,一杯熱烏龍茶,以及一個老舊的,由於擦洗太多次而散發出淡藍色光澤的白瓷浴缸。

「我也很喜歡那個浴缸。」作為示意,我輕輕抖動了一下身體。

他的手指宛如膝跳反射一般跳動了一下,隨即在指尖上加了壓緊攥住我。或許他自己都沒意識到這下意識的反應。

但他隱隱明白,我是可以和他交流的。

這便是我和李遼的相遇。

有時我會希望,自己從未遇到過他,或者遇到的是另一個更頑強,更複雜,或心智更簡單的人類。如果是另一種相遇,我對人類這個物種的認知應該會完全不同。

但我認識的是他,他的記憶就此成為我的眼睛——我無法看見在我眼睛之外的東西。

總之在巷子口被他撿起的那一刻,我乾癟,薄脆,命在旦夕,但我身體輕盈彷彿隨時能飛起,因為初次體驗到人類的神奇而全身洋溢著淺薄的快樂。而現在,由於營養過剩,我的身體已經填滿了整個浴缸,過多的記憶使我日益遲鈍。

他仔細地清洗我。在花灑的水流之下,我舒展開來。我的身體柔腴而近乎透明,比任何妙齡少女的皮膚更具魔力。當他用手觸摸我,我瞄準他的心靈釋放出令他深感幸福的暈眩。這深至心靈的愉悅讓他忘記了失去貓咪的悲傷。儘管他不懂原理為何,他立刻就愛上了這種撫摸帶來的愉悅。我替代了那隻貓咪的位置。而我也沉迷於他的氣味(多麼美麗的氣味),在他的觸碰中學習著有關人類這個物種的一切——不知是為了了解人類,還是為了了解他。雖然他並不是個理想的人類樣本。

人類通過他們的感官來收集認識這個世界的素材,通過他們的思維來組織這些素材,在記憶中形成對世界的認知。即使不考慮感官素材的不同,光是思維方式的不同,就能造就每個人對這個世界認知的千差萬別。一千個人有一千個哈姆雷特,而一千個哈姆雷特擁有一千個果殼裡的宇宙,每個人都是也只能是自己的果殼之王。

我能舉出哈姆雷特這種例子,不外乎是因為李遼是個學戲劇的學生,他的腦袋裡裝載著人類情感極限的範例——那些戲劇故事可以說比真實發生過的事情更能折射出人類的本質。而李遼讀了這麼多故事之後,似乎還是不太能和其他人類順利相處。這真不知道是幸福還是不幸。

不過這並不影響我用他記憶的素材表達我的想法。

當我覺得我學會了足夠多的概念,我便試著對李遼「說話」。

「肉——」

我趁他撫摸我時,向他的心靈灌注形象。我走馬燈式地投射出雞鴨魚豬牛羊等等一系列李遼食用過的肉類的視覺形象,它們均屬於「肉」這個概念之下。

雖然用人類的科學知識來解釋的話,我的構造過於簡單,僅僅是一團有機的膠質(或許在我身體內部有些複雜的神經結構以,但我並沒興趣研究我自身。),體表流動性極強,構成簡單到難以置信。然而得益於此,我適應地球上的環境並沒花費太多力氣。儘管我身在城市之中,得到一些能維持我生命的有機物還不算太難,更何況現在我在李遼身邊。

「吃——」

「飯——」

他滿身疑惑,連身上的氣味都變了,這簡直要讓我笑出來——如果我真的能笑的話。這讓我想起他喜歡看的漫畫里,面對世界倒霉的主角總是滿腦子問號這樣的表現手法。

但他還是走過去打開了冰箱。

十分鐘後,一塊解凍的雞肉,一條魚,和一枚小小的蟶子肉被擺在了我的身上。也許他還考慮到了我可能會存在的吞咽困難?

我將身體表層的排列方式稍微更改。幾種不同生物的肉被我分別攝取溶解,失去原有的形態,成為奇形怪狀的齏粉。在消化這些肉塊的過程中,我的身體由於全力進行能量轉化而籠罩上一層淡淡的虹暈。當馬卡龍色的粒子從我的身體中散去,肉塊已經完全消失不見蹤影,我的身體因為滿足而愉快地輕輕抖動。

宇宙中的任何一種生命在食慾被滿足的時候不是都會感覺到幸福嗎?

李遼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我感受到他的好奇升騰而起,如同發現了新玩具的孩子。他跑到冰箱前,拿出另外幾種食物擺放在我身體上,看著我的反應。

桃子激起煙粉紅,蘋果是薄霧一樣的鵝黃,魚肉給我的身體帶來北半球冬季星光一樣的閃爍湛藍。萬幸他沒有把芥末遞給我,否則我想我會原地爆炸。

順帶一提,失去生命的有機物並沒有那種令我神魂顛倒的氣味。氣味是生命的表徵,而那才是令我深感存活之樂的所在。

我尚未滿足。

我彎折起身體,這薄膜一般的身體,極力靠近他。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圖,緩緩走到我身邊。

他伸出手放在我的身上。

他身上的氣味填補了我最終的癮。作為回報,我將超大份的直抵心靈的愉悅灌注至他的每一個神經元。

我們就此沉迷於這種共犯一般而毫無罪責可言的遊戲。

來源:Elentori

李遼花在我身邊的時間多到可稱奢侈,因為我不會像其他人類一樣以各自矛盾噴涌的慾望想要影響他,只會默默接過他給我的一切——不管是食物,氣味,還是概念,記憶。我大口吞咽,照單全收。而他不必講話,便能夠得到他所夢寐以求的,不被語言扭曲也不被動機覆蓋的,純然的交流。

我們都獲得了極度的寧靜。

當人類不將遵循自己生命的節律視為一種罪孽時,他們可愛的程度便堪比隨著土星引力起伏呼吸的球藻。順從時間成為一種享受,就像我曾與我的同類們並肩渡過無邊的黑暗時刻。我們不抱怨,也不思考,生如同死。

本來我們種族中的每個個體都該註定在故鄉渡過漫長得無從理解的一生。我能來到這裡遇見他實在是個奇蹟。

或許對他而言遇見我也是一樣。

我的世界。星際間的漂流緩慢到令我放棄記憶,僅以接收到撞擊的次數來記憶曾經發生過的事實。人類對那些星球的稱謂我曾經從李遼的記憶中搜尋過,但我搞不懂人類為何那樣將他們命名,甚至我認為他們對那些星球的構造有著完全錯誤的理解——當然我的理解方式與人類不同。金星並不暖和,水星上也沒有水,火星倒是籠罩著橙紅的光輝。只是對我們而言,那些巨大的團塊都是一樣的。一樣的暗。因為在接觸人類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可以有感官。用人類的感官看那些星球會是什麼感覺呢?

或許在那些星球上面有著和我們不同形態的生命,甚至更精緻和發達的種群結構,但我們並不願意駐足停留——住在屬於我們的星體內部,雖然擁擠,狹窄,但是安全。即便個體層層疊疊無可喘息之處,即便隨時有與其他同伴擠到喪失自我邊界的危險,我們至少活著。

偶爾,也有個體厭倦這太過擁擠的生活,而選擇分離,獨自漂流於宇宙之中。但如此選擇的個體再度落腳於星體表面,且能夠存活的可能性幾近為零。

即便如此,這選擇仍然值得一試。我不是也沒有死去嗎。

而且我從不懷念我的故鄉或同類,畢竟沒有「感覺」的話,也就不存在人類奉為圭臬的倫理觀念,亦也就無需任何種群內部的立體結構。長久的擁擠使我們厭惡彼此,我們當中的每一個都希望和其他個體老死不相往來。我們就是如此無情。

不過人類則完全相反。儘管他們總是告訴自己保持自我最重要,卻永遠在不斷渴望與其他人,或者其他物的交流,以此來反證他們自己還「活著」。

我想李遼把我帶回家不僅是由於我需要他,也不僅是因為我給他製造的那點兒蹩腳的「幸福感」,更是因為他需要我。

心情好的時候,他也會給我講他熟悉的那些戲劇故事裡的人物——以在腦海中過電影的方式。而我直接閱讀他的心靈,這樣我們都不覺得累。那些人類當中情感最激烈,頭腦最機敏,最為易感又脆弱的心靈在故事中寫下了人類高貴的絕望和愚蠢的悖謬。只是為何人類的情感與理智總是不能統合於他們的行動?為何他們的行動總是不能代表他們的真實想法?這些閱讀理解對我來說是太難了。

「因為人類總以為自己能夠了解他身邊的一切,也了解自己。可是實際上呢?如果我能了解一切,那你的存在又該怎麼解釋?」

或許在人類當中他也算是個聰明的個體,看到的比他人更多,因而也更容易憂慮。面對這個混亂的世界,躲起來或許是他唯一能採取的措施。

在他的照料之下,我的軀體也在慢慢成長。我再也不是那片臟舊的貼膜。現在我的身軀已經可以塞滿半個浴缸,就像一張柔軟透明的水床。而李遼沉迷於以雞尾酒般的食物組合投喂我,觀賞我身體表面萬花筒般的變幻。他以肌膚緊貼我,長久地沉浸在我源源不斷輸出鬆弛之中。

我感受到他的情緒像連綿的海浪翻卷。

「我是你認識的唯一的人類嗎?我知道你聽得見。」

「你是把我當成人類的樣本來理解的嗎?你的運氣真不怎麼樣,像我這樣的個體其實根本沒辦法代表人類——也就是說,你經由我的眼睛看到的,可能是這個種族最糟糕的一面。」

「不——」

「當然,一定還存在著比我更差的樣本。人類的糟糕程度並不是我能夠想像的。不過幸好我們都沒必要讓自己去理解。」

我抖動了一下,以他喜歡的輕柔模式。

「這樣被養著是不是很幸福。有沒有很感謝我?」

我不為所動。

他似乎有些尷尬。

「是啊,即使被飼養,也不一定要感謝飼主的……就像我們的出生也並不是一件能夠被自我選擇的事情。」

我並不感興趣他回憶時的思維奔流,因為那些意象聯結的方式太過難於捕捉。於是我自顧自地挪動了一下日益膨脹的身軀。

「但是人類卻會對自己養育的東西產生感情……即使當那樣東西已經不再需要他之後,他還是會希望這種關係繼續下去,好證明自己所做過的一切擁有意義……恐怕只有人類需要意義這種東西,因為人類的內心真的很脆弱。不是有那麼一個故事嗎,愚蠢的國王非要聽自己的女兒說一些肉麻的話,結果最後斷送了他女兒的性命——自作自受的典型。不過我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如果按照李遼的觀點,人類進入這個時代之後所譜寫的,基本上只有誤解的歷史。人和人之間尚且如此,我和他之間能融洽至此也可算是奇蹟了。

我沉沉睡去。

是疼痛讓我醒來的。

我的身體宛如在一瞬間經歷了億萬年,億萬年能使晶體生長,我的身體也因過於劇烈的增殖速度而結晶化,失去柔軟,幾近支離破碎。

我漫溢出浴缸,堆疊在地板上,攀附牆壁的邊緣。

我正在接近死亡。而李遼伏在我身邊。

這種氣味……很像海的味道。似乎人類的眼淚成分是與海水差不多的。所以……他是在哭嗎?

我認識的李遼在記憶中可沒有因為這種事情哭過啊。

「為什麼總是這樣……每樣我重視的東西都會莫名其妙就這樣……果然還是像她說的,不投入感情比較好嗎…………不,這次絕對不要……」

我聽到他內心的聲音。他是想表達什麼啊?

李遼的手指離我而去。

死亡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至今為止,我在這顆星球上經歷的已經遠超我的預期,我不該再要求更多。

可是這顆星球真有趣啊,我還不想這麼快就忘記這裡。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在昏沉之中,我的身體軟化收縮,重新變回了那片脆弱的薄膜,久到浴缸重新能夠容納我的身軀。

一切彷彿回到了開始。

然而,我被喚醒了。兩根手指搭在我的身上。我的思維重新活動起來。而後,我「看」到了一連串我未曾見過的畫面。

我看到一個胎毛稀疏的嬰兒被抱在戴白帽的護士懷中。一個走路歪歪扭扭的小孩看著電視上的節目而電視機突然被換了頻道。一張接近滿分的成績單被潦草地簽上簽名。在狹小房間里與晚歸的中年男子吵架,吵架,吵架。空蕩蕩的教室里一個大眼睛的小男孩從書本上抬起頭。被撕爛的寫在帶花朵的信紙上的情書。被塗改的志願表。再度被塗改的志願表。大樓頂層西餐廳里年輕男孩轉身離去。拒絕接聽的來電。男孩提起書包離開的背影。一張空蕩蕩的小床。

這一連串記憶的最後,是一具覆蓋著白布的纖細身軀。這隻手的主人掀開白布,露出一張乾淨的青年男子的臉,而後一片空白。

這可能是我第一次看到李遼的面孔——從別人的腦海之中——因為他不喜歡照鏡子——他看起來很平靜。

他為什麼一動不動?在我發出這樣疑問的瞬間,從那手指的主人身上,我理解了「死」的概念。原來人類失去生命之後竟然還保持著和原來相同的形態結構,這實在不經濟。所以我是再也聞不到那股海的味道了嗎?

這個人類散發出李遼最討厭的麝香味道。我試著讓自己接受這股味道,並故技重施,輕柔抖動以博取對方的好感——不論如何,這可能是我在李遼死亡之後唯一能夠依賴的人類。

「食物——」我試著以人類的心靈能夠接受的方式表達我的需求。

然而這似乎恰好戳到了手指主人的痛處。兩根指甲刺入我的身體。

我痛得翻滾,身體變了顏色,抱捲起一團烏雲。

這讓手指的主人發現我是個有生命的物體。

「活的?」

「他就是為了……你?」

我仍然無法明白這個人為什麼要如此對我。

她開始飼養我。只是,與其說那是飼養,倒不如說更接近「泄憤」的概念。

我真不該在一開始朝她釋放索要食物的信號。她給我的食物可以說極富想像力——芥末,辣醬,腐爛的香腸,活的魚蟲,滴了染料的肉餡。每當我吃下這些食物,我身體的變化連我自己都不忍觀測。我理解了「恐懼」這個詞的意義——這個詞本來在我和李遼的互動之中只是個擺設而已。從她身上我理解了人類不被記錄的黑色一面。那是經年累月無法發泄的情緒凝聚成的毒瘤,視覺的殘影扭結形成的巴洛克珍珠,粒粒散落於他們自己看不見的意識深處。

我想她應該是和李遼有血緣關係的人,當她觸摸我時,我從她的腦海中看到許多與李遼的記憶中相同的景象。同樣的時間和地點,不同的視角。幼年的李遼看起來總是不快樂。因為那時候被陰晴不定地對待,他才變得那般寡言。

如果她照料我,是在延續她對李遼的某種感情,這些照料又為什麼充斥著難以言喻的憤怒和悲傷呢?況且即使如此對我,又能對李遼的離開有任何幫助嗎?

原來人類的思維可以難解到如此程度。

當然,按照李遼交給我的大部分戲劇中的邏輯,一切結果皆有原因。我試著從李遼留下的記憶中翻找對她行為的解釋。一切都是從十幾年前那個小男孩目睹了房間里中年男子和年輕女子交纏在一起的時刻開始——在那之前,「她」是個會細心地用發卡將長發別在耳邊,臉上帶著雪花膏香味的女人。在那個小男孩告訴「她」自己所見之後,「她」剪了短髮,穿起時髦的緊身的裙子,早出晚歸,慢慢地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她再也沒辦法相信任何人,包括她的兒子李遼。

或許僅僅為了過得更好些,我應該試著和她建立一種更穩妥的關係。我嘗試著收集她頭腦中關於李遼的記憶,模仿那些李遼曾在她心靈中引起的顫動,再將我和李遼曾經在她心中的位置等同起來。

然而我的行為似乎反而刺激到了她。她不僅沒有提供給我理想中的待遇,反而對我更糟糕了——她開始用暴力手段傷害我的身體。在這方面,她真是個很有想像力的人。儘管我知道她的思維方式和李遼的差異巨大,但這差異的程度令我感到自己之前對人類這種生物的理解程度實在太過淺薄。或許從她年輕時候得知那個並不溫和的真相那時起,她在內心深處就已經和其他人類不同了——她對許多人類概念的理解都和李遼截然相反。

然而她又會在傷害我之後緊緊摟抱著我哭泣。

人類真是太可怕了。她到底在想什麼?

從她混亂的思維當中,我發現了那段被她自己隱藏起來卻終於又浮現的記憶。

李遼在她面前低著頭,整個人彷彿縮小了一圈。她說話的聲音很大,而李遼面無表情不發一言。但她仍在不停說著。李遼的頭越垂越低,終於轉身離去。而她迅速追上去,擋在李遼面前。她推了李遼一下,李遼被推倒在地。

「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不要養那些東西了嗎?自己弄不好現在倒來問我?」

「你為什麼總是不聽我的話?」

「我一個人把你帶到這麼大我容易嗎?」

「你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我有多辛苦?」

她的聲音在嗡嗡的耳鳴聲中來回震蕩。她越說越生氣,用她尖銳的高跟鞋踢向李遼的小腿。李遼試連連後退,他的表情也變得陰暗起來。終於,他向她揮出一拳。

她被擊倒在地。

「你竟然敢……?」

她搖晃著站起身來,抄起手邊一個冰涼的東西向李遼揮去。李遼閃開了,他試圖奪下這個人手裡的東西,然而由於在家呆得太久,他的身體運動能力比他自己預想當中更差。在躲閃之中,他跌到了窗邊,而後,墜落下去。

她獃滯地從樓上朝下看,李遼的身軀有了一朵紅花一樣的背景。

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進入李遼的房間,清理李遼的遺物,見到我,其實已然是一個月之後的事情。

來源:Pascal Campion

這真像李遼每次寫分析作業時有意避開的那個故事。科奇斯島上的純情公主愛上了來尋寶的俊美男子,為了愛情她背負叛國的罪名,將自己的弟弟切成肉塊丟進海中,而後她自己卻遭到那男子的背叛。男子要迎娶更年輕的公主,而已為人母的公主,殺死了自己的孩子作為報復。

可李遼本不該是那個被殺死的孩子,他什麼都沒有做錯。唯一的錯誤或許是他那天從垃圾桶里撿起了我。

我又能做些什麼?即使我懷念李遼,並因繼承了他的好惡而厭惡這這股縈繞不散的麝香味道,我卻還要依靠她活著。

或許是意外的刺激使「她」的理智淪陷,她試圖嘗試未曾體驗過的刺激來沖淡那個場面給她的衝擊。而我便成為她的工具。當她再度以手指、手掌、脖頸、甚至更大面積的肌膚貼近我,擁抱我,磨蹭我,以期我再度給予她直至心靈的快感時,我被她腦中複雜而矛盾的情感衝擊到想要嘔吐。我強烈地思念李遼,同時對這個給我痛苦的女人湧起了巨大的殺意。

或許我是可以做點什麼的。

我開始在記憶中檢索人類瘋狂的範例。那些故事曾是李遼用來嚇唬我的小小工具,如今卻有了不同的用場:那利欲熏心卻被罪惡感縈繞的將軍夫人,舉著自己洗不幹凈血污的雪白雙手失眠遊盪;那在牆頭訴冤的老人的鬼魂,空洞的雙眼裝滿痛苦;那全身裝滿人造零件在十年之後仍願意花巨款購買初戀情人性命的老嫗;那舉著槍在密林中穿行卻因如影隨形的鼓聲而瀕臨精神崩潰的皇帝。我抽取這些人類創作的精華之中恐懼的結晶,製備成我復仇的武器。

即使擁有最精緻的素材,我對人類思維的粗淺理解使我只能提煉出對「恐懼」這一概念粗淺的解釋。但加上我直入人類心靈的能力,我或許能夠完成這項不可能的任務。在她繼續折磨我的時候,我開始了我的反擊。

我向她的心裡輸送那些經過我加工的扭曲暗影,在她受到驚嚇時,不斷慢放她和李遼那場無可挽回的爭執——再夾雜一點點戲劇化的輔助呈現。

然而表面上,我乖巧地吃下她帶來的一切食物,並任由她在我身上尋求安慰——只是此刻我能輸出給她的只有完全不值得相信的「安慰」了。

如果被李遼知道我學會了人類的狡詐偽裝,他一定會皺著眉搖頭嘆氣吧。他一直希望在他的世界裡可以不存在這些,而我卻學會了這一切。

我甚至有些希望我從未遇見過他。那樣的話或許他還能用他白皙細長的手指翻閱書頁,多背下幾個他最喜歡的故事,自顧自地沉浸在他的世界裡。

可此刻我還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擺脫這一切。於她而言是折磨的,於我也是一樣。不僅是因為我不願回想起李遼,更是因為,這糾纏的感受,令我想起我我來到這顆星球之前的日子。

在我的母星上,我和我的同類擁擠在永恆的黑暗之中。生和死,吃和被吃,全都不由自主。因為我們出生在這裡,別無選擇。我們為了活下去,曾經吞吃我們的兄弟姐妹,父母兒女。至於痛苦不痛苦,管不了那麼多。所以我們沒有發展出感情,也不會有記憶——那真是些徒增煩惱的結構。

相比之下,人類是太美麗而又脆弱的生物了。

即使我她聽不見,也能從她身上讀取到她時不時突然爆發出的波動哀嚎。她待在浴缸里的時間越來越長,沉迷於我給出的滿含嘲諷的愉悅。而那股麝香的味道,隨著她生命力的衰減,也逐漸淡下去。

我聞到了從她皮膚深處散發出的鹽味,彷彿晒乾的潮水。

那些曾經被用在我身上的暴虐手段,現在被她用於自身。鋼和鐵,水或火,溶劑或混合物,她被我——哦不,仔細想想應該是她自己折磨得奄奄一息。

她顫抖著從我身上爬起,將李遼放在客廳桌子上的那把藍色手柄的剪刀朝自己的手腕戳下去。剪刀並不鋒利,所以她並沒有那麼快地從痛苦中解脫。

或許疼痛讓她清醒。她找到了那個被她遺忘許久的手機,顫抖著撥通了一個號碼。

「救救我……我是在……定位……」

很快電話那一端的人就會到來。是誰?是她的那個唯利是圖的情人嗎?這不重要,總歸是會有人來的。到時候我就可以用「她」的記憶和那個人交流。

我的身體愈發疼痛,再度漫溢出浴缸,結晶如雪,沾上了她的血。我最後一次吸吮她身上麝香的味道。並且我意識到,我很快就會將李遼遺忘。

我這時才記起李遼不是我接觸到的第一個人類。

作為一個簡單的生命體,我記憶的容量是有限的。以能夠在地球上生存並且適應地球的計量單位來計算,同一時間我的身體里只能容納一定數量的記憶——大概是兩個地球生命體的和。第一個生命體的記憶用來吸引第二個生命體,第二個生命體成為我的飼主,並將它的記憶作為我學習的材料。但是一旦記憶的總和過載,我便必須以結晶化的方式將記憶清零,彼時通常也是需要更換新一任飼主的時刻。

我到底遺忘了多少次,又重新被拾起了多少次呢?

反正只要能夠活下去,我根本無所謂要忘記多少。我不正是靠著這一點才在母星上活下去的嗎?

只是,生命必然有盡頭,我不可能永遠依賴人類活下去。總有一天我的軀體會因為太多次結晶化和軟化,老化脆弱,化為飛塵。

然而在那之前究竟還有多漫長的歲月呢?

只是,我還不想忘記李遼,他或許是我遇見過的最純潔的人類。小孩子因為不諳世事而懵懂,而一個成年人選擇的純潔卻更加珍貴。他的世界清澈而布滿溫柔的光暈,我再也不會遇到他這樣的人,再也無法以這樣純凈的視角看待這個星球上的一切。

他給我展示了人類的心靈所可能構成的,最美麗的形狀。

只是我很快就要忘記他了,連同他那海的味道。而麝香味會取而代之,佔據我的記憶,成為我的信仰。

我伸直了身軀,靜靜地看著我流動的記憶變得粉碎。

而下一個飼主很快就要到來。

來源:Alice Conisbee

FIN.

作者 回形針:

「即使是對一個各類傳統文體寫作駕輕就熟的人而言,寫科幻小說仍然是一件絕對不會無聊的挑戰。想想看,你可是要把只存在於你腦子裡的奇怪觀點落地成型並且還要讓其他人看得懂啊!

那麼這其中有沒有訣竅呢?聽了課當然有收穫訣竅啊!在這一期的線下科幻寫作營中,老師以一種狂飆突進式的速度幫所有同學迅速建立了對科幻小說這種類型的認知,然後要我們在實踐中加深理解——要不是被這麼一逼,我都不知道自己可以有這麼快的寫作速度。之後就是和同學們一起在漫長的改稿地獄中跋涉,親眼見證一個個奇形怪狀的腦洞變得更加豐滿而具有「科幻味兒」的確是非常有趣的體驗。

而且,想想看擁有那麼多一樣熱愛科幻的寫作營同學,改起稿子來似乎也特別有勁兒呢。這一篇小說可以說是軟趴趴的「麻薯科幻」了,因為一直以來看到的科幻小說大多都是語言簡潔的外部「動作大戲」,所以這一次想嘗試以細膩的筆觸描繪一下人也好外星生物也好豐富的內在世界。外星人的那種異類感雖然在課上聽過但實際操作起來的確是十分難以把握……

自己挖的坑哭著也要填完。下次還是寫點兒大家都理解的人類世界的故事吧……總之參與了課程之後大大增添了作為文科生寫科幻的信心!!

再次感謝能夠參與這一次的線下科幻寫作營,今後也想為科幻小說這個類型增添更多有意思的創作~比心~」

責編 宇鐳:

「在科幻中,使用外星人第一人稱視角很有挑戰性,如果外星人的思維方式太像人,就會失去陌生感,但若是不像人,故事的正常講述就無法進行,怎樣在兩者間尋求平衡,對作者的寫作功底有很高的要求。這篇寫作班作業,作者修改了數稿,中間兩個人類的角色,以及外星人的身世數次變更,選定由外星人的身體構造和記憶存儲機制入手,對故事的講述方式本身進行了合理解釋,精巧的設計結構本身,保證了作者擅長的這種細膩寫法可以緩緩展開。」

這種形態的外星人,你喜歡嗎?

| 責編 | 宇鐳;| 校對| 宇鐳

| 作者 |回形針,學戲劇的,寫了幾年戲劇評論,排過戲,正努力往編劇轉型。愛護觸手,不收刀片,寫科幻的時候喜歡叫平行宇宙的自己來幫忙,但對方經常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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